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835节

现在天子将借给内阁权力收回去了,结果搞得言官都敢弹劾内阁了,张四维甚至差一点被迫辞相。

天子,太后又将张居正身后搞得这么惨,在阁几位大学士不免兔死狐悲,人人自危。

现在林延潮一封天下为公疏,弄得人人不平,百官对太后,潞王极度不满,没有内阁在中间转圜,太后如何下台?

张四维这是在‘将军’啊!

张四维继续叩首道:“太后所言臣无能,千真万确,一切都是臣的过错,臣请太后,陛下降罪!”

天子自责道:“朕知道,张先生实已尽力了,朕不该清算太岳先生,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这一切都是朕的错。”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道:“陛下,如此自责,臣等百死不足赎罪。”

天子垂泪道:“太岳先生为民请命,却遭不白之冤,黄河数决为民害,朕不能安抚。朕真愧为天子,受万民奉养。今日朕唯有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自省,检讨朕的过失。张先生劳替朕来拟旨!”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连连叩头道:“陛下之圣明,如白璧一般,不可瑕之。万万不可如此啊!”

天子仰天无言。

这时垂珠帘后,李太后在那冷笑道:“你们这些文臣,什么为民请命,什么天下为公都是假,都是虚的,唯有争权夺利才是真。整日口颂君臣之义,孔孟之言,但一肚子蝇营狗苟,古往今来没有人比你们这些文臣更虚伪,更不要脸!”

太后怒叱,三位辅臣不敢顶撞。

李太后在垂珠帘后哭着道:“哀家算是明白了,什么天下为公,什么匡扶君道,说白了你们这般文臣联合起来,要对付哀家这妇道人家。”

“你们说我是吕后,若是我真要作吕后,他们这些大臣敢放肆吗?你们就是欺负哀家这女流之辈。”

说完李太后对天子道:“陛下,哀家问你,除了潞王,以后后宫之事外?你这一年亲政,哀家可有干涉过你一事?过问过一句朝政?”

天子垂泪道:“母后确实不曾说过一句,这一切都是朕的主张。”

“那他们怎么敢说哀家是吕后?说哀家是牝鸡司晨?”李太后哭道,“皇儿啊,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些文臣如林延潮之流?他们都是故意恶母后与潞王之名,来向你表功的,其心可诛!”

太后这番话下,又将天子说得犹豫了。

但这时张四维,申时行岂会让此事发生。

“臣启禀太后,”这时张四维声音高了八度道,“先帝在时,国库所入一年不过两百万两,而潞王一人大婚之用就是六百万两,足足抵太仓三年所入。天下亿万小民三年的血汗,只拿来供养潞王一人,由不得民怨如沸。”

“臣记得,先帝在位时为了节俭,连驴都不杀一头,潞王奢侈无度。若先帝得知,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告慰?太后之母仪可垂天下,但唯有这件事,臣不得不直谏啊!”

申时行道:“太后母仪天下,恩泽苍生,可潞王是太后之子,但天下万千子民,不也是太后之子吗?臣请太后一并怜之!”

天子听了也是露出不忍之色道:“母后,黄河发大水,百万百姓衣食无着,苏松也遭了水灾,九边军饷也是拖欠多年。在这时若继续对潞王大婚,大肆操办,朕恐失去的是天下民心。”

“朕记得母后以前一直与我说,你也是贫苦出身,素知老百姓之疾苦,故而要朕要当一个好皇帝,垂怜天下百姓。你还教朕读书,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可潞王之事,朕也觉得实太过了。”

七百六十三章 天下归心

天子在太后面前这一番肺腑之言,令太后不由失语,似被天子说服了。

但这时在太后身旁的高公公却慌了,连忙道:“陛下与三位辅臣,有句话老奴不得不讲。”

“昔日桃应问孟子,舜为天子,瞽瞍杀人如何?孟子说,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太后终于是陛下的生母,潞王是天子之亲弟,我大明乃以孝悌治天下,人伦大于法理,子岂能斥母之过?如此不可为天下表率?”

高公公说的意思,太后,潞王,虽然有过错,但儒家传统是亲亲相隐,子隐父,父隐子。

以往有人问孟子,舜为天子,他爹杀人怎么办?孟子就说,舜要弃天下如敝,背着他父亲跑到国家管不到的地方。

若要依大臣所请,将潞王大婚之费减去三分之二,不等于是太后与潞王承认自己错吗?哪里有儿子逼着母亲和弟弟承认错误的道理?这一番话,在法家眼底简直大逆不道,但在古人眼底就是政治正确。儒家就是伦理是大于法治!

但是张四维,申时行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身为读书人,科举的题目来来去去考得就是这些。

经历过无数科场考试的读书人对孔孟之道都有一套有利于考试答案,或者是有利于自己的辩解。

高公公以为儒家的大义,能难住申时行,张四维,但这对他们而言,真是小儿科。

张四维想也不想地道:“徐元庆手刃父仇,柳宗元曾道,若徐元庆之父若真枉法,乃其死于法,而非死于吏。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

“故而可照古人先例为之,削潞王大婚之用,乃是太后体恤百官,百姓,此乃美名,何曾有过。”

武则天当朝时,徐元庆之父为官员所杀,后徐元庆杀此官,手刃父仇后,向官府自首。

当时为亲报仇,乃儒家之义,官员们一致认为要放徐元庆,赦他无罪。但最后武则天的做法,是杀了徐元庆,再对于他的孝道进行表彰。

此事传到后来柳宗元耳里,说这不对,徐元庆其父若是枉法而被杀,那不是死于官员手中,而是死在国法手中。徐元庆杀官乃藐视国法,当然该杀,而且也不能表彰。

下面同理可证,不是天子要向天下告之太后,潞王过错,而是百官向太后请求减免潞王大婚之用,太后体恤万民故而答应了。

张四维说完,高公公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自己一个太监和张四维这样翰林出身,经史烂熟胸中的首辅辩礼,那简直是不自量力。

高公公自知说不过张四维,对太后梗咽道:“太后,老奴无能。”

李太后双目一闭,陡然头一晕,侧栽在坐榻上,凤钗步摇一阵乱颤。

“太后,太后。”高公公等服侍太监一并哭劝。

天子见此不由失色,但张四维,申时行都极力示意天子不可轻举妄动。

李太后摆了摆手示意无事,然后道:“三位辅臣先退下,哀家有几句话与陛下说。”

张四维,申时行对望一眼,当下依诺退下。

天子跪在殿中,这时听得垂帘后李太后道:“翊钧,到娘身边来。”

翊钧是天子名字,满天下读书人,写到这两个字时都要缺笔避讳。普天之下唯有一人可以叫他名字。

高公公等太监将垂珠帘掀起,天子提起龙袍,来至太后身旁,满心忐忑。

但见太后看着天子,熟视良久,终于叹道:“翊钧终于长大了!”

天子失语,太后道:“这一手借大臣之势向母后施压确实极好,天子以家国四海为念,此事若是办成,文武百官,天下万民必是对你交口称赞,称颂你是尧舜一般的圣君。如此娘和翊镠背负一时骂名,又有什么不妥呢?”

天子垂泪道:“母后,你是知道的,这并非是儿臣的本意。儿臣根本没有打算,都是大臣们相逼的,实不敢损母后你的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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