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947节

板子一落,尽是肉声。

这些人惨叫声四起,有几人与林延潮相熟,见了林延潮连声哀求道:“司马老爷救命,救我等一命。”

人都出声了,林延潮也不好看到了装着没看到,当下上前问道,这几人犯了什么事啊?

于是一名官吏向林延潮道出情由。

原来付广知上任第一件事,先找本地官员问情各房余利,耗羡,然后定下规矩。

之后付知府重新打造了库戥,与捕快所用的大板。

打造之后三五日一验,若是书办库戥不合分量,二话不说拉来打板子。

而捕快用的大板,轻重统一。付知府上堂时,吩咐用大板,皂吏取了其他大板,那肯定轻了或重了,那么必然暗中收了钱的,也一律抓来打板子。

林延潮顿时露出惊愕之色,不是惊讶付广知如此手段,而是惊讶对方竟敢动真格。

书办更改库戥分量,从入库银子中收取外快,衙役在打犯人板子时,轻的时候连只鸡都能毫发无伤,而重的板子三五下就能要了一条粗壮大汉的命。

这都是衙门里的陋规,林延潮代理知府时,对这些也是门儿清。但是他却是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一,林延潮要革除陋规,是很得罪人的事,二来自己只是代理知府,何苦整肃吏治来,替下任知府作嫁衣。

除了河工之事外,林延潮为官,一向是只扫自家门前雪的态度。

林延潮闻言道:“黄堂此举意欲为何?”

那官吏仗着与林延潮有几分相熟,当下道:“司马老爷,这你还看不透吗?新官上任三把火,常言道这为官三年,一年清,二年半清,三年浊,这第一年当官总要摆摆样子的。”

林延潮点点头,这说的也挺有道理。8)

八百五十章 知府下乡

林延潮揣测着付知府的用意,然后问道:“府尊今日在堂上?”

官吏答道:“一大早即出门去了。”

“哦?”林延潮眉头一皱,他虽想问,但贸然打探上官行踪,是官场上很忌讳之事。

这官吏有意巴结林延潮道:“小人听得消息,似往虞城县去了,府台近日有意视察河工,不知今日是否去视察沿河。”

听了这官吏的话,林延潮不由心底一紧,这新知府不会面上麻痹自己,暗中查自己的账吧。林延潮有一瞬似读书时考试作弊被老师抓了感觉。

但林延潮转念一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任他去查又如何?可是林延潮想起新知府在上任时,整治衙门里书办及皂吏的手段,心底对此人生出了不得不防的警惕心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林延潮对这官吏拍了拍肩膀,以示夸奖,然后立即回衙布置。

就在虞城县的高家集,当初林延潮就在此视察河工。

虞城县官员里,原来的黄越已从虞城县县丞调至了府里任经历,至于原先的顾主薄,在林延潮的推举之下,不久前吏部已是下文,将他任命为虞城县知县。

从正九品的顾主薄至正七品的顾知县,他为官依旧小心谨慎,眼下正刻意奉承这位下乡视察的新任知府付知远。

付知远穿着一袭素袍便装,显然是要微服私访。

顾知县立即与手下人都换上老百姓的衣服,随付知府下乡。

二人坐在马车上,顾知县陪着小心向对方道:“这高家集乃沿河最近的一个集,去年下官为主薄时,鼓励民间富农设立社仓,故而熬过了去年大灾,老百姓没有饿死一人。”

面对知府,顾知县仍是将他当初劝民间设立社仓的政绩拿出来反复地说,以自彰政绩。

付知远对此不置可否,反而道:“顾知县由主薄至知县,连跳数级,实乃干练,听闻是之前林司马推举的。”

顾知县心底一凛,身为正印官,多少会忌讳下官与佐贰官走得太近。这位正堂与林延潮关系如何不知,万一二人不睦,这就涉及至站队问题。

林延潮的手腕他是见识过,万万得罪不起,但新任知府这边他也不好得罪。

两相为难之间,顾知县道:“林司马对下官确有推举之恩,可下官官位乃吏部……”

付知远打断道:“这高家集有多少户?多少口?”

顾知县一愕,然后立即禀道:“一共一百二十六户,两百八十八口。”

顾知县不愧能吏,对这数字记得一清二楚。

但付知远却没有夸奖,而是皱眉道:“还不到三口一户,为何这高家集百姓分家如此之重?”

顾知县听了心底发毛。儒家以孝治天下,故而法律也是鼓励大家族式的家庭,当然了到了地方也有变通的办法,但分家如此严重,身为知县很可能会吃上一个教化无方的挂落。

顾知县不知是不是自己因受林延潮推举,而被新任知府穿小鞋,但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被抓到把柄。顾知县当下谨慎地回答道:“回禀府尊,百姓们虽是析户,但却不分家,如集内不少百姓仍是数代同堂,父慈子孝,兄弟悌友,于教化无碍。”

付知远问道:“那为何有析户而不分家此情?”

顾知县当下只能说实话道:“那是因官府派役乃按户里丁口而论,多丁之户难免承担河工役最重,税赋最高,故而百姓争相析户。”

中国的几千年来的税制时常波动。有时按户征税,故而有的家族为了免税,数千甚至上万人聚集一堂,每次开饭,几千人同吃同食,十分壮观。

于是朝廷强制这等大家族析户,隋朝时定输籍法,令堂兄弟必须析籍。

但到了明朝,地方派役按户里的丁口多少,老百姓们争着析户,来避免劳役。

付知远得知真相后,面沉如水。一旁吏员道:“此乃地方民情粗鄙狡诈之故啊,府台不必与这些刁民计较。”

付知远道:“错了,此弊在于派役,官府派役如此之重,以致百姓不得不出此下策。这是我等为官的失职啊!”

听了付知远的话,众官员脸上都挂不住,心想你这么说不是让大家难堪吗?新官上任也不用到我们这里显威风吧。

说着付知远的马车行至集附近,路边但见数架龙骨水车,长长地探入水渠之中。这时已五月,田里夏小麦早已是收割好了,一垄一垄地堆放在田坎边。

老百姓们用畜力催赶的粮车,人人脸上洋溢着丰收时,那等由内而外,眼角眉角都舒展开的喜悦。

几名年过花甲的老农捧着麦穗,这边闻闻那边嗅嗅,脸上的皱纹道道都舒展开来。

付知远见此一幕,方才凝重的脸色也是好看多了,对顾知县道:“百姓过得尚可,可见顾知县劝科农桑之功。”

顾知县得付知远夸奖,连忙谦虚道:“府台过奖了,下官哪里有功劳,这都是……”

说话间,却见付知远已令马车停下,自己下车与道旁的一名老农交谈道:“老人家有礼,今年的收成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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