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914节

可是钱是人胆,衣是人脸,既是以工代赈,雇老百姓修堤,林延潮又要建百里缕堤,加固遥堤,堵住决口,这钱从何而来?

多少米下多大的锅,多少钱办多少的事,你林延潮摊子铺得这么大,将来如何收拾?

老百姓好骗,但府里官员都知道这一点,有的人提醒几句,有的人存心看林延潮笑话,有人则是以为林延潮,不可能不知道其厉害,林延潮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图谋。

兴河工有两忌,一是隆冬施工和盛夏施工。

惊蛰之后,就是归德府大兴河工之时。

兴河工前,先要祭河。

古代君王遇渎而祭,上大牢祀之,后来朝廷还对河伯封官,命地方官年年祭祀。

此外就是民间祭祀,老百姓自己祀的河神。

对于如此祭祀,儒家一贯是敬鬼神而远之,因为孔子说了‘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孔子言‘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程颐解释这句话是,祭先,主于孝,祭神,主于恭敬。

官员大都是抱着不参加,也不反对的态度,看待民间祭祀。

在商丘城北三十里的丁家集大坝,密密麻麻的人群从河边一直排至河堤下。

河边的几案面着黄河,上面摆好了三牲,以最隆重的大牢之礼祭之。

然后几位老河工,带着数千名民役河工对着大河,赤膊群集,头戴柳条圈,手捧信香祭祀。

林延潮站在土堤上,看着老河工那一脸虔诚的样子,心底没有半点笑话,反而是一脸敬重。

河水奔流不息,天地之力浩瀚无边,从大禹起,华夏子民治了多少年黄河,黄河却依旧泛滥,不曾驯服过。

从古至今死于河水的,已不下万万子民,就算如此,几千年来,我们没有一年不在修河。

林延潮曾看过一段话大意是。

天破了,自己炼石来补;

洪水来了,自己挖河渠疏通;

疾病流行,自己试药自己治;

在东海淹死了就把东海填平;

被太阳暴晒的就把太阳射下来;

我们问鬼神,问天下苍生,自己拿着斧头开天辟地,这才是华夏的民族信仰!

林延潮从这些不知名的河工脸上看到的,就是这等大毅力,去年黄河发了那么大的水,死了那么多人又如何?

今年我们从头再来,再与河斗!

河风已疾,扑面而来。

林延潮在遥堤上看着这一幕,然后与府经历黄越,商丘县令吕乾健,以及一色河工官员一并走在大堤上。

林延潮问道:“这一次兴河工官府雇役,派役一共多少人?”

黄越禀告道:“据清算商丘,虞城,夏邑三县派役三千五百余人,都是沿河夫役,另雇役五千三百人,大多是短役,中役。”

吕乾健禀告道:“回禀司马,商丘乃河工要害,又是府城所在,这一次缕堤在此建五十余里,又乃各县最重,故而民役最多,共计派役两千一百人,雇役三千两百人。”

林延潮问道:“既是官府派役,那么依何标准派役?”

吕乾健道:“依嘉靖年所编的十段锦法派役,按照临河远近,户等上下,家中丁口多少,田土贫瘠轮役。”

林延潮问道:“去年不是商丘革以一条鞭法,怎又使用旧法?”

十段锦法乃旧法,张居正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以取缔十段锦法。为何在商丘县仍实行十段锦法?

面对林延潮质问,吕乾健不由额头渗汗道:“因为一条鞭法以田之多寡计税计赋,在江南可以行,但在江北却不可。”

“江南富庶,庶民间贫富差不甚悬殊,江南多水泽良田,地之肥瘠,也不相差太多。但在商丘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若派役富人出钱抵役岂可与穷人抵役一般,还有地,淤田水田所出乃下田之十倍,更不用说去年黄河一闹,不少民田变成斥卤田,这等田地按一条鞭法,虽颗粒无收,但也要向官府纳税。”

“故而去年行一条鞭法,民怨沸腾,今年藩司有文书,令地方官酌情实行新法,故下官这才在县内恢复旧法,请司马体谅。”

林延潮也知张居正死后,这一条鞭法的反对压力很大。

因为这一条鞭几乎成了一刀切,只按田之多寡,不按田之肥瘠征税,就闹成斥卤田与淤田都要交纳一样的税赋的笑话。

而这点上,十段锦法看似比一条鞭法公平。

所谓十段锦法是将全县丁户,按田土,家产编审,从富到贫分为十个档次,有钱人多交钱,多应役,没钱人少交钱,少应役。

这办法,看似很公平,很好。

但问题是谁家富,谁家穷,谁来说得算?地方胥吏收受贿赂,把富户改成贫户逃税,你有什么办法?

吕乾健话说得有道理,但改动役法,这么大的事却没有经过请示林延潮,擅自通报藩司作了决定。

这将林延潮置于何地,他现在可是吕乾健的上官。

但吕乾健看来,林延潮不过是暂署府事,又不是真正知府,何况他是万历五年进士,论科第先后还是林延潮前辈,所以不通报也没什么。

一般好说话的官员也就算了,但林延潮却沉下脸道:“本丞记得商丘编役,是嘉靖隆庆三年的事吧,你拿十几年前的编户来服今日之役,官是你这么当的吗?”

林延潮疾言厉色,吕乾健则是汗如雨下。

十段锦法照例需十年一编役,商丘县上一次编户是隆庆三年的事,本来要重新编户,但万历九年时,朝廷在河南推行一条鞭法。所以商丘县只进行清丈田亩,没有重新编户。

所以吕乾健拿着隆庆三年编户派役,这不是很不靠谱。十年过去了,编户上老百姓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还厚着脸皮说我按照上面派役征税。

这其中的内幕,用屁股想也知道,吕乾健私下受了府内大户的好处,将劳役田赋都转嫁给老百姓。吕乾健以为有了藩司‘地方官酌情实行新法’就可以蒙混过关,哪里知道林延潮如此精明,如此不好糊弄。

此事大可大,小可小,轻重都在林延潮掌握之中。

所以吕乾健也顾不得了,噗通一声跪下道:“司马,是下官错了,恳请下官替下官维持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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