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821节

“可是兄弟啊,你如此固执,可否令圣心回转半点。你以为陛下,太后真是怕了你的奏章吗?张居正的辽王案是铁案,一百年都翻不了,还有潞王大婚之费,太后也不会少一文钱。你白白葬送了你的仕途,又有什么用。倒不如留在朝堂上,待陛下心意回转之时,你再作进言不迟。怕只是怕,陛下对你失望,或者你已不在朝堂上了。”

闻张鲸之言,林延潮不由痛心地道:“为何陛下明知自己错了,仍不肯听。”

张鲸觉得林延潮有所意动道:“兄弟,陛下的性子,你我都清楚的,他好面子,要作圣君……哎,总之陛下是陛下,你身为大臣,断不可让陛下下不了台。”

“想想你的妻儿老小,你的学生,你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外头无数人在为你奔走,要救出你诏狱。你要替他们想一想,人心都是肉作的,方才我出宫时,还见到你夫人在登闻鼓院敲登闻鼓告御状呢?”

林延潮听了张鲸的话,默然了许久,方道:“公公,请拿纸笔来。”

张鲸闻言大喜。

笔纸在案上铺就,林延潮将纸一推问道:“公公可有布帛?”

“兄弟你要布帛作何?”

林延潮笑了笑道:“公公有无听过,天下肉食者谋之。为官者肉食也,故而以天下为己任。为官者都不谏君之过,就是将路走绝了……要真到那一日我们这条路走到了尽头,老百姓就要站起来另一条路……公公,我林延潮既然当了这官,宁可负陛下,也不能负了这天下!”

张鲸叹道:“可是兄弟你的大好前程。”

林延潮道:“贬官削籍之事,当初与你送银子时,我早想过了。公公恳请你帮我一次。”

张鲸长叹一声道:“咱家不管你了,来人,将布帛给林中允奉上。”

林延潮将布帛平摊案上,凝视片刻,然后将食指抬起……。

见这一幕,张鲸与众人都是变色。

张鲸不由惊呼道:“兄弟你,林中允……”

手指上的鲜血滴答而下,于布帛上点点沾染开来。

林延潮手指疾动写至,事君有犯无隐,臣非好谏诤,唯耻君不及尧、舜……

张鲸是一个劲的摇头,他虽出身司礼监,但对于文墨之事,一向不精通。

对于圣贤书说得‘仁义’二字一贯是嗤之以鼻,他奋斗至东厂督工,靠得是看人眼色,溜须拍马的本色,与圣贤书何干。

至于满朝大臣们满口仁义道德,但私下还不是要向自己谄媚,给自己送钱。

但今日见林延潮,张鲸忽觉得真是有这么一些读书人,可以不计个人得失,他们坚信孔孟之义,终其一生为自己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自己的老百姓们谋福祉。

……臣林延潮血谏。

随林延潮最后一划,数百字血书已毕。

张鲸将血书捧起后,珍重地纳入袖中道:“左中允,咱家这就拿给皇上。”

七百五十四章 首辅

东阁位于皇极门东庑房十馆以南,会极门之南廊。

东阁坐东向西,乃公会,侯朝,揖阁时,大臣们所群坐的地方。

提及东阁,有一则有趣故事。

景泰年间,在宫里的官员为避暑热,都穿着亵服办公写字。

有一天御驾从右顺门至左顺门(会极门)时,身在东阁的众官员争相挤至门边一睹天颜。结果天子见了,对左右问,这些穿白衣的是什么人?

左右太监不敢说实话,只好说是‘以必秀才出后,匠人收笔墨锁门也’。

内阁大学士陈循知道此事后,当即找这些官员问,当时是谁穿白衣的?

众官员都不敢答,唯独刘定之(字主静)大大咧咧地出班答说,学生只在门内观,没有出门。陈循厉声,你呆在门内也被天子看见了,真五十步笑百步,怎会有你这么迂腐的。

刘定之被臭骂一顿后,众官员们都讥笑,什么叫傻鸟,什么叫‘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刘定之就是了。

笑话是笑话,坐在东阁中,一眼目睹皇极门广场是毋庸置疑的。

故而值鼓御史急匆匆奔至皇极门前投贴,之后天子的心腹张诚急匆匆地赶往宫门之外。

身在东阁内正与户部尚书张学颜谈事的张四维是一目了然的。张四维命董中书出门问询后回禀,方知是林延潮之妻敲登闻鼓上谏,天子闻之后令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前往安抚。

张四维见微知著,张诚是谁?眼下司礼监第三号人物,仅次于张宏,张鲸之人物。

从未听说过敲登闻鼓的,皇帝不怪罪,还让自己亲信太监出去解释的。

由此一事,张四维察觉到了什么。他还听说这一次籍没张居正的家,有消息说仅抄了二十万两,此事足以给杨四知这些朝堂上力主言张居正贪墨之人狠狠一记耳光。

张四维看了正在喝茶的张学颜一眼,张学颜与他都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

张学颜任辽东巡抚时重用李成梁,有平辽之功,回到朝堂后张居正用他为户部尚书,主清丈田亩之事,是个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天下的能臣干吏。

但见张学颜听完林延潮的事后,苦笑道:“凤盘兄,看来不用多久,我也要随林宗海一并入诏狱了。”

张四维吃惊地问道:“子愚何出此言?”

张学颜叹道:“朝廷欲建寿宫,定额七百万两,这笔钱户部拿不出来。”

张四维奇道:“户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之时,太仓里尚有些积银,你东挪西凑的不是没有办法,你又何必说拿不出来,徒惹天子不快?”

张学颜冷笑道:“凤盘兄,先帝之昭陵修建了两次,也不过费银一百五十万两。而这七百万两,你身为堂堂首辅大学士,竟觉得理所应当?”

张四维被张学颜呛声,不由为难地道:“子愚,你这是在将我的军啊。”

张学颜起身抱拳朝天道:“先帝在世时俭朴克己。昔日先帝在潜邸时喜吃驴肠,登基后知光禄寺每日要杀一头驴以传膳,心有不忍,从此不再吃驴肠。仆至今思之,仍感念先帝之圣德。”

“而今日潞王大婚所用五百九十万两银子不说,还要添这修寿宫的七百万两。没错,太岳公变法十年,这才让朝廷方有了这点积蓄,但也不能如此就给败光啊。”

张四维叹道:“今日之事非一朝一夕,当年朱万安为工部尚书时,慈圣太后欲为宫中兴造,朱万安多次从旁劝阻,令太后不快。当时太岳公与朱万安也是不和,授冯阉与太后进言,令朱万安致仕。从此朝堂不敢再有人敢拂慈圣太后之意。”

笔者按:将一直阻止李太后花钱的工部尚书朱衡致仕,以及将李太后与天子嫡母并尊(历朝嫡母在堂者,生母不得封,张居正开创先河也),都是张居正讨好李太后干的事,明人评价,张居正内谄慈圣,以为固权也。

张学颜摇头道:“太岳公此举也是迫不得已,否则焉得慈圣太后支持,行新政之事。只是太岳公是为了天下,但太后她却是……有些话不是我们人臣当说的。”

张四维敲着桌子道:“你莫非起意进言劝阻?别忘了你还当着楚党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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