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冯景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些御笔笔记和文字,送到他面前时。
司马光完全沉浸在自我的幻想之中。
他看着御笔笔记,也看着御笔文字。
那一个个端正的字迹,表达着天子的态度。
此乃‘师保之望’!
就像他在先帝驾崩后,第一次入京,天子遣使赐他御笔文字勉励一般。
股肱宋室,师保万民!
果然!
司马光无比感动:陛下从未放弃过对老臣我的期望和期待啊。
于是,他看着这些文字,忍不住眼眶发红。
为天下而激动,为社稷而激动,也为他自己的命运而激动。
“陛下厚爱老臣,老臣无以为报,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司马光起身持芴,长身而拜。
作为一个传统士大夫,司马光的身上有着一切传统士大夫的特点。
道不行,则乘桴浮于海!
反过来,君以国士待之,必以国士报之!
在司马光眼中,现在的一切,都表明了一个事实——天子在暗示他。
朕待公如周公。
卿不负朕,朕不负卿!
赵煦站起身来,道:“司马公请起。”
他真诚无比的看着这个老臣,他上上辈子最痛恨的人。
一个在他眼中,毁掉了他父皇十九年努力和辛苦的老臣。
一个应该被鞭尸,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老臣。
一个曾在他少年时,带给他无数梦魇,让他无数次午夜惊醒,浑身湿透的老臣。
现在,司马光却在他面前,无比忠诚。
司马光甚至都不知道,他之所以被孤立,被排挤,被打压,都是赵煦的手笔。
等他去世,他会被赵煦风光大葬,高度评价。
然后再榨干、用干他的剩余价值。
所以,赵煦的真诚是认真的。
“司马公觉得,朕的学业如何?”赵煦问道。
“陛下聪俊,自古无有!”司马光想了想,做出了认真的评价。
赵煦‘谦虚’的笑了笑,道:“愿请公斧正,不吝批评!”
司马光还要推辞——他不太想在这种事情上纠缠。
时间不多了。
他需要抓紧机会,向天子进言。
但赵煦却真诚的看着他,再次说道:“愿请公斧正!”
“朕身边的人,都不大愿指出朕在学业上的疏漏和弊病。”
“朕能理解他们……”赵煦说着,就用着真诚的眼神,看向司马光。
他才不想跟司马光谈国事呢!
就算要谈,也会控制时间。
赵煦很清楚的——司马光这个人,其实不坏,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好人,一个在个人道德上,几乎没有瑕疵的人,一个正直的人。
这是他在现代,看了无数资料后得出来的结论。
但政治吊诡的地方就在这里了。
这样的好人,在政治上,通常都会坏事。
让这样的人,执政更是只会带来灾祸。
因为这样的人,太理想化了,也太容易走极端了。
而偏生,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是调和矛盾的手段。
司马光面对赵煦的真诚,迅速溃败。
他低下头去,拜道:“臣谨遵圣旨。”
然后,他再次坐下来,拿着那些笔记和文字,仔细的看起来。
而赵煦选的,自然都是切中他胃口的定制笔记。
当然,赵煦也在这些笔记里,掺杂了一下无关痛痒,但肯定会让司马光感觉不舒服的文字。
这就是司马光不得不咬钩了。
于是,他一边看,一边认真的和赵煦讲解着,他文字里的问题和弊端。
赵煦则一副认真听讲的好好学生模样。
他甚至命人,当场记录司马光的指正,同时还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研究。
时间就在这样的对答中,一点一滴过去。
很快,便临近中午时分,太皇太后身边的大貂铛梁从政卡着点出现在了殿中。
“大家,太皇太后、皇太后,请您到庆寿宫用膳。”
赵煦听了,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竟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从早上卯时开始排班,卯时四刻正式传召大臣。
元老们虽然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可韩绛、吕公著却在这集英殿中谈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
留给司马光的时间,自然就剩下不到一个时辰了。
“恍然若觉啊。”他起身看向司马光,道:“太母、母后相召,朕改日再和司马公请教学问。”
司马光愣住了。
他还没得及谈论国事,特别是指出章惇不可拜相的重要性呢。
可看着天子的神色,他又不好说什么。
毕竟,已经午时三刻了。
是该用膳了!
好在,司马光如今深受鼓舞,他相信,天子很快就会继续传召他的。
毕竟,今日天子与他相谈甚欢。
第461章 圣天子啊!
元祐元年四月甲午。
昨日宰执入对的文字,从秘书监下发到都堂宰执、六部尚书、侍郎手中。
司马光在上衙的时候,便拿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
将木匣打开,里面躺着一叠叠的纸张。
司马光拿起来,放在手上细细看了起来。
“文宽夫这老匹夫,还是只知道阿谀奉承。”
“张安道这老狐狸!”
“孙允中……怎也变得如此圆滑了。”
司马光看着元老们对奏的内容,顿时就有些高血压了。
因为,三位元老,都在对两宫大唱赞歌。
什么露骨的话都敢说,什么肉麻的话,也都愿意说。
更将章惇南征之功,尽归两宫!
实在可恨!
将章惇南征,粉饰成仁义之师,有道伐无道也就罢了。
居然连当今天子的功劳,也没有过多提及。
司马光喝了一口茶,才让自己的心绪镇定下来。
再看韩绛和吕公著的对奏内容,他这才稍稍宽心。
尤其是当他看到,韩绛在御前,直言役法、青苗法条例在实行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他便点点头:“这韩子华,倒还算个君子,没有讳疾忌医。”
他对王安石最大的不满,就是来自于王安石根本听不进其他人的意见(司马光视角,在王安石视角是另外一回事)。
继续看下去,他的眉头又皱起来。
特别是当他看到太皇太后有意回到差役法,却被韩绛、吕公著联手拦下来后。
司马光的血压再次升高。
差役法是个什么情况?司马光心里面清清楚楚。
在嘉佑时代,他也是大声疾呼,要求改革差役法的大臣。
可问题在于,过去的差役法,吃亏的只有一等户、二等户而已。
并不会波及其他人,更不会像现在这样,人人都得交钱免役。
城郭户、单户、女户、僧户、官户,都要按照免役法的要求,按照户等、财产交税。
在司马光眼里,这等于是唐代两税法的变种。
杨任当年搞两税法,言之凿凿——尽兼租庸调于两税之中。
以后,就只收两税了,什么徭役,什么杂税,统统算到了两税里哦!
但结果呢?
老百姓的钱交了,但该交的苛捐杂税,该服的徭役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开始增加。
所以,司马光反对免役法,就是根据这个教训来的。
虽然,自熙宁变法以来,大宋地方州郡拿了免役钱,都是雇人服役,很少出现强迫百姓服役的事情。
可,两税法前车之鉴,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