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737节

林延潮接旨摊开,张居正即拜下道:“臣恭请圣安。”

张府众人也是跟着一并拜下。

林延潮捧旨肃容答道:“圣躬安。”

林延潮捧旨宣读,除了宣旨外,还赐下不少药材,金银。

读毕张府呼完万岁。

林延潮连忙将张居正扶起,但觉手腕上张居正的手寒彻如冰,不由一惊。

张居正道:“臣风烛残年,劳陛下与太后牵挂在心,得了这么多赏赐,实是惭愧。”

林延潮道:“陛下,太后之意,是请元辅一定要保重身体,元辅辅政十年,四海升平,就算再多赏赐也不为过。”

这不过是寻常的套话,但林延潮说来令张府之人脸上都很有光彩,冲淡了不少忧容。

张居正见天子赏赐的绫罗绸缎堆满了院中,示意下人搬走,然后林延潮道:“中使奉旨来探视老夫,必是有话要与老夫说,你们都下去吧。敬修,嗣修你们替我好生款待两位内监。”

张敬修,张嗣修称是一声。众人都退了下去。唯有太医就住在左右庑屋中,随时候诊。

林延潮搀着张居正进了他的卧房。

卧房上仍是堆叠着成叠的卷宗,至于张居正的卧榻上则摆在一张小几。小几上有笔墨纸砚,奏章堆放。

二人坐下后。

林延潮打量眼前的张居正,但见他眼窝深深凹陷,本是红润的脸上,却已是焦黑,唇色苍白,连保养甚好的五尺美髯也是失了光彩。

林延潮见张居正半月不见,被病痛折磨至此,仍是忙于政务,心底对他顿生敬意,哽声道:“中堂,你怎么病至如此啊?”

张居正察言观色见林延潮此情非伪,有些意外笑道:“劳你挂心,老夫十年宰辅,早已心力交瘁。只是病成如此,为何太后,陛下不允了奏章,让不谷早日卸职。”

林延潮道:“下官这一次来,太后交代下官,转告中堂,中堂是先皇临终前以国运托付之大臣,堪为本朝周公,怎忍离太后而去,太后知先生鞠躬尽瘁,故而劳形,可先在府上调养,养好精神,省却思虑,他日自然康复,如此可慰太后牵挂之意。”

林延潮这番话说得恳切,但张居正何等人,一听即听出林延潮只说太后挽留,不提天子态度,就知其中有蹊跷。

张居正喝了口茶,润了润火焦似的嘴唇,然后道:“自古天意高难问,宗海能为陛下心腹,必是揣摩至圣心一二,陛下于此事如何看得?”

林延潮答道:“陛下对元辅自是看重,其意与太后无二。”

张居正抚须道:“宗海,你我并非初次相交,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林延潮沉默不语。

张居正问道:“天子是否有让老夫归田之心?”

林延潮方欲开口,张居正摆了摆手道:“老夫一生荣辱已是不计,唯有新政之事牵挂不下。若是陛下能允坚持新政之事,任用这般跟随老夫多年的主张新政的大臣,老夫即可放心。”

林延潮心想,自己哪里有资格替天子答允此事?就算小皇帝也未必会肯,眼下新政压力那么大,多少权贵都等着张居正死的那一天,就推翻此案。就算小皇帝现在答允下来,也难保将来不迫于压力被推翻。

张居正见林延潮忧疑,笑着道:“宗海拿不定主意,就回朝与陛下商议,再来与老夫分说。”

说完张居正一副送客的模样。

林延潮心想,若是自己这样被张居正赶出门去,那么就闹大笑话了,自己可是在皇帝面前将牛皮吹上天的。

林延潮连忙道:“中堂三思。”

张居正沉下脸来道:“怎么宗海不答允了?那么是想老夫人走政息?还是根本上就是反对新政。”

林延潮拱手道:“下官不敢,下官在中堂面前,怎敢妄议国家大事,只是新政之事,可行不可行,非下官能过问,也非圣上独断,而在于将来之阁部与部堂大人。”

张居正不容拒绝地道:“宗海别拿这话搪塞,别人不需管,老夫只问陛下。

林延潮想了想,决定不能一味防守,于是问道:“敢问中堂,新政之事为善还是为恶?”

张居正答道:“于巨室而言为恶,然于天下百姓而言为善。”

孟子有言,为政不难,不罪巨室。

林延潮想到这里道:“然也,新政之事,本无善无恶,但落在每个人身上,自有了善恶,如朝廷政令为百姓,则于巨室为恶,为了巨室,则于百姓为恶。”

张居正道:“宗海,你若是要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的话来劝老夫就算了。老夫既当这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中堂错了,中堂不顾自身,而为天下百姓计,但吾也是从天下百姓记,中堂还记得王阳明除草么?”

张居正奉心学为宗,对于传习录早就读了无数遍,至于这段王阳明与薛侃的对话,早就耳熟能详。

薛侃为了除去家里花圃里的杂草,不由向王阳明抱怨,为何天地间善易培,恶难去。

王阳明道,天地间事物何尝有善恶之分,只是你作花圃欲赏花时,故草为恶,当你欲作草坪时,花即为恶了。这是由你私心而起,草与花何尝有对错之分。

这只是寻常道理,而之后的对话才是至言。

薛侃问道,那这么说,无善无恶,与佛家有什么区别?

王阳明道,佛家是讲既无善无恶,什么都不要做,不要治理天下,要反问内心。但我们儒家圣人讲不要有善恶之心,认为己善为善,认为己恶为恶,而去治理天下。

事功不事功,作为与不作为就是佛家与儒家的区别。

林延潮拿这番话谏张居正言下之意,张居正不怕得罪巨室,权宦,为了老百姓匡扶天下,这一番勇气是儒者所为,值得我们敬佩。

但此举好比视如花如百姓,巨室如草,你张居正不站在官宦,而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固难能可贵。

但视百姓为善,巨室为恶。这好比站在巨室立场上,认为老百姓是妨碍,这二者同样是不对的。

张居正嗤笑道:“宗海你什么时候,不谈事功之学,改与老夫谈心学了?汝难道不知当今之天下杂草丛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无以为生,如之奈何?”

林延潮答道:“那自是要除草。”

张居正笑着道:“那还不是以百姓为善,以巨室为恶?”

林延潮答道:“若草有妨碍到中堂赏花,去了就好,但若强分善恶,将草除得一个都不剩,即可谓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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