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256节

李善抵达雁门关时候已是黄昏,虽然疲惫,但也没拒绝李道玄的设宴。

当晚,大厅内巨烛点燃,大摆宴席,雁门关上下将校齐聚一堂,李道玄推李善坐在上首,后者坚辞……最后崔信以天使的身份坐在上首,李道玄、李善分左右陪坐。

三巡酒罢,李道玄问起马邑诸事,李善……当事人是不能自我吹嘘的,刘世让还在马邑,王君昊毕竟没有明面上的身份。

李善朝崔信使了个眼色……后者板着脸一声不吭。

场面有点古怪,其他人不知道,但撞破了崔信痛斥李善的李道玄心里有数……这位崔舍人也太过了点,呃,虽然还没定亲怀仁就纳了美妾,的确有所不妥。

不过,李道玄倒是觉得……对于崔信的痛斥,李善甘之如饴。

但场面总不能就这么僵着,李道玄侧头看了眼元普,笑问道:“听闻崔舍人宣读诏书,招抚苑君璋,元兄也在场?”

“是。”元普起身行礼,“苑君璋双膝跪地,叩谢天恩。”

下面有些许躁动,这些将校在河东任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大都是本地人,而且大部分都是和苑君璋麾下大军交过手的。

自苑君璋领刘武周旧部复起之后,声势相当不小,仅仅攻入代州、忻州就有数次,还曾随颉利可汗几乎打穿了整个河东道,最后一任代州总管李大恩就是死在苑君璋手中。

双膝跪地,叩谢天恩……无数道视线投向泰然自若的李善,能将一度嚣张狂妄数次拒绝陛下招抚的苑君璋逼迫到此番境地,真是好手段!

和其他人不同,元普是仅有两个从头到尾旁听李善、苑君璋谈判的人,另一个是刘世让,他们都深深感慨于李善对突厥局势的了解,更感慨于一个未满二十岁的青年有如此深的心思。

元普看向李善的视线夹杂着忌惮,轻声道:“崔舍人宣读诏书,馆陶县公言此番招抚,当以头颅以贺……苑君璋即斩郁射设头颅以献。”

下面的躁动立即平息下来,郁射设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处罗可汗三子,先后监军刘武周、梁师都、苑君璋,是突厥王族中数的出来的人物。

“斩郁射设头颅,苑君璋当不至再首鼠两端。”崔信突然开口,“怀仁此举,于代州乃至河东实有大功,不愧怀仁之名。”

崔信再如何在心中痛斥李善,也不希望李善的声名受到影响……以这种手段逼迫苑君璋投唐,说起来手段实在狠了点。

对外自然无所谓,但对内就不好说了……至少日后同僚会有所忌惮,认为李善是个不讲规矩的人。

接下来,崔信从头到尾描绘马邑十日的一切……只是削除了李善和郁射设、结社率勾肩搭背、呼朋唤友,而是大篇幅的讲述第一次行招抚事,郁射设、结社率突然领兵南下。

坐在下首位的李高迁脸颊动了动,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转了过去,正和李善撞了个正着。

李善脸上犹带笑意,但目光清冷。

李高迁的身子微微颤抖……他当然知道这位青年是什么意思。

怎么可能那么巧,李善、崔信抵达马邑第二日行招抚事,郁射设、结社率恰巧从云州南下阻扰苑君璋投唐。

必然有人通风报信!

李高迁的心里充斥着巨大的荒谬感,自己举告刘世让暗通突厥,结果刘世让却借助李善而翻身,洗刷污名……他不认为自己的举告还能成功。

相反的,如果李善穷追不舍,李高迁自己很可能被扣上暗通突厥的罪名……通风报信使刘世让陷于马邑,这个理由只是勉强,但再加上李高迁诬告刘世让,那理由就足够充分了。

宴席很快就结束了,一方面是因为毕竟身在雁门关,不能大肆饮乐,一方面李善一行人急奔雁门,已经非常疲惫,当然了……也有崔信实在不想太过吹嘘李善的原因。

已经吹得有点过了……崔信住了嘴,但元普津津有味的说起在那破落村落中,李善如何率亲卫回首的一幕幕。

宴席结束后,将校纷纷退下,而李高迁拖延到最后,迟疑着来到李善面前。

李善转头四顾,薛忠等人悄然退下,厅内只留下了李道玄、崔信、元普,角落处,闻讯刚刚赶到雁门关的马周踱步而来。

“江夏郡公。”李善抬起头,平静的问:“在下赴任代县令,与郡公几度相交,可有得罪足下之处?”

不等李高迁回答,李善继续问:“商路分润,在下可少给了足下一文钱?”

“即使大败而归,朝中问罪,从左武卫大将军降为骠骑将军,在下可曾忘却昔日约定,可曾落井下石?”

李善霍然起身,“你要让刘世让万劫不复,与在下何干?”

“让刘世让陷于马邑,你可曾考虑过某李怀仁的性命?!”

李高迁脸色灰败,“怀仁,不是我……”

“唯恐消息泄露,使突厥得闻,启程前某就拜托淮阳王亲自坐镇雁门关,不放一人出关!”李善冷笑道:“能翻阅崇山峻岭,绕过雁门关而入朔州,必为熟悉地理之人。”

“而江夏郡公驻守雁门关已有年许,想必不难办到。”

李道玄还没听出什么,崔信却眉头大皱,他记得自己在马邑和李善商议此事……李善还很确定不会是李高迁、李神符的手笔。

崔信正要开口,却看见踱步过来的马周向自己微微摇头示意。

“怀仁,未必就是江夏郡公。”元普轻声劝道:“高迁兄乃是陛下身边旧人,招抚苑君璋乃军国大事……”

“罢了,罢了。”李善长叹一声,指着门口,“不送。”

目送李高迁离去的苍凉背影,元普起身看着李善笑了笑,摇头道:“真是好手段。”

“不过偷个巧而已。”李善嘿嘿一笑,“元公明日启程,今夜尽可安睡。”

崔信还要再留几日,而元普虽然后至雁门,但却要先赶回长安,毕竟崔信和李善的关系有些……元普的讲述在旁人看来才是最客观的。

等元普离开后,李善长长舒了口气,不顾仪态的瘫坐在席子上,“世伯,歇息几日,再去代县城逛逛……虽然北地苦寒,也有些特产,还请世伯带回长安。”

崔信犹豫了下,看了眼李道玄,又看了眼马周,他知道这两个人都和李善关系密切,才开口道:“你不是断定,消息走漏,非李高迁所为吗?”

李道玄脑袋歪了歪,“难道是襄邑王叔?”

“不可能。”马周摇了摇头,“襄邑王身为河东道行军总管,行此等事,风险太大……最多只是放出风声,宜阳县侯出雁门,往马邑,投颉利可汗罢了。”

“那……”

“不过怀仁以势压之而已。”马周和李善太熟,一眼就看穿了,之前的元普也看穿了,而李道玄、崔信显然没看懂。

李善来到代县半年,一直秉持着与李高迁结盟制衡刘世让的策略,即使李高迁大败也没有改变,甚至和刘世让撕破脸将其完全架空。

而这一次,李善用了刘世让,从某种角度来说是背弃了与李高迁的约定。

所以,李善抢在前面将暗通突厥这个帽子扣在了李高迁的头上……只是小手段而已,要不是你李高迁暗通突厥坏了招抚事,我也不会用刘世让那厮了!

之后李善自然会将关系缓和下来……李高迁本人无所谓,但他背后却站着东宫太子。

四人一起出门,马周紧紧跟着李善,而李道玄也一直跟到李善住处,甚至崔信都没回去。

李善揉着眉心,崔信这边估摸着是想和自己统一口径,可能还要问一问元普那边;李道玄那边不太清楚,而马周这么快赶到雁门关……李善隐隐猜到了什么。

但现在,李善什么都不想听,这小半个月来,心神耗费太过,他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第444章 小本本

悠悠一觉醒转,李善大大伸了个懒腰,四肢舒展,一股酸麻的爽快传遍了全身。

“郎君终于醒了。”

“都快七个时辰了!”

周氏赶紧上前服侍,小蛮出去端热水来,门开关间,李善瞥了眼,“又下雪了?”

“雪势比前些天更大呢。”

坐在榻边任由周氏服侍穿戴整齐,小蛮又服侍着抹脸漱口……李善有点惭愧,自己真是被腐化了啊,不过这好像也不能怪我。

袖子里还塞着暖壶,李善踱步出门,仰头看天,登时被吓了一跳……他前世就没见过几次大雪,如此雪势真是让他瞠目结舌。

似乎天上漏了个口子,鹅毛大雪简直像是抖棉絮似的,一堆堆往下洒落,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视线之内都看不到其他颜色,院子里那颗大树都已经被压的折断。

李善不由得开始担忧起来,按照路程,赶往马邑的三千刘世让旧部还在途中,估摸着正和这场暴雪撞个正着。

但转念一想,如果郁射设没有撒谎,欲谷设真的南下……估摸着也挺惨的。

“总算醒了。”马周出现在门口,“淮阳王都遣派医者来看过了,说你太过疲惫,之后要好生休养。”

“好生休养……”李善苦笑一声,“难,难,难啊!”

想想也知道,后面不管是刘世让镇守马邑,欲谷设来犯,都要耗费大量的精力……说到底,马邑折腾出现在这个局面是李善自行为之,李渊认不认还在两可之间呢。

更别说如果突利可汗忍下郁射设被杀这口气,依旧和李唐结盟……不用说,李善必然成为关键人物,至少是一道暂时不可或缺的桥梁。

还有李神符、李高迁以及身后的太子……多少乱七八糟的破事。

李善瞥了眼马周,这厮脸上颇有憔悴之色,想必这十来天日子也挺难熬的。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时,周氏端上来一大碗汤饼,配上切的细细的白切羊肉,好久没好好吃一顿的李善大快朵颐,心里一时想也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胡椒,羊肉汤没有胡椒总觉得缺了点味道,一时又在想从马邑带回来的牛肉、牛舌头、牛尾巴,记得为了多弄点牛舌头,郁射设还让苑君璋多杀了两头牛呢。

马周早就吃过饭了,坐在一旁低声说:“已经查过了。”

“咳咳。”李善偏头将周氏打发回去,又看向门外,“去请崔舍人。”

“怀仁?”

“已然尽知。”李善简单而明了的答了句,继续哗哗啦啦的吃面,心里还在想记得带回来几块牛腩,回头试试红烧牛腩面……医院门口那家面馆,每次牛腩就那么两三块,吃的老不爽了。

崔信入门的时候,李善将最后一口汤喝完,笑道:“宾王兄乃小侄至交,世伯尽可信之。”

崔信打量了马周两眼,嘴唇动了动但最后只点了点头。

李善有些意外,自己去年在清河县,身边除了马周之外,还有苏定方和凌敬,他以为崔信会问凌敬知不知道内情。

崔信原本的确想问,因为凌敬本人是有着明确政治倾向的,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没有必要问,面前这位青年在夺嫡之争中是没有明确倾向的。

“亲卫回报,突厥南下抵马邑坏招抚事,绝不可能是巧合。”马周缓缓道:“若是仅仅泄露怀仁在代县,或许欲谷设会起心思,但也不会奔向马邑……更何况是郁射设、结实率。”

“不可能是李高迁,他没这胆子。”

“若论怨恨……”崔信试探问:“襄邑王?”

“襄邑王此人,无甚威严,不为人惧,为人谨慎小心。”马周摇头道:“举告宜阳县侯,他也不过附名而已,所以,怀仁……”

李善平静的听着,嗤笑道:“只可能是裴弘大。”

崔信愣住了,而马周默默点头。

“从时间上来计算,苑孝政在忻州亲眼目睹曹船佗,后他在长安前后三日。”马周低声道:“按理来说,崔公赶赴雁门关之时,召刘世让回京问罪的使者应该也不远了……但元普是怀仁、崔公启程后第七日才抵达雁门关。”

“而且元普尚未抵达雁门关,刘世让降敌的流言已然散开……”

“若是刘世让不肯探出脖子被砍,那只能举关而降,或者西奔投敌。”李善笑道:“那某和世伯很可能陷于马邑。”

“流言蜚语未必是裴弘大所为,有可能是襄邑王、李高迁的手段。”马周细细分析道:“但密通突厥,告知陛下遣派使者招抚苑君璋……必能坏事,更有把握将怀仁……”

崔信怔怔的听着马周、李善讨论细节,突然摇头道:“裴弘大再如何深恨怀仁,也不会……”

马周微垂眼帘,李善毫不客气的打断道:“论狠毒,裴弘大不如其婿,论手段,其婿如何能与名扬天下数十载的裴弘大相提并论?”

崔信一时哑口无言,李德武先抛妻弃子,后欲杀子,心狠更甚猛虎,但裴世矩的手段更加婉转,也更加了得……悄无声息的将李善送到了突厥刀口下。

马周心想这次李善运气还真不错,若是此次南下的不是郁射设、结社率,而是欲谷设,李善只怕现在都已经被挫骨扬灰了。

好一会儿崔信才回过神来,“有何凭证?”

李善和马周对视了眼,这位还真有点天真可爱啊……这种事还需要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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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心证就足够了,就因为他裴世矩有这样的手段,更有这样的动机。

李善脸色转冷,轻声道:“世伯可曾想过,为何裴弘大提议陛下遣派近臣招抚苑君璋?”

看崔信一脸懵懂,李善嘿了声,“《爱莲说》一文……呃,反正你我之间,裴弘大又不是瞎子聋子,一旦提议近臣招抚,陛下很可能会选中世伯。”

“裴弘大为何要将这份功劳拱手送于世伯?”

“听闻世伯还拒绝闻喜裴氏西眷房联姻?”

“唯一的可能是,他希望小侄马邑一行。”

崔信猛地醒悟过来,“不错,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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