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9节

  皇帝这番言谈,可谓是把西班牙国内的问题做了一个综述,分析的极为透彻的同时,也阐明了大明在这次邦交中的强势地位。

  这完全不是背稿,小皇帝气定神闲的描述里,根本没有任何的紧张和语塞,显得游刃有余。

  甚至大明皇帝看问题,比黎牙实这个西班牙人还要透彻。

  哪怕是英明的费利佩二世,也只知道国家出现了问题,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也有点自病不觉,费利佩二世也只能加大开海的力度,来让更多的金银流入,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

  黎牙实眉头紧皱,这十一岁的皇帝,到底是谁教出来的怪物?

  黎牙实十分恭敬的说道:“确实是这样,尊敬的陛下,您的目光跨过了数万里的海域,看到了我们国家的困惑。”

  朱翊钧颇为严肃的说道:“即便是无敌舰队,也在被不断的挑战,大佛郎机国的富裕引起了其他国家的妒忌和记恨,就像伱提到了法兰西和教廷,他们如同毒蛇一样,隐藏在暗处,等待着大佛郎机国的衰弱,而后给尔国致命一口。”

  “做买卖就是做买卖,做买卖能缓解一些尔国国内的问题,五条禁约,定要恪守,有违背的地方,必然严惩,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做出让两国都为难之事。”

  “感谢陛下的教诲。”黎牙实确定了,小皇帝不是背稿,法兰西、教廷与西班牙的矛盾是他刚刚提到的,小皇帝就拿出举例了。

  朱翊钧点头问道:“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黎牙实想了想说道:“贵国外交官说陛下有意学习外语,这对我们而言,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高效而明确的沟通,能减少误解,不知道是否选好了老师?”

  朱翊钧看着黎牙实摇头说道:“鸿胪寺左少卿陈学会,带着通事正在研判此事,不必贵国使者挂念了。”

  大明帝师绝对不可能让番夷做老师,武宗皇帝学外语,也是跟着鸿胪寺和通事们学,武宗皇帝学外语,也不见得是对外语感兴趣,更多的是一种政治考量,和朱翊钧学外语一样,表示对能远渡重洋红毛番的重视,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重视。

  只有了解敌人,才能杀死敌人。

  “跪安吧。”朱翊钧看黎牙实没有了疑惑,手一挥,结束了这次召见。

  “臣等告退。”陈学会带着黎牙实、安东尼奥行礼,离开了皇极殿。

  张居正、万士和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小皇帝的表现可谓是出乎了二人的意料之外。

  大明朝的官僚机器,虽然已经锈迹斑斑,但还在运转,因为皇帝要接见外使,那就必须要搞清楚对方为何如此急切,松江府的通事们和大帆船的船员们进行了友好而深入的沟通,大概了解到了大佛郎机国面对的局面。

  这些信息汇总到了小皇帝的御案之前,小皇帝从那些真真假假、众说纷纭的冗杂信息里,大致了解了大佛郎机国内忧外患的局面,进而完成了这次没有任何背稿的奏对。

  主少国疑,皇权缺位的可怕影响,并没有让大明陷入被动之中。

  小皇帝的表现让首辅和礼部尚书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落了回去,这个表现极为出众,若是小皇帝表现不好,就只能杀了黎牙实和安东尼奥,来保守这个秘密了。

  而朱翊钧坐直了身子,拿起了桌上堆着的奏疏,他今天的主要工作,不是接见外使,而是骂人,三月份各方面的奏疏已经汇总到了他的手中,朱翊钧特别挑拣出了十几本奏疏,准备开火了。

  小皇帝的手摸向了奏疏,立刻让很多人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每月初三的常朝,几乎成了科道言官的受难日,小皇帝骂人,又难听又诛心。

  “刑科左给事中郑岳在不在?”朱翊钧拿起了一本奏疏,开始点名。

  郑岳打了个哆嗦,赶忙俯首出列说道:“臣在。”

  朱翊钧翻动着奏疏说道:“你这唱的哪年的戏?紫微垣阁道客星已经渐隐,现在微不可查,你还在拿着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弹劾殷正茂贪腐,鱼肉缙绅,抄没私榷。”

  “尔愿意吃馊饭,朕也不拦着,你来推荐一人,到极南去,两广总督走马观花一样的换了又换,这好不容易有能臣干吏安定极南,你找个和殷正茂一样做事的人出来。”

  “举荐一人朕来看,若是极南匪患、倭寇、番夷、黑番、亡命之徒再聚啸作乱,不能安定,赏罚坐连举主。”

  “臣臣…无人可以举荐。”郑岳沉默了许久才说道。

  举荐之人不能安定地方,出了事儿,举荐的人要赏罚连坐的,郑岳并没有什么好的人选,殷正茂这个大坏人人人皆知,要是有能顶替之人,殷正茂早就倒了。

  朱翊钧合上了奏疏,无奈的说道:“不想吃带毛猪,还非要骂张屠户,你这是放下碗骂娘,没有你这样的。”

  “当初朱纨在浙江平倭,抄没了双屿私榷,朝中风力舆论,非要把朱纨逼到自杀明志的地步,把人逼死了,权豪之家,倒是把这得倭寇、红毛番、黑番、亡命之徒压制住啊,结果贼人趁机为祸东南,十几年不能安生。”

  “此事勿议,有能臣干吏举荐考量便是,归班吧。”

  朱翊钧拿起了第二封奏疏说道:“礼科给事中石应岳在不在?”

  “臣在。”石应岳打了个哆嗦,出列俯首说道。

  朱翊钧眉头紧皱的说道:“你这奏疏,是什么意思?”

  “臣,臣就是奏疏里的意思啊。”石应岳不明所以的说道,额头已经升起了一层冷汗。

  朱翊钧看着石应岳语气不善的说道:“盔甲厂、兵仗局等军器局,收铸火器,专备防护都城听用,铁佛朗机二千架、鸟铳四百副等等,并各随用子铳铅弹火药等项,定限三年之内尽数铸完,你很不满意吗?”

  “朕问的更加明白清楚一些,你很不满只有大明京营可以支出这些火器,京营官军关领受不发边,你很不满意是吗?”

  石应岳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明鉴,京边军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宣府大同久未支取火器,北虏南下,宣大卫军首当其冲,无火器增补,恐有边患。”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也不跟你翻太早的旧账,就从隆庆元年说起吧,大司马有劳了。”

  兵部尚书谭纶出列俯首说道:“臣遵旨。”

  “自隆庆元年以后,破格量发数次,隆庆元年至六年止,自京师发两镇,共计:铁佛郎机三千架,鸟铳一千二百副,夹把枪二千杆,一窝蜂二百零七台,铜佛朗机铳三千副、大将军炮十位、二将军炮七十九位、三将军炮二十位,神炮六百六十九个,神铳一千五百五十八把,而后增补造中样铜佛朗机铳一千二百副,小铜佛朗机铳五十副,并各随用子铳铅弹火药。”

  “石给事中,你清楚了吗?要我再说一遍吗?”

  石应岳听谭纶就像是说贯口一样如数家珍的数了数宣大两镇的火器数量,立刻选择了投降,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有罪,臣诚不知,宣大两镇火器如此之多,请陛下恕罪。”

  石应岳那叫一个悔啊,他就是和张四维喝了顿酒,拿了点银子,听张四维抱怨京营新营造的火器宣大不能支取,又听说宣大边军,久没有领到火器,就上奏了。

  结果,谭纶这一盘账,直接把石应岳给吓坏了。

  就是三年期满,京营的火器数量也不如宣大卫军,也不用小皇帝背书,说什么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了,万一宣大卫军造反打过来,京营就那么几把火器,能扛得住吗?

  朱翊钧摇头说道:“不知道以后就不要乱说话,你这奏疏,朕给你否了一次,你还不乐意,还要再上奏,今天朕回答你了,归班吧。”

  “谢陛下隆恩。”石应岳那叫一个悔,今天这丢人丢大了。

  “礼科都给事中朱南雍在不在?”朱翊钧又拿出了一本奏疏,眉头紧皱的说道:“朕习武之事,尔已经连上三疏言此事,既然要问,朕今日就告诉你,为何要习武。”

  “夫子言君子六艺,有射。”

  “成祖文皇帝巡幸北京,以端午节射柳御苑,宣宗皇帝连发三矢皆中,成祖大喜骑射罢,又出对:万方玉帛风云会,宣宗应声对云:一统山河日月明。成祖又大喜,赐名马一匹,及纻丝纱布。成祖文皇帝再考校骑术,宣宗皇帝弓马娴熟,骑射三矢两中,成祖又大喜,言好圣孙。特命儒臣赋诗以纪其事。”

  “无论是儒家礼法,还是祖宗成法,朕习武之事,为何一直连章上奏反对?”

  “你这反对的依据是什么?不会是因为戚帅掌斧钺,怕斧钺加身吧!”

  大明除了朱元璋拜徐达为征虏大将军灭元的那一次授予了斧钺之外,其他时候拜征虏大将军,都是授天子剑,朱翊钧给戚继光的也是天子剑。

  这天子剑,就是大明的斧钺。

  朱南雍沉默了,他素来知道小皇帝能言善辩,引经据典,这儒门礼法和祖宗成法都搬了出来,照着他的天灵盖就砸了过来,他支支吾吾的说道:“臣唯恐陛下荒芜政事,故此上奏,还请陛下明鉴。”

  “朕荒芜政事了吗?”朱翊钧立刻反问道。

  朱南雍俯首说道:“未曾。”

  “那你在说什么呢?在反对什么?虚空打靶,学朕凭空造牌是吧?朕凭空造牌,是为了讹诈大佛郎机国的火炮,你这虚空打靶,是为了什么?”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朱南雍喉头吞咽,小皇帝这词儿真的是一套一套的,虚空打靶,凭空造牌,他思忖了片刻,跪在地上,恭敬的说道:“臣罪该万死。”

  “起来归班吧,日后不要再奏了,朕都否了两次,你还要上奏来。”朱翊钧将朱南雍的奏疏扔到了一遍。

  朱翊钧翻动着这些奏疏,挨个点名,骂了个痛快之后,站了起来说道:“散朝。”

  没有被点到名的朝臣,长松了口气,山呼海喝的说道:“臣等恭送陛下。”

  下了朝后,科道言官对始作俑者的侯于赵,更加恨得咬牙切齿,闲的没事可以咬火折子,而不是没事找事,把皇爷爷请到皇极殿上来骂人!

  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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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乱插蓬蒿箭满腰,不怕猛虎欺黄犊

  朱翊钧带着一众廷臣来到了文华殿内,准备廷议之事,大朝会虽然因为接见番夷使臣耽误了些功夫,但朱翊钧骂人骂的比较快,如期结束。

  礼部尚书万士和,出列俯首说道:“陛下接见外国使者,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声如洪钟,秀外而惠中,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智意所及,凛然如成人,正所谓:乱插蓬蒿箭满腰,不怕猛虎欺黄犊。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臣等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腰间插满蓬蒿做成的短箭,再也不怕猛虎来咬牛犊,这是出自唐代李涉的《牧童词》,万士和想表达的意思是,皇帝陛下说话做事就像在腰里插满了短箭,处置有度。

  朱翊钧笑着说道:“这等谗言,日后少言,廷议吧,朕也要读书了。”

  大明小皇帝对于臣子拍的马屁根本不放在心上,无论是谁的谗言。

  杨博已经身体力行的告诉了朱翊钧,沉浸在鲜花和掌声之中,就会变得傲慢和完全迷失自我。

  张居正拿出了第一本奏疏,颇为感慨的说道:“杨太宰归籍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江河日下,昨日驿传,已经不能行路,恐时日无多。”

  这个冬天,杨博怕是过不去了,杨博是多年积劳成疾,太医院看过了,积重难返。

  葛守礼听闻这个消息,猛地战栗了下,觉得有些恍惚,这不是要廷议的内容,只是提前通报一下,让礼部做好给杨博谥号的准备。

  张居正拿出了第二本奏疏站起来,走到了职官书屏面前,在天下堪舆图点着说道:“广州急报,去岁十二月,倭寇陷广东的铜鼓、双鱼二所,倭占双鱼后,总督殷正茂督总兵张元勋,副使赵可怀自新会去,岭西参政刘志伊,佥事石盤自肇庆去,配合阳江参将梁守愚会剿之。”

  “倭败走儒洞,元勋等遮道夹击,初战于蓝水,再战于书村,斩九百余敌,夺回被拐男女千余。是役把总葛子明、哨官葛文光、高金龙等七人阵亡。”

  一个极为恐怖的战损比,七比九百。

  张居正看着奏疏说道:“殷正茂上奏,言阳江应设海防同知一人,增强海防,请命在织篢太平城内,建忠勇祠,以纪念娄龙、葛子明、高金龙等抗倭志士。”

  “理所应当。”谭纶对这件事表示赞同,没有经过朝廷认可的是淫祀,经过了朝廷认可的是官祀,战果辉煌,战损比上来看,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围歼战,九百倭寇尽数伏诛。

  殷正茂和朝廷最为默契的地方就在,殷正茂不玩养寇自重,说平倭那是真的杀倭寇,杀的干净,朝廷就不太追究他贪腐的事儿。

  “塘报!”一个缇骑匆匆的跑了进来,俯首说道:“广州急报!”

  缇帅朱希孝将塘报递给了张宏,张宏急切的呈送到了御前,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月台上的小皇帝,广州这是又出了什么事?

  朱翊钧打开粗略的看了下,笑着说道:“捷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原来是捷报,那没事了。

  朱翊钧认真的看了看塘报,将塘报交给了张宏下章廷议,笑着说道:“咱们的两广总督殷正茂,亲自率官军在电白港剿倭千余人,解救被掳民众六十一人,缴获武器、金银若干。”

  塘报流转到了廷议长桌,张居正看完了塘报递给了大司马谭纶,谭纶看完了递给大将军戚继光,而后廷臣们挨个过目了塘报。

  “厉害。”戚继光也不得不佩服殷正茂,一个文进士,整天带兵冲锋打仗,着实是有点画风不对,但殷正茂就是能杀倭寇。

  经过极南地方缙绅认定,这接连两次大捷,共计一千九百首级,的确是倭人、红毛番、黑番和大明亡命之徒构成,而不是杀良冒功。

  极南地方缙绅,对盘踞在极南地面极久的倭寇,也是咬牙切齿,深受其害,被殷正茂给一窝端了。

  在塘报上,还附一份当地缙绅们联名的贺表,这个贺表非常有趣,贺表的前半段赞扬殷正茂平倭的功绩,后半段则对殷正茂在极南横行霸道,贪腐钜万,鱼肉缙绅的行为,进行了口诛笔伐!

  殷正茂也是心大,居然就这样把贺表送回了京师来。

  缙绅们大概意思就是:殷正茂的确能平倭,但是朝廷,快管管他吧,他平倭平了两次,要了折银十二万两的助军旅之费!殷正茂自己个至少自己贪了三万两银子!

  万士和看完了塘报和贺表,想了半天才开口说道:“理应嘉奖其功,但是殷总督贪腐之事,仍应责令禁止,看看他干的这叫什么事啊,不肯摊捐,就上门逼迫,电白林氏的院墙都给拆了!”

  “简直是有辱斯文!他还是个文进士,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来呢?”

  一共十二万两的助军旅之费,电白港林氏不肯纳捐,殷正茂直接带着人过去,把大门和院墙拆的一干二净,逼迫林氏必须纳捐,最后拿到了二千两银子,扬长而去!

  电白林氏哭诉,那叫一个惨啊,大门还被殷正茂给拿走了。

  谭纶实在是有点憋不住了,笑出声来,他摇头说道:“当年在浙江福建平倭,我就想这么干,将士们有的时候饿着肚子平倭,权豪却醉生梦死,恨啊,恨手中钢刀只能对准倭寇。”

  “胡公屡次要求纳捐,这些权豪户,死活不肯,胡公总是不让我们逼迫过甚,恐朝中风力舆论,百般周转。”

  “有趣。”

  戚继光也想起了当年的往事,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那段时间,戚继光、俞大猷等人,总是因为几两银子,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搞不到银子,能讨到点粮食,那算不亏欠了。

  朝中没人,就连平倭都得大费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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