大明文魁 第553节

于是大伯就给县太爷等一众同僚捎信,让他们明日过府一趟。

说起侯官县令,那可不是外人啊,此人名为卢大顺,河北永年人,万历八年庚辰科进士,二甲四十名。

没错,这位卢县令正是林延潮的同年啊!

话说进士释褐,遇缺即补,称为老虎班。

就算三甲进士外放地方官,也会去大县上县,或者当一任附郭县令,如福州府十邑,府治所在的侯官,闽县县令一般都是进士出身官员出任,至于其他八县,朝廷一般是留给举人出身的知县。

不过卢大顺很不满意,他是二甲出身,本是有机会任京官的,却不得不屈身为知县。所以卢大顺一直在谋求转迁。要升迁一定要有门路背景,如卢大顺是肯定没有,否则也不会到二甲进士外放的地步。

既是外放地方,要谋求转迁,也是有办法的。最有力有效的办法,就是取得在地籍贯京官的支持。

打个比方如卢大顺在侯官为官,就要与侯官籍京官交好。卢大顺在地方上给予其家人大开方便之门,京官在朝廷里也会给他方便。

这说来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正常的权力寻租而已,如申时行任吏部左侍郎时推举林烃为苏州知府,林烃在苏州知府任上取了申时行两个儿子为童生。

申时行与林烃本来是同年。

换句话说,卢大顺与林延潮也是同年。平日卢大顺对林延潮如何,大伯不知,但是对自己,大伯可知对方非公事场合,私下见了自己,都要拉住手称一声'世叔'的,而在公事上也从不曾为难过,要隐隐透出风声说时机一到就保举自己为户房司吏。

从户房普通典吏,迁至司吏,等于是户房头头了,这是大伯一辈子也没想过的事。这一刻大伯几乎将对方看作自己的再生父母了。大伯是个很知恩图报的人,对方平日这么看重自己,林延潮到时候回府,自己也要好好在林延潮面前夸对方一番。

林延潮与知县老爷二人虽是同年,但不知私交如何,大伯心想到时候自己在中间推波助澜一下,平日县太爷这么关照自己,自己总不能不知好歹吧。

故而大伯在前一日就给卢知县送了帖子。当时卢知县见了帖子是十分高兴的,一口一个世叔的叫着。大伯听了身子顿时也轻了几两,说第二天过衙来请县尊过府。

结果大伯第二天一来,直接吃了闭门羹,平日见自己点头哈腰的门子,今日却敢与自己甩脸色,说知县大人有要事下乡去了。这一下可把大伯给蒙住了,这算什么,自己酒席都定下了,大厨都请好了,结果主宾却跑了。

这让自己的面子往哪里搁啊?

于是大伯宽慰自己,可能知县老爷,真的一时有事呢。虽是有少许遗憾,于是大伯又去请县丞,主薄,哪里知道又吃了闭门羹。昨日还答允自己还去府上赴宴的二老爷,三老爷,今日一下子都变卦了。

这着实令大伯不知所措,他去六房找各房司吏,但见这些平日对自己奉承巴结之人,今日都要么借口公务繁忙,要么是有什么事不能来了。

大伯此刻就算是再迟钝,也是意识到了什么。

他当下找来县太爷的师爷,此人与自己交情极好,从他口里打听风声。

于是师爷一五一十说了,林延潮回乡,这是何等大事,光耀一省文名的状元,不说是知县,知府,就是布政司,按察司,巡抚衙门都必是惊动,照规矩是要出城迎接,并告知合城百姓一并迎接的。

但不说巡抚衙门,就是三司衙门也一点表示没有,这绝非符合常理。

在官场上混的人都是极精的,最懂得什么叫揣摩上意,什么叫秋风未动蝉先觉,什么叫上行下同,巡抚,布政司衙门都不表示,他们更不会替他们出面,否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所以卢县令既不用揣摩巡抚,布政使的意图,只看看知府在干什么,也就明白自己该干嘛。于是卢知县立即就找借口出城了。

卢知县这样表示了,县衙里的人也不是傻子,所以到了这一天大家是该生病的生病,该出差的出差。大伯边听师爷的话,边是吓得浑身出了一身冷汗,听到最后甚至差一点当场昏厥过去。

从县衙离开后,大伯就叫了一轿子载他回家,否则他可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到了家后,大伯拿起手帕不断擦汗,定了定神然后问下人林延潮回府了没有。

下人肯定地答复后。

大伯当下往屋里赶,不过因走得太急。大伯一脚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大跤。

大伯摸着乌青的额头,顿时大怒道:“怎么修了这门槛,这么高?“

一旁下人也是没眼色地道:“大爷,你不是说门槛越高越能留得住才气贵气吗?“

大伯听了大怒道:“我不知道吗?下去!“

下人吃了骂,当下悻悻离去。

大伯又急匆匆地赶至,这时众人已是差不多吃完了饭,下人正给他们上茶。

林延潮坐在林高著身旁,正与他说自己历官任上有趣之事。

林高著见到大伯,当下是拿着拐杖怒哼一声道:“你又去哪里闲逛了?怎一点也不知长进。“

换作平日大伯定是解释几句,但此刻已是全没了心思。

就在此刻巡抚衙门中,巡抚劳堪正坐着喝茶。

就在一年多以前,劳堪还拿着圣旨至林延潮府上宣旨褒奖。

那时劳堪任左布政使,而去年六月,劳堪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抚福建,而今已是福建省最高军政长官,可谓是封疆大吏。

劳堪能升任巡抚,就是在任上大力推行一条鞭法,以及清丈田亩,得到张居正的保举。

要知道一条鞭法,清丈田亩,是张居正的政柄。张居正要推行此二策时,不是贸然在全国开展,而是选择福建作为试点。劳堪推行十分得力,并向张居正禀此为善政。张居正大喜褒奖劳堪,升其为巡抚,再下令在全国推行二法。

所以劳堪可谓是张居正的心腹。

不过身为心腹,劳巡抚也不是一点烦劳也没有。

作为张居正得力亲信,他在福建布政司,巡抚任上,大力推行变法之制,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劳堪自己犹然如此了,而在全国推行变法的张居正,又得罪了多少人?

万一张居正倒台,自己不也跟着遭清算,这是劳堪心底不安的地方之一。

还有一个就是洪朝选一案,洪朝选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官至刑部左侍郎,以正三品大员的身份致仕。

不过洪朝选却是张居正的政敌,并且居住在乡里时,多次以他致仕大员的身份,对劳堪施行的变法进行反对,不仅如此还抨击张居正不守孝,赖在宰相的位置上不走。

张居正闻言大怒,但当时福建巡抚庞尚鹏反而替洪朝选开托。张居正二话不说,将庞尚鹏撤职,令劳堪收罗洪朝选的罪名。

最后朝廷下旨,将洪朝选治了一个通夷的罪名。

罪名定下后,劳堪派兵将洪朝选拿入大狱后,隔绝其亲属家人,命人半夜用沙石袋子压住洪朝选胸口,至其气绝死于狱中,对外告诉别人洪朝选年老体弱而故。

洪家的家人不是傻瓜,当然是不肯干休,将官司打到了都察院。

一名三品大员死于狱中,这对于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大明朝简直是件不敢想像的事。

张居正对政敌可谓残酷,但也只是把人一撸回家了事,点到即止,大家骂骂你也就算了。若是将人干掉,就是践踏了规矩,坏了底线,连张居正也是不敢这么做,否则就是与朝野上下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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