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节

  终于切到了正题,投降就投降,不拿出点核心利益来交换,就想息事宁人?

  张居正稍微掂量了下摇头说道:“还是让缇骑明日去趟新郑,把高拱传到京城,问问清楚比较合适,高阁老美誉,不可轻污。”

  追杀高拱,等于追杀高拱提携的晋党,这点利益,不够。

  杨博站起身来,看着张居正才叹了口气说道:“京师先行考成法之事,此事事毕,我会致仕归籍,人老了,就该走了,一直待在朝中,人厌狗嫌不讨喜。”

  “吏部之事,仰赖白圭了。”

  张居正终于意动,站起身来说道:“让我想想,明天再给杨太宰答复。”

  杨博走到了门口,站定看着面前不到五十的张居正,极为诚恳的说道:“白圭啊,我真的病了,也老了,就和咱大明日暮西山一样,半截身子埋到土里了,这全晋会馆,白圭要不就接了去?”

  “送杨太宰。”张居正不答话只送客。

第十三章 有辱斯文

  张居正看着杨博的背影,对于杨博,张居正是十分尊敬的,那句硕德之臣,不是客气,而是真心话,杨博在辽,则蓟、辽安,在京师,则九边俱安,出将入相四十余年,兢兢业业,守护着大明的江山。

  权盛者摧,功高者隳。

  这样一个擎天柱石一样的人物,是什么,让他的背影变得如此的佝偻?是什么,让他不得不屈尊来到了这全楚会馆?是什么,让他对一个小辈儿再三祈求?

  是晋党,是人情,更是利益。

  杨博来到全楚会馆,是为了晋党。

  高拱当国时,提拔了多少晋党之人,若是高拱以谋逆罪论,高拱的提拔的那些人,必将被削斥,晋党必然元气大伤。

  为了这些人,杨博不得不来到了全楚会馆,和张居正当面,将话讲到明处。

  杨博走出了全楚会馆,看着跟在身后的葛守礼说道:“不用担心了,白圭答应了下来,大明每况日下,他不会坐视不理,他要施展心中那些抱负,就不能让这大明乱起来。”

  “故君子可欺之以方。”

  “唉。”

  杨博很理解张居正,他甚至能从张居正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刚刚进士及第,鲜衣怒马时,他何尝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可是走着走着,就走成了这样。

  张居正愿意出手的原因,既不是为了考成法顺利推行,也不是为了吏部尚书太宰天官的位置,以张居正的手段,考成法、吏部尚书,他有的是办法,张居正肯应承下来,只是为了不让大明陷入党锢之祸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罢了。

  继续追查下去,罪人只能是高拱,所有的证据也都会指向高拱,那么就必然要对高拱提拔之人削斥,晋党势必绝地反扑,一场波及大明上下的党锢,会耗尽大明为数不多的元气。

  杨博就是捏准了这一点,才肯上门,他知道,这个生意能谈成。

  “走吧。”杨博挥了挥手,拄着拐杖,离开了全楚会馆。

  次日的清晨,文华殿内依旧如往昔那般吵吵嚷嚷,朱翊钧仍然读着那卷四书直解,颇有收获,不断的记录着笔记,刺王杀驾的大案,似乎没有发生一样。

  吏科给事中雒遵,弹劾兵部尚书谭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刘斯洁,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属不称当,亟行罢斥。

  谭纶,嘉隆万年间杰出军事家,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曾经组建乡勇屡破倭寇,在葛埠、南湾,谭纶和戚继光抵背杀敌,是战友,与戚继光并称谭戚。

  谭纶听闻有人弹劾,也未反驳,直接提出了致仕,张居正看完了弹劾奏疏,只好将给事中弹劾的奏疏发往吏部,若是事实确凿,按照流程,弹劾奏疏送文渊阁拟票后,送司礼监批红,走完流程,谭纶便要离任归旧籍。

  廷议议论纷纷,朱翊钧一言不发。

  廷议的最后一议,则是王大臣案。

  葛守礼率先对着冯保开火,葛守礼洋洋洒洒,从三代之上开始说起,再到案子本身,最后要求严惩冯保。

  冯保看着葛守礼坐直了身子说道:“孔夫子《礼运·大同篇》曰: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何意?”

  “孔夫子说,现在,最高秩序也就是道,已经消失了,天下运行,已经背离最初的道,天下所有人都只能顾得上自己小家,人们各自以自己的亲人为亲人,各自爱各自的子女,财物和劳力,皆私,权力、财富、山川河流,完全变成了世袭,并成为名正言顺的礼制。”

  “到了这个时候,诡伪、欺诈、奸邪、狡猾、勾心斗角便开始发生,战争和天下大乱因此而起。”

  “葛总宪是读书人,咱家是个太监,咱家这段解读的可对?”

  葛守礼眉头紧蹙的说道:“对,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冯保摇头说道:“这怎么是顾左右而言他呢,葛总宪,高拱有了事儿,你就这么急匆匆的跳了出来,三番五次的要把手伸进这宫里来,是不是各亲其亲?眼下大明朋党勾结,彼此攻讦,是不是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天下变成这番模样,你们把罪责都推到我们宦官的头上;现在,王大臣刺王杀驾答案,你们还是把罪责推到我们宦官的头上。”

  “是高拱勾结陈洪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你却对咱家指指点点,纠缠不休。”

  “到底是谁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葛守礼指着冯保,居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冯保这番话,逻辑严密,是用他的话堵了他的嘴。

  冯保懒洋洋的说道:“你们但凡是对陛下、对太后有那么一些恭顺之心,哪怕是你们对你们读的那些四书五经,对孔夫子有那么一丝恭顺之心,还能犯下如此大不敬之罪?孔夫子教你们犯上作乱,教你们刺王杀驾了?!”

  他忽然面色一变,极其凶狠的说道:“葛守礼,你再指咱家一手指头,明天就把你那根手指头给剁了!你是个读书人!孔夫子就教你如此以礼待人了吗!”

  “简直是,有辱斯文!”

  一个宦官痛骂进士、言官头子有辱斯文。

  杨博拉了拉葛守礼,示意葛守礼不要再跟冯保辩了,葛守礼骂不过冯保的,这都几个月了,葛守礼哪次在冯保手下讨到好处了?

  张居正面色严肃看了冯保一眼,科道言官,连张居正有时候都头疼不已,唯独这冯保,逮着骂起来,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就跟他磕头一样的丝滑。

  冯保就是干这个的。

  成化年间,内帑太监林绣,专门写了一本《气人经》,专门教怎么气人,这气人经里有很多种气人的法子,最上乘的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显然,冯保深谙此道,掌握的炉火纯青。

  “哈哈哈!”一阵大笑声传来,众人的目光看向了发笑之人。

  正是被科道言官刚刚弹劾的兵部尚书谭纶,谭纶是个很豁达的人,想笑就笑,他连连摆手说道:“抱歉,我其实不想笑的,但实在是…哈哈!”

  葛守礼面色涨红,要不是打不过冯保,现在早就冲过去了。

  张居正合上了所有廷议的奏疏,才面色严肃的说道:“奸人王章龙赌徒也,说话颠三倒四,不可相信,陈洪妄攀主者,亦不可信,此事交于缇骑严查督办,暂且不议。”

  廷议结束。

  所有人站起身来,对着台上仍在认真读书的小皇帝,恭敬行礼齐声说道:“臣等告退。”

  张居正开始传道解惑,他先是对昨日的学习内容进行了复习,小皇帝回答的非常完美,而后开始了今天的授业,他发现小皇帝是真的懂,而不是不懂装懂。

  比如孔子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陛下解曰:作为皇帝的根本,是天下的黎民,民兴国兴民亡国亡,而君主继承大统,最大的孝道,就是守住祖宗传下的江山基业,想要守住基业,应该德庇天下百姓。

  是谓曰:君主之本,天下黎民;君主之孝,德庇百姓。

  朱翊钧结束了今日的课程,张居正是个很好的老师,一个时辰的课,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冯大伴,也是读书人?”朱翊钧合上了四书直解,看向了十分恭顺的冯保。

  冯保马上笑呵呵的说道:“回禀陛下,臣不才,略读过几本书。”

  朱翊钧颇为满意的说道:“你若是略读,那葛总宪是没读过书咯?你做的很好。”

  冯保喜出望外,赶忙说道:“臣为陛下鞍前马后,是臣之荣幸,得陛下一句夸奖,臣能乐上好几日了。”

  张居正总觉得有些怪异,这冯保,有些过于恭顺了,甚至是恭顺到有些怕的地步。

  “元辅有话但讲无妨。”朱翊钧夸完了冯保,看向了张居正,知道张居正有话就说。

  昨夜的利益交换已经结束,张居正要想办法糊弄自己这个十岁皇帝,把刺王杀驾的案子压下去。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语气怅然的说道:“奸人王大臣,妄攀主者,厂卫连日推求未得情罪,宜稍缓其狱,盖人情急则闭,匿愈深久而怠弛,真情自露,若推求太急,恐诬及善类有伤天地之和,报闻盖居正初意,有所欲,中会廷议汹汹,故有是奏。”

  朱翊钧多少听懂了张居正这番话,大意是奸人行刺,胡乱攀咬,锦衣卫东厂连日侦缉无果,应该稍微缓解下,追查的越急,歹人藏得越凶,朝廷不追查的那么凶,真相慢慢就浮出水面了,如果追查的太急,恐怕诬告会伤及善人,有伤天地之和,廷议议论汹汹,正事没法干,所以上奏。

  朱翊钧眼睛一眯,语气不善的说道:“元辅在哄小孩吗?简单点。”

  “臣无能。”张居正闭目片刻,吐了口浊气,说出了三个字,他不确信朱翊钧是否能听懂他这句话的无奈,这三个字,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张居正,是一个很高傲的人。

  “以后奏对时,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下跪,朕知道你的意思了,息事宁人。”朱翊钧搓动着手指头问道:“换了多少东西?”

  “啊?”张居正站起来,认真的把皇帝陛下的话一字一句的回忆了几遍,才确信自己的没有听错。

  陛下在问,刺王杀驾案的息事宁人,换了多少东西出来。

第十四章 利益交换

  在大明帝制制度设计中,大明是一个高度中央集权,并且无限接近于独裁的体制,有限的限制只有内阁拟票、廷议、六科给事中封驳事。

  大明的制度设计,在离开了皇帝的情况下,是不能稳定运行。

  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了刺王杀驾大案,挑衅威权、挑衅皇权的恶性事件,大明首辅和小皇帝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息事宁人。

  因为继续追究下去的代价,党争无论谁输谁赢,承受代价的一定是大明,羸弱的大明朝眼下经受不起如此剧烈的动荡。

  第二个关键原因,是皇帝年龄幼冲,皇威不振,一切以稳定为第一要务。

  这些都是朝廷里的人心鬼蜮,是大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张居正其实不想在孩子面前提起这些腌臜事,这种利益交换,实在是丑陋,不符合四书五经修身之说。

  “张!元!辅!你也要跟高拱一样对吧!”冯保咬着牙盯着张居正,如同一匹恶狼一样,他负责撕咬,张居正拿刺王杀驾案进行利益交换,就是大不敬,是最大的不恭顺。

  冯保看着张居正默不作声,面色变了变,厉声喝问道:“你们文臣都是如此,嘴上满口的仁义道德,心里全都是生意!”

  “恶心!”

  “臣并未答应。”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他真的没答应,只是说考虑一二,也没有答应杨博。

  “冯大伴稍安勿躁,朕来说一说元辅所虑,元辅辅弼一二。”朱翊钧看着冯保,让他暂停攻击。

  “哼,读书人。”冯保一甩袖子,转过身来,听从了陛下的命令,不再多言。

  “晋党占着俺答汗封贡一事,他们甚至不需要做更多的事儿,就可以威胁京师,只需要收束宣大军卒,北虏铁蹄南下,庚戌之变,殷鉴在前。”朱翊钧提到了庚戌之变。

  庚戌之变,是在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以明朝不肯自由贸易为理由,对大明发动了战争。

  俺答汗在大明京师附近劫掠了整整八日,得到了嘉靖皇帝通贡市的允诺,方才退兵。

  这是莫大的耻辱。

  嘉靖三十年,战火再燃,从嘉靖三十年,到嘉靖四十五年的时间里,宣大仅仅总兵官、副总兵官就战死了十余人,军卒死伤无数,仅京师及宣府、大同各塞,就需四五百万两度支,朝廷财政空虚,岁入不能充岁出之半。

  朝廷的财政收入,每年都不能到支出的一半,朝廷的赤字迅速增加。

  大明不好过,俺答汗也不好过,最终在隆庆年间,双方达成了合议,才算是都消停了下来。

  晋党只需要以虏强为由收束军卒,庚戌之变也不是不可能再来一次。

  朱翊钧翻动了下御案之上的奏疏,翻出一本说道:“朕手边就有塘报,戚继光戚将军在北古口、将军楼、姊妹楼、喜峰口的四处,击退了朵颜卫贼酋董狐狸,首功两千五百有奇,董狐狸单骑逃脱。”

  “浙军,果然是闻名天下的雄兵!”

  朱翊钧到了大明收到了的第一份战报,是一封捷报。

  此战只是戚继光彪悍战绩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戚继光不仅仅擅长平倭,据虏那也是强中手,董狐狸跑到北古口问大明索要赏赐,说不给就要入寇,被戚继光下了个套,董狐狸本部全军覆没,董狐狸的侄子不知道情况来救叔叔,被生擒,械送回京。

  “即便此时北虏入寇,臣亦有信心,令其有来无回!”张居正极为郑重的说道,他这话讲的很有底气。

  戚继光由南到北,就是张居正举荐的,蓟辽总督梁梦龙、蓟辽总兵官戚继光是他门下,也是他跟晋党发生冲突的底气。

  刀在手,说话才硬气!

  北虏真的南下,那就打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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