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774节

海瑞这话说完,不仅小皇帝,连王家屏,林延潮,甚至张鲸,张诚之辈也是神色震动。

在场众人都是听惯了马屁话,什么阿谀之词,也是信手捏来。但听得海瑞说得,却是触动情绪。

小皇帝神色为之一动,亲自走下台阶亲自将海瑞扶起,挽起臂道:“海卿忧国忧民,朕亦触动,你的条陈朕看了,很受触动。”

海瑞垂首道:“陛下,大明吏治之败坏,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从太祖之后,一日烂胜一日,故而有今日糜烂之势,此非陛下之责也。”

林延潮听了这话心道,我勒个去,海瑞你这话讲的。

其余人听了也是掩面,这等话也唯有你海瑞敢在天子讲得出来,他这话几乎将当今官场上所有官员都骂了一遍,不过又是大实话。【△網WwW.】

小皇帝却十分听得进去道:“海卿请继续说。”

海瑞道:“草民仅举一个例子,这一次草民携一车咸鱼入京,赠六部九卿,有人恶其臭,有人以为草民讥他为小人,独林中允一人,将此鱼悬于门前。”

听海瑞这么说,小皇帝看了一眼身旁的林延潮。

海瑞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有人见咸鱼,只记得‘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此言,以为我讽其贪。有人见咸鱼,却能以悬鱼纳之。故而同样是一条咸鱼,仁者见仁矣。”

见海瑞重重夸奖了自己,林延潮不由老脸通红。

林延潮心道,海瑞这话传出去,自己不是成了官场上的众矢之的。

于是林延潮立即道:“海前辈之言,晚辈实不敢居之,只是晚辈想海前辈与晚辈素不相识,如何也不会讥讽下官。”

海瑞道:“林中允过谦了。”

小皇帝对林延潮甚是满意,然后对海瑞道:“按海卿这么说,不收你咸鱼之人,都是贪官了?”

海瑞道:“不可这么说,只能说官场上世风日下,有的官员并非想要贪腐,但碍于情面,或是同僚皆取,我为何不取之心。由此一鱼不能知清浊,但可知有否问心无愧。”

听海瑞之言,林延潮此刻只能送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王家屏,张鲸,张诚脸上的表情,也是我愿意献上膝盖的样子。

小皇帝当然是‘朕有所得’,来回踱步了一阵问道:“故而海卿家觉得要整顿吏治,需用重典?但依太祖时之刑法,凡官员枉法八十贯的一律绞死,贪官污吏剥皮囊草,这会不会太严苛了,近于程颐折柳。”

程颐是二程之一,北宋理学大家,有一日程颐侍经筵,见宋哲宗凭槛,折断一新生的柳枝,于是程颐谏道,方春发生,不宜无故攀折柳枝。

宋哲宗听了很不爽,将柳枝重重掷于地上,觉得程颐你们这些儒生太过严厉,于是疏远了他。

故而有读书人道,遇到孟夫子,好货好色都自不妨。遇到了程夫子,柳条动也不能动,真惨啊!真惨啊!

海瑞肃然道:“昔日灵帝征安阳魏桓为官,魏桓不往,乡人问为什么?魏桓说,今天子后宫数千,陛下可会同意减一些,厩里马匹万匹,你说天子可会同意减一些?乡人说不行。魏桓说那我此去,生行死归,有什么用呢?”

“陛下,人性如此,灵帝不肯减美女骏马,贪官岂可减贪墨,譬如贪八十贯不杀,那八百贯杀不杀?那贪八百贯杀,则官员皆贪七百九十九贯,不肯减一贯矣。”

听了海瑞这话,小皇帝面色有些不太好。

林延潮也是为海瑞暗叹,这话规劝来看是没错,但是不该拿灵帝的例子来说。

因为朝臣都知道小皇帝年轻,故而好女色,也喜欢骏马。海瑞这么说,显然有以灵帝之事,借古喻今来劝谏,或者是讽刺小皇帝。

小皇帝沉吟了一下道:“海卿之言,朕有所得。在京兴办义学,是朕亲政以来第一要政。林卿在朕面前保荐你,朕相信他的眼光,也相信海卿之能。”

“朕决定你与林卿商议一下,拿出一个条陈来,给朕过目。”

海瑞与林延潮一并道:“臣(草民)遵旨。”

从中极殿离开后,林延潮与王家屏同行。

林延潮与王家屏笑着道:“忠伯兄,今日一见,你是否还以为海刚峰‘可以傲风雪而不可充栋梁’?”

王家屏默然半响,然后道:“我只知陛下让你与海刚峰共议条陈,此非易事。在此愚兄好言劝你一句,千万小心,莫要得罪了海瑞。”

第七百一十一章 固执

日讲官值庐里。.』.

值吏给林延潮,海瑞二人端上茶。

那值吏平素还好,但听闻对方就是名声赫赫的海青天时,端茶的手,也是一直在颤抖。

海瑞从头到尾拘着脸将茶水喝完,一眼,但尽管如此那值吏仍是颤栗不止。

喝完茶海瑞一副公事公办地样子与林延潮道:“既有圣命,我们也不寒暄了,老朽开门见山了,直言之处请宗海见谅。”

林延潮道:“岂敢,前辈以为兴办义学,当从何而起呢?”

“吏治不整治,兴办义学不可谈,”海瑞一句定下了基调,“天子一日未恢复太祖时严刑峻法,兴办义学之事就暂且搁置。”

林延潮心道天子是让我们来谈兴办义学的,你海瑞却关心吏治之事。小皇帝现在分明没有整顿吏治的决心,你这么说,他岂会听得进去?

林延潮道:“晚辈以为现在吏治难以根治,需以教化为先,再徐徐图之。”

海瑞摇了摇头道:“宗海,你为政经验尚浅,吏治为根,事功为实,根若腐朽,什么果子也结不出来。你切不可贪图一时功绩,为求升官,反而更令老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前辈……”林延潮刚要开口解释,海瑞却没有想让自己说的意思,打断林延潮继续道。

“老朽曾向世宗上书,言革新吏治,不过是一振作间而已。二十余年转眼已过,世宗未办之事,令天下吏治愈坏,再不图刷新吏治,大明就亡了。”

“如一绳索,打了绳节,初时尚可解,但此后不去理他,绳节反是越绞越紧,你已无力解时,如何处之?唯有一刀切开,如此绳索也是断了!老朽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海瑞做势用手一斩,将道理说完,却根本不给林延潮解释的余地。

林延潮调整了下思绪道:“前辈所言确比晚辈深入,但这一次陛下命前辈与晚辈所商只是兴办义学之事,至于整顿吏治,晚辈愿与前辈一并上书,恳请陛下另请大臣整治,你行吗?”

林延潮话说得委婉,但实际上意思是咱们干咱们该干的事,其他的就不要瞎操心了。

海瑞道:“老朽进京非为兴办义学,而是蒙陛下召见,要谏言革除吏治之弊,之后天下大事方有可图。吏治不清,无事能有作为,又何况兴办义学?”

林延潮问道:“若是陛下不答允呢?”

“唯有死谏。”海瑞朝北拱手,神色从容。

林延潮眼皮一跳,袖子下的双拳却已早早攥紧。

首节 上一节 774/1460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