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162节

  “说呗。”

  钱伯顺蓦地郑重其事起来,低声作揖,却道:“这是我们家老爷托我捎给你的话。老爷子说,江少侠不计前嫌,能在危难之际,救苏家全家老小于危难,理当登门叩首,可惜身子骨老了,先前,关于四爷金孝义的事儿,实在惭愧,这笔人情,无论是老爷,还是少爷,都铭记在心。”

  江小道受得起这番感激,美滋滋应和了两句,将人送走。

  只不过,这一来一回,手上又多了几个苏家的帮手。

  江小道折返回院子里,冲赵国砚和韩心远两人说:“董绍德扔进仓房里,喇叭嘴带进来。”

  喇叭嘴听见安排,当即乱了心神,呜呜地乱叫了几声,紧接着肩膀一沉,被人卡住脖子,押着走。

  进了东屋,摘了遮眼布,拔了封口塞,喇叭嘴强睁开眼睛,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

  等到适应了周围的光线,这才发觉,自己正跪在炕前,一抬头,却见江小道正跟一个没腿的女子,并肩坐在炕沿儿上,当间隔着一张炕桌。

  越过两人的肩膀,还能透过后窗,看见房后正站着几个半大的孩崽子,背过身,围在地窖附近。

  “大哥,饶命啊!”喇叭嘴一分钟都等不了,张嘴就说,“白家之前的所有事儿,我都没参与,我就是个养马的……”

  “得得得!”江小道右手搭在炕桌上,不耐烦地打断道,“知道了,别磨叽!”

  喇叭嘴屁股坐在脚跟上,松了一口气,赔笑道:“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老弟这不是怕你忘了么,老话说的好,贵人多忘事,你这面相,一看就是贵人,我就是怕自己位卑言轻,你又事多操劳,一不小心,再把我给忘了,到时候我叫屈都没处叫……”

  胡小妍皱起眉头。

  江小道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喇叭嘴一见俩人对视,立马蛄蛹到小妍身前,纳头便拜:“哎呀,这位肯定就是嫂子吧?一看就是个贵人,一脸菩萨相,仪态端庄,天生就是当家主母的料啊!嫂子你别不信,我以前是养马的,当然就会相马,相马多了,多少也懂点相人……”

  话还没说完,韩心远便在后面,狠敲了一把他的脑壳,骂道:“你他妈会不会说话?”

  “哎,好汉别打,别打!我错了,我错了!”

  胡小妍抻抻空荡荡的裙摆,问:“你看我这样子,哪算什么贵人?”

  喇叭嘴想也没想,便说:“这有什么?常言道,要想人前显贵,必定人后遭罪。嫂子,你这是前半生就把天底下最苦的罪都挺过来了,往后那就是康庄大道,一马平川。真的,我这人从来不扒瞎,你们别看我是个养马的,但小时候也上过几天学,这不后来科举没了么,都白念了……”

  他自顾自叨叨个没完没了,却也不想想——谁问你了?

  江小道听得头昏脑涨,憋得上前狠扇他两个嘴巴子,喇叭嘴这才勉强消停下来。

  胡小妍算是好性子了,此刻却也被他叨扰得不胜其烦,当下便感慨道:“小道他们说你能白话,看来还真没说错。”

  喇叭嘴错以为是在夸他,竟然还搁那臊上了。

  “嗐!嫂子,其实我这人,平常挺内向的,多少有点孤僻,咋说呢,应该是属于那种内秀的人。平常,我话也不多,但我脑子活泛,有点儿聪明劲儿,想得多,想得杂,想得快,可惜我又嘴笨,有时候吧,说话不赶趟,跟不上脑子。这要搁古代,应该也算个智将,可惜白家不识人,光让我在那养马,给我这心呐,整得拔凉拔凉的……”

  “废话!”江小道骂道,“就你这碎嘴子,也就只能跟听不懂人话的牲口放在一块儿,再换第二个人,早晚也被你整疯了。”

  喇叭嘴话多,而且又不讨喜。

  此人言谈,最大的特点就是,无论说什么,最后都能把话头扯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像个无头苍蝇,让听者身心俱疲。

  在江小道等人看来,这人堪称一无是处。

  唯独胡小妍不这么想。

  胡小妍自己是个残废,但也正因为她的残废,让她有一种近乎于执念的想法——世上没有无用之人,哪怕是个傻子,只要放在恰当的位置,也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我要给你一份差事,你愿不愿意干?”

  喇叭嘴一听,戴罪立功,说明自己尚有一线生机,于是立马点头喜道:“愿意,愿意!不过……不是养马吧?你们别误会,其实养马我也能干,我就是觉得……”

  “放心,不是养马。”胡小妍抬手打断,“给你的差事也很简单,今儿一整天,奉天东南西北,四大茶楼,你挨家挨户,去坐上两个时辰,吃喝挑费,我全帮你出,能不能干?”

  喇叭嘴眨眨眼睛:“不是,嫂子,我怎么没听明白呢,你说……”

  “能不能干?”

  “能!就是,老弟想问,干坐着,没别的了?”

  “没别的,只不过必须得坐满两个时辰。”

  喇叭嘴朝前后左右看了看,一脸懵圈,直到看见小道点头默认,他方才答应道:“大哥大嫂放心,这差事我接了。”

  闻言,胡小妍便从荷包里拿出几块大洋,将要递出去时,忽地又收了回来,问:“事成之后,还回来不?”

  喇叭嘴不傻,连忙点头道:“回来,回来!我懂,这是戴罪立功的机会,以后我就跟大哥、大嫂混了,咱就说,老弟要是有半点假话……”

  胡小妍把大洋塞进他的掌心,摆摆手:“走吧。”

  赵国砚替喇叭嘴松了绑。

  “哎,大哥、大嫂,还有这两位老哥,那我就走了啊!”

  喇叭嘴将信将疑地站起身,刚迈出两步,忽地又转过身,问:“那个……家里用带点儿啥不?”

  众人齐声轰他:“不用!”

  刚收编的人,当然不能尽信,喇叭嘴刚走,胡小妍立马冲赵国砚吩咐道:“你去看着他。”

  “好。”赵国砚应了一声。

  紧接着,胡小妍又把头转向韩心远,开口却道:“远哥,你……”

  “别别别,叫我名字就行。”

  韩心远客客气气地摆手推辞,不因其他,只是因为见识到了江、胡二人平白家、救“串儿红”、结交巡防营,心下里佩服,虽然年龄比两人稍长,却也不敢以兄长自居。

  胡小妍不像小道那般端着,仍说:“你既然比我和小道年长,当初又帮过我爹,当然要叫一声哥。”

  韩心远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径直问道:“太客气了,叫我有什么事儿,直说就行。”

  胡小妍说:“我知道大姑在‘会芳里’还有一些人手,虽然谈不上心腹,跟你比不了,不过这些年下来,也都跟在大姑身边,你在他们那边还有名气,能不能试试……”

  韩心远一点就透,不需小妍把话说完,便点头回道:“我可以去试试,但能不能成,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没事,不急,只不过麻烦你也跟着国砚一道盯着喇叭嘴,等他办完了差事,你再去‘会芳里’就行,能不能成,不用太在意。”

  “好。”

  赵国砚和韩心远接连起身,痛快答应,随后又跟江小道知会一声,便转身朝外走去。

  兴致冲冲地来到外屋地,正要跨过门槛的档口时,俩人竟又同时怔住。

  短短的静了片刻,冷不防却听见西屋里头,传来一阵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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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海老鸮

  赵国砚和韩心远走后,便又只剩下了江、胡二人。

  屋子里很安静,让人感觉懒懒的不想动。

  冬日的暖阳缓缓地升上来,透过玻璃窗,在屋内横下几条光柱,照得室内亮亮堂堂,唯有窗棂上投下的两道阴影,不偏不倚,恰好将小两口的面容笼罩。

  江小道的无名指,悄悄爬到了媳妇儿的手背上。

  挺长时间没有“负距离”接触了,心里痒痒的。

  可胡小妍却把手抽了回去,轻声说:“先别想这些。”

  “那我想啥呀?”江小道撇了撇嘴,“想来想去,最后不还是落在媳妇儿、孩子、热炕头儿么!无非就是炕头儿大点,孩子多点,媳妇儿多……”

  “嗯?”胡小妍乜了他一眼。

  江小道佯装无事,臊眉耷眼地转过身子,顺着后窗,朝外头看了一眼。

  屋后,十来个半大的崽子,正在外头嘻嘻哈哈,摔跤打闹。

  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江小道头一次在大西关老崔的住处门前,看见这帮孩崽子的时候,他们才十岁上下,收他们进暗堂口的时候,大的也就十四五岁。

  年关将近,如今再看,四风口最小的也快十七了,跟了江小道以后,胡小妍每月按例给钱,伙食改善,如今一个个身子也都长起来了,张正东的个头甚至比小道还猛一些,早已不能再以孩子看待。

  江、胡二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论钱,老崔的积蓄虽然分文没动,但一直攥在手上;当年开暗堂口,周云甫给过资金;老爹当初把积蓄托付给许如清,在火车站时,许如清又交给了小妍;再加上白家少姑奶奶赔的五千大洋。

  江小道从没认真算过,但胡小妍心中有数——各号银票、奉票、官银号加起来,满打满算,足有一万元之巨。

  论人,六叔、七叔托底;赵国砚等一众同辈;李正等胡子帮手;院子里苏家的几个帮手;还有房后头,那几个日渐长大的小叫子。

  都不是滥竽充数的人头。

  论人脉,胡小妍凭借四风口,跟脚谭仁钧和刘雁声,整出了一份不甚完全的倒清名单,从而攀上了张老疙瘩这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这些积累,看似悄无声息,却又似乎按部就班。

  也许,就连江小道自己也没意识到,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已经渐渐开始拥有“开山立柜”的资本了。

  有所欠缺的,无非是两样——名气与威望。

  然而,这在胡小妍看来,竟还远远不够,他们还需要生意与心腹。

  眼下,江小道虽然能调用许多帮手,可要论“嫡系”,最靠得住的,还是四风口这一帮小叫子。

  要是从老崔那边算起来,他们还算同门。

  前文有言,四风口业已长大,各有各的脾气,简要概括下来,当是——

  东风性缓,南风性善,西风性烈,北风性狂。

  当然,人性复杂多变,岂能一字概括,关于四风口未来种种,暂且还是后话。

  虽说裙钗不让须眉,江小道能走到这一步,长辈自然打下了夯实的基础,可胡小妍也有大半功劳。

  俩人一静一动,水火相济;一表一里,面善心狠。

  可在胡小妍心里,仍然有一种深深的不安。

  这种不安,源自于童年的噩梦,并且将一直缠绕着她,大约直到死去那天,也不会消散。

  尽管胡小妍从未表露过这种恐惧,但她的确时常担心,自己某一天,会再被什么人关进人牲房里。对她而言,能驱散这种恐惧的,只有江小道,因此便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和自己站稳脚跟。

  这世上只有狼与羊。

  羊的下场,胡小妍已经看过了。

  江小道看向后窗外的地窖,忽然问:“对了,那个叫小石头的小孩儿呢?”

  胡小妍把身子往炕里头挪了挪,淡淡地回道:“让小西风抓回来了。”

  江小道迟疑了一下,问:“你对他有啥打算?”

  “干啥用那种眼神看我?”胡小妍一边整理被褥,一边问道,“我至于那样么?那孩子不是个狼崽儿,应该没事,毕竟才十一二岁,对赵灵春也算忠心,忠心挺好的,要是也能这么对咱们,那就更好了。”

  “要是他是个狼崽儿呢?”江小道问。

  胡小妍摇了摇头,坚信自己的判断:“他不是。”

  “我是说假如,假如他是呢?”

  胡小妍抬起眼睛,两个人相视无话,彼此却又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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