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628节

曾省吾,王篆都是鼓掌点头叫好,掌声未毕,林延潮就反问:“王司丞有几子?”

王述一愕,然后道:“三子。”

“那王司丞望子不如父,还是子胜于父?”

“当然是子胜于父。”

林延潮点头道:“人同此心,三代先王筚路蓝缕,而有天下,望后世子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正如子胜于父,而不是父不如子,这才是先王之心,先圣之道,而不是教汝亦步亦趋,言必称三代,而不知他世。”

王述满脸羞愧,当殿斥退!

满殿君臣眼见曾,王两方一名一名大将被林延潮陆续斩于马下,这已是不是‘打十个’而是‘还有谁’的局面。

曾省吾,王篆等人六神无主,连委以重任的吴堪,王述都没撑过三回合,这车轮战不管用啊!

曾省吾,王篆左右旁顾,他们不是不愿出马,只是以他们堂堂二品尚书,三品吏部侍郎,若是当殿被林延潮驳倒了,那么以后有何颜面在朝堂上立足,所以他们先安坐不动,靠手下的小弟出马消耗。

可小弟已是被折了大半,被打了一个五比零,积累的人头直接送林延潮‘大杀特杀’。

现在周子义,朱裹,耿周,王述,吴堪都败下阵来,还有谁能上场,力挽狂澜,扳回局面?

此刻经筵侍直官中列班最末的一人出班道:“林中允满口诡辩,如何使人口服心服?”

曾省吾,王篆都是大喜,心道这救星是谁,原来是通政司知事李庸。

林延潮问道:“李知事,有何高见?”

李庸为从七品官,官位卑微,又是举人出身,平日在曾,王二人阵营中丝毫不起眼,这一次实是曾省吾,王篆拿他来凑数用。

但李庸却有野心,这是一个向曾省吾,王篆卖好的机会。李庸来到殿中先向林延潮作揖行礼道:“林中允赞汉唐之君,吾以为不然,汉唐马上得江山,以智力把持天下,虽乍看国富民强,实天理暗昧,人欲流行。何为天理,人欲?裹腹,天理也;美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斗食乞求太平,天理也;枭雄篡取江山,人欲也。”

“循天理,则不求利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尔推崇内圣而外王的,汉高祖,唐太宗,所行所为,无一念不出于人欲,君臣上下重利不重义,岂可与三代并论。”

李庸一番话里,道出了理学里的天理人欲,以及义利之说。

天理也可视为义理,人欲也可视为利欲,所以根本还是义利之说。

在辩论技巧上,李庸也是很聪明,方才周子义用王道霸道来与林延潮,辩驳汉唐不如三代已是惨败。所以他转移战场,从天理人欲,也是义利之辩,找回场子。

听了李庸的话,满殿君臣也是细思。

林延潮可以用王霸混谈来阐述,修其理不急其功,但义利就没办法混谈了。

小皇帝问冯保:“自古义利不两立,林中允要如何答?”

冯保道:“朱子有言,义利之说,乃儒者第一义。但凡名儒有所见数,都须在义利之说上有所见数,林中允也需如此。”

小皇帝点了点头,看向殿中。

此刻林延潮微微苦笑,曾省吾,王篆他们心底暗喜,莫非林延潮在义利之说上,也不能答吗?

只见林延潮往殿顶长叹:“伯夷,叔齐,积仁絜行而饿死。颜回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此循天理,不求利自无不利乎?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竟以寿终,此殉人欲,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乎?”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于喻利。那么孔子说不义即利,难道不利就是义了吗?”(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四章 我不是针对谁

昔日鲁定公问孔子,有没有一言兴邦的话,孔子说没有,但有类似。

在林延潮短短这几句下,殿上君臣都是寂然。

大音希(协和)声不过如此。

伯夷,叔齐耻食周粟,唱采薇歌,饿死首阳山。颜回孔子最得意的门生,贫困潦倒,居于陋巷,连糟糠都可以吃,可因病早故。

这就是不求利,而无不自利?

至于大盗盗跖,杀无辜之人,食人之肝,如此暴戾的人居然寿终。

这就是求利利不成,还害了自己?

每个读书人读了伯夷,叔齐,颜回的故事,都要掬一把泪水,读了盗跖之事,而是愤愤不平。

伯夷,叔齐,颜回这等仁人义士,坚持义理而死,这是报答善人方式吗?

大盗盗跖,暴戾恣睢,遵以何德竟能寿终?

然后下一句,林延潮似给出了答案。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于喻利。

因为孔子这一句话,儒家千百年,都将义与利当作一个硬币两面,非义即利,义利当作反义词来看。以利害义,就是不义(不循天理)之举,是屈服于利欲。

非义即利,那非利即是义吗?你整日作吃亏不讨好的事,就是遵循天理了?

这几句话足以颠覆很多君臣的三观。

李庸对林延潮说得一时无词以对,组织半天语言辩道:“事事不求利,未必没有义。林中允经义上重于援溺之意,所言字字离不开利字,离圣人之意太远。”

众人都听出李庸这几句话,变相承认了非利,未必有义,对林延潮根本没有反击力度,不过也算勉强站稳阵脚。

而林延潮此刻已是火力全开:“圣人教我见利思义,义然后取,却没有教我们义然后弃。人皆有利欲,如好色之心,达者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如此好色必不至于溺。”

这几句话说得,李庸胆战心惊。李庸攻击林延潮援溺之说太多,什么是援溺,就是嫂溺,援之以手,权也。

咱们理学也不是说得那么绝对,礼法上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嫂溺水,叔却可以伸手,这是权变。这是孟子的话。

李庸用援溺之说,来指责你林延潮学说里权变的意思太重,而林延潮却说,好色之心人都有,只要人人都有配偶,没有怨女旷夫,满足了此心,那么也不会出现嫂溺水了,你还在犹豫救不救的问题了。

什么叫完败?

李庸恨不得当殿羞死,只能向林延潮一揖道:“林中允言之滔滔,吾不能及。”

李庸败退,曾省吾,王篆,朱裹,耿周,王述,吴堪等人都是面色如土,你竟连一块遮羞布都不给我,今天真一败涂地了。

他们看向林延潮,仿佛已是手持染血屠刀,全身‘六神装’站在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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