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187节

  余光扫过,却见街角的阴影里,两个蒙面人侧身持枪,正朝他疾步冲杀过来。

  “砰!砰!砰!”

  闪烁的枪焰稍纵即逝,奉天党人的领袖张龙应声倒地,鲜血在冷硬的石板路上,迅速蔓延开来。

  街面上并非没有行人,可来往的过客,也只是惊叫一声,便立马回避走远。

  两个蒙面人有恃无恐,不急不慢地走上前,朝着地上的张龙又补了两枪,确认其死绝,方才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相似的情形,正在奉天省城的各个角落一再上演。

  暗杀,当然不只是党人的专有。

  仅此一夜,奉天党人头目,便损失殆尽,关外倒清势力,顿时群龙无首。

  次日以后,奉天局势陡转直下,赵总督联合巡防营对会党进行大范围清剿、屠杀,凡形迹可疑的外乡人、剃发易服的小青年、宣传鼓动的学生,即行逮捕,枭首示众。

  奉天南大门,小河沿南广场,草仓北大坑,风雨坛,八王寺,尽设刑场,流血不止。

  有不少宵小卑鄙之徒,借机互相检举、揭发、颠倒黑白、互相嫁祸,假借乱局而公报私仇之人,也自然是不计其数。

  清剿反贼以来,苏家也变得风雨飘摇。

  幸好苏文棋先一步从江小道那里得到风声,散尽半数家财,借由江小道的人脉,趋炎附势,提前准备,方才幸免于难。

  一场动乱血案,有人因此而万劫不复,自然就会有人因此而平步青云。

  张老疙瘩效鹰犬爪牙之力,经此一案,被清廷破格升赏,由巡防营两路统领,摇身一变,顶戴翎,成了关外练兵大臣,巡防营总办,麾下部众,融合新旧两军,改为第二十四镇,左右奉天军界,只在翻覆之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张老疙瘩昔日的兄弟和马仔,也纷纷跟着扶摇直上,成了一方权贵。

  豺狼虎豹当世,江小道这样的江湖蚊蝇,跟在后头,吃两口腐肉,舔两口腥血,便也似乎成了常情。

  …………

  小西关,和胜坊。

  赌坊里看似人满为患,牌九和骰子的声音响成一片,时不时还传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可明眼人一看便知,十个里头,八个是托。

  赌坊、娼馆、烟土一类的生意,背后没有势力,必定难以为继。

  韩策每天枯坐在陈万堂昔日的位置上,愁眉紧锁。

  手下的伙计一个接一个跑路,他闷酒喝了不老少,却仍旧无计可施……

  刚过午时,街面上突然来了一队巡防营官兵,大摇大摆地走进“和胜坊”,冲里面的赌棍厉声叫骂:“滚滚滚,起开起开!巡防营例行检查,无关人等,赶紧滚蛋!再磨蹭就抓人了啊!”

  赌棍们一听,也顾不上没开的骰盅,慌忙抓起赌桌上的筹码便一哄而散。

  韩策在里屋听见动静,立马起身挑帘,迎面看到的,却是一个熟人。

  “哟!王管带,你咋来了?整这么大阵仗干啥,有啥话你吱一声不就完了?”

  王延宗背过双手,迈着四方步,在赌坊里上下打量了一通,说:“赵总督的命令,严查党人行迹,挨家挨户都得查!”

  “嗐!原来是这事儿啊!”韩策长舒了一口气,“王管带你也真爱开玩笑,我这哪能有什么党人啊,我跟巡防营上面的关系,你也不是不知道。”

  “啧!你跟谁有关系,跟我也没关系,我这是奉命行事,知道不?”

  “知道,知道!王管带,那你想怎么查?我配合你,绝对配合!”

  王延宗没有接茬儿,转而冲身后随行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去,把‘和胜坊’的账本拿过来!”

  韩策闻言,连忙绕到桌前,陪笑道:“这点小事儿,我自己来就行,用不着麻烦各位军爷。”

  “滚蛋!”王延宗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一天天的,净他妈显你了,什么都让你来,那还要咱们干啥呀?你们几个,赶紧过去给我搜!”

  一声令下,几个巡防营官兵立马行动起来。

  说是搜查,可结果却跟打砸破坏没什么两样,众人大手大脚,叮咣五四,不是自家东西绝不心疼,恨不能直接把“和胜坊”翻个底朝天。

  片刻功夫,整个赌坊便如同遭了洗劫一般,桌椅板凳、牌九骰子、筹码手巾,扔得满地凌乱。

  韩策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边叫嚷着“账本在后屋”,一边想要上前阻拦,可每一次又都被人用枪横拦了下来。

  少倾,一个年轻的士兵从后屋走出来。

  “长官,账本找到了!”

  “是么?”王延宗掐了掐鼻尖,“拿来我瞅瞅。”

  年轻的士兵应声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韩策抻着脖子往前一看,整个心立时悬到了嗓子眼儿:“等下,王管带。这!这不是我的东西啊!”

  “在你这搜出来的,不是你的,还能是我的?”

  王延宗狠瞪了一眼韩策,旋即在食指上啐了一口,翻开封皮,上下打量起来,看了好长时间,老脸忽地一红,便又把韩策叫了过来。

  “这俩字儿念啥?”

  韩策瞄了一眼,答:“张龙。下面写的是……”

  “下面的字儿我认识,五千元!”王延宗猛地合上账本,往赌桌上狠狠一摔,“大胆刁民,你敢资助逆贼谋反。”

  “啥玩意儿?”韩策目瞪口呆,“王管带,不可能啊!我怎么可能资助逆贼谋反?我舅、我舅周云甫,他还给朝廷捐过官呢!”

  “少他妈废话!我舅还给寡妇挑过水呢!”王延宗喝令左右,“来人,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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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人性

  奉天监狱人满为患,几乎每天都有新面孔出现,又有老面孔被带走。

  砖石垒砌的墙壁上,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冰霜,地上的草席仿佛被冻成一块带刺的砧板,寒风凛冽,从窄小的方块窗里呼呼倒灌。

  犯人的穿着并不破烂,有些甚至光鲜亮丽、纤尘不染。

  抓捕党人的工作,以火线审讯,从速问斩为原则,即便有冤假错案,也只能死无对证。

  “哐啷啷!”

  铁链拖动的声音,犯人们全都屏气凝神,纷纷暗自揣测,这回该轮到谁被带去刑场。

  紧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每每经过一间牢房,里面的犯人便立马在角落里蜷缩起来,瑟瑟发抖。其中,有不少新式女学生,吓得更是嘤嘤啜泣起来。

  众人的反应,让狱卒极其享受。

  他有意横着警棍,经过牢房时,肆意拨弄一根根手腕粗细的木栅,咯噔咯噔的声响,让人愈发慌乱。

  但是这一次,没有人被带走。

  狱卒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在一间相当难得的单人牢房门口停下,用脚尖踢了踢缩在草席上的韩策。

  韩策翻过身,揉了几下眼睛,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舅?”

  “起来!有人来探监了啊!”狱卒不耐烦地吆喝了一声,“一刻钟,抓紧时间啊!”

  “有劳差爷了,一点儿小意思,你拿着买烟抽。”

  “客气客气,两刻钟,抓紧时间啊!”

  “舅?”韩策急得站起身,试图把脑袋从木栅里伸出去,“舅,我在这呢!”

  狱卒渐渐走远,江小道从墙垛里现出身来:“别瞎叫,显老。”

  “是你?”韩策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废话,不是我,还能是谁?”江小道的脸上并没有得意的神色,“这是监狱,里面的人都等着排队砍头呢,你以为还会有谁过来看伱?周云甫?他要是来这,估计挺不过十分钟。”

  韩策盯了江小道几眼,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却问:“是你小子跟王延宗合伙诬陷我的,是不是?”

  江小道并不讳言,径直答道:“是我,这招怎么样?”

  “下三滥的狗东西!”

  “多谢夸奖。”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韩策眯着眼睛问。

  江小道连忙摆手:“让你说的,我一天过得得多没意思,才能特意跑这地方给自己解闷儿。”

  韩策冷笑一声,旋即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满不在乎地说:“江小道,你别狂了,就算你想来看笑话,这里也没有。告诉你,我死不了。巡防营里,我有的是人脉,出去的钱,比你见过的都多。就算他们当中,十个有九个白眼狼,剩下一个愿意救我,也足够了,何况我本来就是被冤枉的。”

  “被冤枉又咋了?”江小道忽然转过身子,冲其他牢房大喊一声,“喂,你们冤枉吗?”

  一众犯人近乎齐声回应:“冤枉,冤枉啊!”

  “听见没?”江小道耸了耸肩。

  韩策仍然不屑一顾,却说:“他们算个屁,他们又没有人脉!”

  江小道看他如此固执,便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嗐!你还不知道吧,巡防营已经大换血了。”

  “大换血?”韩策心头一凛,“什么意思?”

  江小道解释说:“张老疙瘩现在是巡防营总办,关外练兵大臣,他当巡防营的头儿,肯定得把各个要职,都换成自己的兄弟啊!这还用问么?你以前经营的那些人脉,要么被调去了闲差,要么干脆识相退出,回家过日子去了。”

  “你蒙我呢吧?”

  “你爱咋想咋想,我是不管。”

  韩策直愣愣地从草席上爬起来,两手把着栏杆,双目有些失神:“那也不至于全换了吧?”

  “那倒是,不过剩下的人,也不会帮你了。”江小道往前走了两步,“最重要的是,你的账,跟党人受到的资助,很多地方都对得上,赵总督钦点让你死,谁敢救你?”

  “放屁!我他妈根本就没资助过党人!”

  “那你账上的钱都哪儿去了?”

  “废话,跟巡防营买关系了——”

  话到此处,韩策整个人忽地怔住——想明白了!

  偷梁换柱!

  韩策这三两年以来,一直在给巡防营上贡寻求庇护;而苏文棋在同一时期,则是一直在暗中资助倒清党人。

  这两笔账,虽然不可能严丝合缝,但只要稍作一番手脚,便也大差不差,没有多少分别。

  两家掏出去的钱,都见不得光,自然也就很容易鱼目混珠。

  张龙等倒清头目死后,所受资助从何而来,已是死无对证,但如此重要的事,赵总督势必亲自过问,谁能查清此案,也必定是大功一件。

  巡防营收受贿赂,可谓人尽皆知,赵总督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默认的事,不等于就可以搬到台面上说。

  韩策的钱,确确实实在了巡防营身上,可那些大小士官,又绝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了保韩策的命,亲口承认周家的钱财进了自己的口袋,而非倒清党人的腰包。

  如此一来,收受贿赂的人缄默不语,急于立功的人颠倒黑白,韩策顷刻之间便成了一枚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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