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83节

  关伟一脸狐疑地看了看这两个人,忽然沉默下去,不再说话。

  宫保南疑惑着问:“小道,啥意思?你不跟咱俩一块儿走?”

  江小道摇了摇头,一边转身迈步,一边说:“不了,你俩先去吧!我还得回家陪我媳妇儿呢!”

  ……

  ……

  此时此刻,江宅的院门外、胡同口,里里外外,站满了黑衣黑裤的周家打手。

  屋内,周云甫斜倚在炕头上,“吧嗒”着手里的大烟枪,外甥韩策坐在旁边,炕下的方桌上,则坐着这十几年来,他所倚仗的另外三根“梁柱”,其余几个打手,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专门保卫老爷子的安全。

  “白宝臣现在风头正盛,吃了小亏,占了大便宜,仗着鬼子的势力,又借着新政禁烟,断了韩策的烟土生意。你们几个,历来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今天难得都在,关起门来,有啥想法,有啥话,该说,就都说说吧。”

  老爷子的话,像是扔进深涧里的一颗石子儿,久久听不见回音。

  江城海和许如清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陈万堂更绝,两只胳膊拄在桌面上,只顾摩挲着嘴唇上的一字胡,那副神情,不说是置身事外,多少也有点漠不关心的意味。

  韩策自不必说,他要是真有什么想法,早就私下说给舅舅了。

  “嗬!一个个的,还挺客气。”

  周云甫明明吃了白家的亏,却仍是咯咯直笑,只是笑着笑着,忽地又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最后咳出一口浓痰,“啪”的一声,吐在地上。

  韩策见状,连忙伸出手,拍了拍老爷子的后背。

  周云甫抬手示意停下,旋即眯起一双眼睛,锥子似的钉在陈万堂的脸上。

  “陈万堂,你向来是闷声发大财,不怎么露面,今天好不容易把你叫过来,你就先说两句吧。”

  这一番话,实是敲打。

  陈万堂听了,立马浑身一怔,垂下两只手,说:“老爷子,我没啥想法,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你还是一点儿没变啊!”周云甫冷哼一声,“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陈万堂连忙低声说:“老爷子,言重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咋能说不关己事呢?只不过,你也知道,我的心思,都在赌坊的生意上,对外面的情况,远没有海哥和三妹了解得多,怕说错了,让大伙儿笑话。”

  “哦!”周云甫点点头,抽了一口烟,“那正好,我这两天心里憋得慌,你说你的,能让我乐呵乐呵,也挺好。”

  陈万堂眼皮一耷,心说:看来是搪塞不过去了,必须得说点儿什么。

  “老爷子,那我就瞎说两句。”

  “说。”

  “现如今,奉天的情况,鬼子举足轻重。白宝臣这几年能死灰复燃,也是傍上了这座靠山。不过,他跟鬼子,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无非利益二字。依我看,咱们与其想着对付白家,不如干脆去讨好鬼子,如果能取而代之,白家不攻自破。”

  这是陈万堂的心里话。

  他跟周云甫“合作”将近二十年,一直都很稳定,如今之所以有反水的想法,并不是对老爷子有任何不满,而是单纯认为他们敌不过白家。

  事实上,如果老爷子当年能抢先一步,站在鬼子身边,他仍旧会继续尽心竭力。

  可几年前,赵将军在奉天开埠时,周云甫被迫出了血本,没有多余的钱财,而且又顽固地守着赌坊、娼馆和烟土,这老三样儿,不肯与时俱进,借着官府的关系,开办厂房,这才让白家钻到了空子。

  话音刚落,韩策却摇了摇头。

  “二哥,你说得轻巧啊!这几年,我手上的烟土生意,一直被压着!红姐的生意,还有南帮的娼馆、高丽窑子过来抢占,官府还让搬到小西关。之前,咱们还被迫投资马拉铁道、商埠地开发,全是亏本的买卖,最近还刚刚给鬼子赔了五千块,巡防营这次出力,还要上下打点,哪还有闲钱给鬼子玩儿啊?”

  他的话太过流畅,以至于让人疑心是提前背好的说辞。

  句句没提“和胜坊”,句句带着“和胜坊”。

  陈万堂脸色一黑,不去看韩策,却朝周云甫看过去,再说话时,声音便有点儿发闷。

  “老爷子,该交的数,我都交了……不过,大伙儿要是有困难,我再出点,也是应该的,一家人么!”

  周云甫连忙摆手,拉着长音,说道:“不用不用,交多少数,好几年前就定死了,哪能随便坏了规矩!”

  陈万堂站起身,义正言辞。

  “老爷子,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我知道您向来严明公正,否则,咋可能威震江湖。可眼下情况特殊,我的生意受损不多,本来就应该多出一份力!咱们关起门来是一家,要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那不是让外人看笑话么!老爷子,您容我犟一回,这事儿就听我的吧!”

  周云甫长叹一声,伸出食指,在空中指点了两下。

  “唉!你呀你呀,主意太正!我现在老了,都管不住你们了!”

  “不不不!咱们四个,先前能混得开,还不都是靠着老爷子把关,您要是当了撒手掌柜,大伙儿恐怕早就散了。”

  “拉倒吧!”周云甫乜斜着眼睛,扫了一眼“海老鸮”和“串儿红”,接着说:“老而不死,就是最大的罪过!你们几个,哪个不是独当一面的大蔓儿?说到底,都是被我耽误了。”

  许如清慌忙起身,微笑着飘然上前。

  “干爹,瞅你这话说的!有句话说得在理,好风凭借力,要是没有你带来的这阵风,咱们几个,充其量就是几根杂毛,还装什么大蔓儿呀!”

  江城海微微侧身,瞥了一眼身后的几个打手,匣子炮全都别在腰间,便不得不跟着开口表态。

  “老爷子,我江城海知恩图报,当年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被官府抓了。别人不说,但我心里清楚,‘海老鸮’这仨字儿,离了周云甫,根本分文不值!”

  “唉!你们要是这么唠,就太生分了。”

  周云甫撂下大烟枪,拉住韩策的肩膀,吃力地坐起身来,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呀,也是操心的命!海城、万堂,尤其是你们俩,当年对付白宝臣和苏元盛的时候,没少帮我出力。现在这两家又起来了,我也是担心你们受人报复呀!你们说说,要是我倒了,你们咋整啊?”

第119章 押宝待势

  周云甫把众人挨个敲打了一番,眼下坐起身子,似乎刚要开始切入正题。

  “你们几个,最近都看报纸没?”

  三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江城海虽然不咋认字儿,小道搬出去以后,没空再来念报,但他没事儿的时候,还是会让孙成墨给他聊几句时势。

  “最近关内好像挺乱,看那架势,又开始喊倒清了,你们怎么看?”

  三人一听便知,老爷子这是打算借势,但到底要借哪一边的势,却还没有拿定主意。

  白宝臣仗着鬼子撑腰,眼下要跟他硬碰硬,显然不够明智,眼下唯有拖字诀,静待其变,浑水摸鱼,才有机会扭转颓势。

  陈万堂哼了一声,摇摇头,满脸不屑。

  “这事儿也不新鲜,小打小闹罢了,成不了大事。”

  “那也未必。”许如清另有看法,“现在的情况,跟以前可不一样。以前,宫里还有老佛爷。虽说天底下的人都骂她,却从没有人说她权术不深、手腕不硬。现在,老佛爷没了,小皇上才多大,哪能压得住那么多新政大臣?而且,各地新军的屁股还在不在朝廷那边,恐怕也说不准。”

  陈万堂对此不屑一顾。

  女流之辈,也敢妄谈国事?

  陈万堂是抱着男子主义的老旧想法,却不知,要论眼下的时势,他的见识,还真未必比得上许如清。

  原因无他,只因各地仁人志士共商倒清大计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经常会在当地的旅馆、俱乐部或娼馆里密议,“会芳里”自然也接待了不少这样的客人。

  许如清又是老江湖,这些“客人”三五成群来到一处,就算不说缘由,她稍加打探,心里就也能猜出个大概。

  这些人遍及社会各界,军警士商交融混杂,许如清因此愈发坚信,这次倒清,不是儿戏。

  “红姐,听你这话的意思,伱还真觉得朝廷会倒?”韩策撇撇嘴,不信。

  许如清走回到方桌前,坐下,说:“倒不倒的,谁也说不准。不过,咱们这些跑江湖的,不就是顺势而为么,万一他们真成了,临时抱佛脚可来不及,还是得尽早搭上线。”

  周云甫不置可否,转而看向“海老鸮”,问:“城海,你说说。”

  江城海皱起眉头,字斟句酌。

  “老爷子,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关外会乱。如果要乱,咱们当然是枪杆子在哪儿,就跟到哪儿,最好还是两手准备。”

  周云甫紧闭双眼,只顾摇头,半天没有吱声,似乎对这仨人的建议都不甚满意。

  江城海等人无话可说。

  毕竟,就算把嘴皮子磨破了,最后拍板的,还得是老爷子自己。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云甫方才沉吟道:“搏二兔不得一兔,两边都讨好,最后只会两边都得罪。”

  三人无话,只有韩策直愣愣地问:“那咱们押在谁身上?”

  “旧军巡防营跟咱们的关系,向来不错,还得继续维持。”周云甫看向许如清,接着说,“那个王延宗,这次帮咱们出头,被革职查办,该有的礼数,咱们还得照办。”

  “是,我知道。”

  “韩策!”周云甫又叫了一声外甥,“你呢,最近得多去讲武堂那边走动走动,拉拉关系,不能光指着巡防营里的老人儿!”

  东三省讲武堂的学院,主要以巡防营推送为主。

  那些年轻人,也许现在并没有多大实权,但只要天下有变,武官升迁,快如闪电,而在此之前,便是最容易结交的时候。

  “至于新军和倒清一派,让他们折腾去,我是不会掺和。”

  许如清和江城海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老爷子,这是为啥呀?”

  周云甫冷笑一声,说:“我也知道点他们的来路,后面有老洪门和袍哥会的影子,还有什么新军、商人、胡子、乡勇,看似合纵连横,实际上杂乱无序,缺一个真正有实权的龙头!”

  众人无话,静静地听着这只老狐狸的分析。

  “老洪门也好,袍哥会也罢,说到底,还是一帮市井江湖。他们最爱打着倒清的幌子,到处坑蒙拐骗,就算真闹出什么动静——放心——到时候没有龙头压场,最后一定会因为‘分赃不均’而反目成仇。这种事儿,我见得太多了。”

  周云甫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在他看来,倒清一派,混杂了太多的江湖会党,却连个真正强而有力的话事人都没有,其行动全凭一腔热血,一旦碰到钉子,便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以求自保。

  如今看似同仇敌忾,实则都是相互利用。

  南帮江湖早已分好了账目,以后谁当总督,谁掌军务,都商量好了,如今又到中原、关外煽风点火,光谈大义,不谈好处,拿别人的血,去换自己的前程,北帮江湖当然不干。

  况且北方朝廷势大,想要闹事,也不容易。

  凡此种种迹象,让周云甫宁肯一败涂地,也不愿拼死给他人做嫁衣裳。

  老爷子态度既定,其他人自然再也无话可说。

  “你们三个,这段时间,遇到啥事儿,还是要辛苦一下,隐忍为上,静待时机。”

  周云甫一手扶住韩策的肩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刚走了没两步,突然咳嗽几声,身子一趔趄,竟猛地趴在眼前的方桌上,差点摔倒在地。

  江城海等人大惊失色,连忙起身搀扶,却被老爷子横手挡下。

  “万堂啊,最近只能委屈一下你了。”

  陈万堂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城海,你也老了,平常多注意,别让白宝臣逮了空子。韩策办事不利,没清掉王三全,你那两个小兄弟的事儿,平了没?”

  江城海“嗯”了一声:“平了。”

  “闺女,‘会芳里’那边的生意,看来肯定是要搬了,我在小西关给你找了个地儿,没以前那么阔气,但也不至于给你丢面儿。”

  许如清低眉轻声说:“干爹,不用操心,就算平地扣饼,我也能帮你把生意干回来。”

  周云甫好像公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在外甥的搀扶下,缓慢地朝门口挪动着脚步。

  临别之时,老爷子又忽地转过身,盯着仨人看了一会儿,竟然没缘由地抱起拳来,眼神里迸出凶狠,声音似乎也响亮了许多。

  “各位,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我周云甫能有这十几年的风光,少不了各位的帮衬,眼下时局艰难,各位辛苦,希望咱们还能共度这次难关吧!”

  闻言,江城海等人骤然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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