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46节

  顾宪成冥思苦想眼前一亮说道:“曾子言: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张居正如此苛求,岂不是陷主上于不以义制利的恶名之中?”

  焦竑却摇了摇头,看着顾宪成满是嫌弃的说道:“你的学问不过如此。”

  “民心疾怨,有司不恤其民,亦因为君之不行仁政,何为仁政?”

  “务必恤万民饥寒,救万民疾苦,今日天下万民受困于兼并,居无定所,劳无所得,颠沛凋零,这天底下最大的仁政,就是安顿百姓为首务,先生所作所为,哪一件不仁不义?权豪缙绅是人,你是人,小民不是人?”

  “先生威罚权豪缙绅,清侵占、止姑息、惩贪腐、荡涤吏治,乃是庆赏万民的大仁大义。”

  “丰年敛聚凶年放散,上下相通,天下虽有水旱灾荒,不能为害,而国与民、君与万民,常相保同气相生,何来陷陛下不以义制利的恶名之中?”

  顾宪成听闻攥紧了拳头,又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这集会集了个什么会?这辩来辩去,张居正连奸臣都不是了,还怎么继续反抗?

  抗税,张居正不仁不义是大前提!

  稽税千户骆秉良听完之后,叹为观止的说道:“这焦竑这么厉害?”

  宋阳山摇头说道:“他书读得好,自然厉害,书读的不好,自然不厉害,读书人是一个很矛盾很复杂的群体,不能一概而论的。”

  “那孙继皋还是状元郎呢,还不是被陛下追着骂的羞愧难当,童谣有言:状元郎不如十岁娃,羞羞羞,辱辱辱。”

  顾宪成一听立刻愤怒的说道:“耿山长,你叫我们来,就是要听你的弟子骂人吗?”

  耿定向略显无奈的说道:“稽税千户们也不是百害而无一利啊,咱们提着脑袋阻挠公法,中伤任事之臣,威逼利诱干吏,只为私利,结果张四维、王崇古家奴,直接占了六成去,你说咱们扛着国典,天大的干系,弄不好就是昆山顾氏抄家流放之忧,才得四成,是不是稽税让千户们也给查查?”

  “这不是把大家叫来商量商量吗?”

  耿定向是典型的摇摆人,哪边风力强就站哪边,他和陆光祖说了,他是倾向于交税的,主要是觉得张居正厉害的很。

  从朝中致仕归家的前任礼部尚书陆树声,左右看了看,咬着牙说道:“我觉得还是纳了吧,你们不在朝中,不知道那元辅的厉害,心狠手辣做事根本没有任何的破绽!”

  “我反正是不敢与之为敌,今天甭管议论如何,我是要纳税的,我家田亩不过五万三千亩,税票不过六千两,我还换了一张船引,因为换得早,我家的船三年保修。”

  “明年再有船引,我把我家的田换一换,做船东不比作地主强?”

  孙克毅站起身来,嗤笑一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高论,所以才过来看看,不过尔尔,还不如勾栏听曲!”

  “走了。”

  陆树声,坚定的投降派,他可是眼睁睁看着张居正怎么教训王崇古的,若非王崇古在宣大盘大根深,占着俺答封贡的事儿,张居正能活活把王崇古给打到贰臣之列?王崇古现在这么乖巧,完全是被打怕了。

  松江孙氏是华亭徐氏的敌人,孙克毅之前就直接举报了徐阶偷偷兼并,孙克弘、孙克毅兄弟二人是坚定的投献派,朝廷有诏令,遵守就是,松江府通衢九省之地,除了朝廷抄家灭户,谁能影响他们家富贵?

  孙克毅把全家七十万亩田,换了三十五万亩出去,换到了三十五张船引,松江巡抚、松江市舶司、松江造船厂、松江镇总兵亲自接见了孙克弘、孙克毅兄弟二人,给了一个‘缙绅典范’的牌额,这个牌额可是有特权的,可以在松江府造船厂优先买船、优先过关、船只十年保修、优先聘用海事学堂的船长、舟师。

  孙克毅、孙克弘,堂堂正正的站着把船东给当了。

  若不是松江造船厂产能有限,他恨不得把七十万亩都给换了船引去,换一半,那是朝廷没有。

  孙克毅、孙克弘的父亲是弘治年间的礼部尚书孙承恩,孙氏那是松江孙氏,江东豪右,高拱追击徐阶,徐阶把孙克弘拿出去顶雷,就这个仇,孙克毅就要跟徐阶对着干,看徐家倒霉,那比赚钱还要开心,更别提还能赚钱了。

  海利之厚,让孙氏这种豪右户都瞠目结舌。

  徐阶、王颐、顾宪成等人,都是死硬分子,徐阶感慨万千,这张居正利用矛盾说,在矛盾的间隙挑拨的功夫,炉火纯青,无时无刻不在挑唆,无时无刻不在分化,将南衙缙绅分为了投献、投降、首鼠两端,现在又利用稽税之事,进一步的分化,步步为营。

  正如陆树声所言,张居正做事,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尔等胆小鼠辈!”陆光祖开始了,稽税房急需要一个鸡来祭天,怎么就这么草草收场?

  陆光祖振声说道:“你们谁爱交谁交,反正我不交!就想靠一张白纸,收我家世代祖传的田亩正赋,想都不要想!谁踏门侵户,就让他不得好死!”

  陆光祖一带头,这现场的气氛又热络了起来,而焦竑不再多言,退到一旁,叹了口气,良言难劝该死鬼,什么热闹都凑,只会害了自己。

  “陆廷尉,这是不是有点用力过度了?”骆秉良低声对宋阳山说道。

  宋阳山摇头说道:“力度还不够,别看他们叫的凶,过几日大部分都会交了,第二次催收,再不给的少之又少,毕竟骆千户真抄家啊。”

  “到底是武器的批判令人恐惧。”

  崇正书院这次集会第三日,就有一名缇骑前往苏州府督税,被苏州葛氏假借织工之名给围殴,一名账房被当场打死,账本当场被夺取,两个‘豪杰’被赶到了粪池里,差点淹死,缇骑侥幸逃脱。

  那几名织工以葛成为首,到苏州府衙门自首,说是缇骑督税浙直,驻扎苏州,随意增加苛捐杂税,造成大批机户关厂停业,工人失业,无以为生,而这缇骑又过来催缴,葛成激愤之下,才带人动手,失手致人死地。

  事实并非如此。

  骆秉良提审了葛成等人,二话不说,带着五十缇骑,一千南兵,直奔苏州葛氏,当天就把葛氏给抄的一干二净,不是不肯交税,不是要武装抗税吗?那就看看谁家的武装比较强就是。

  这一闹,掀起了轩然大波。

  葛成等一众也被押解入京,而陆光祖的夺情起复诏书也到了陆光祖家中,陆光祖乐呵呵的到京师上任去了,让南衙地面权豪,叹为观止!

  葛成表面上挺身投案,昂首挺胸,一见到缇骑就有点怂,骆秉良也没用刑,立刻就交待了。

  事情其实挺简单的,葛氏家主不满征税指使葛成,给这些个督税缇骑们点颜色瞧瞧,好叫督税缇骑们知道这南衙谁才是主人,结果人多手杂,也是打巧了,那账房是个弱弱书生,一拳给打死了。

  南衙发生这等事,应天、松江巡抚、兵备太监、督税千户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写了奏疏,通过驿站,送往京师。

  张居正之前就说了,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国典具存,必不容贷。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国法开玩笑。

  而这些奏疏同样誊抄了一份,由陈璘带两名缇骑,乘水翼帆船北上而去,这是大明的水翼帆船的第一次海航,比的就是速度。

  水翼帆船也不只有一个型号,水翼帆船是一个类型,不同种类各有不同,而陈璘这次海航,乘坐的水翼帆船,是三体架构,除了主体外,水平平衡翼之下,都有一个稍微短些的船身,这样一来,船会更加的稳定,它的船速不是最高的,但是却是所有试制型号里,最为稳定和安全的。

  陈璘一路北上,乘风破浪,速度奇快无比,沿岸的渔民看到了一条升腾起的白线,在水上飘过向北而去。

  陈璘选的是近海,就是能看到陆地的海中航行,即便是船翻了也能游上岸的距离。

  真正的乘风破浪,船脱离了水面后,速度更快!

  只用了一天六个时辰时间,在万历三年五月末的最后一天傍晚,陈璘就从松江府赶到了天津卫,三千里路,十八个时辰,三十六个小时辰,陈璘在天津卫海港下了船,踩在了地上。

  “副总兵!”两个缇骑见陈璘脚一软就要摔倒,伸手去扶,结果自己都是东歪西倒,趔趄在地上。

  飙船这种事,实在是颠的有些七荤八素。

  陈璘没有摔倒用力的跺了跺脚,站稳了身体,看着两个缇骑大笑着说道:“这一轮飙船,着实爽利!好好好,好得很!这船还得改改,还是太颠了。”

  “二位缇骑,我先回京,二位差人把船拉上来,咱们也给陛下看看,省的朝中那帮言官们,又是喋喋不休,说什么咱们诓骗主上之类的怪话。”

  “这船,是真的快啊。”

  给明公们一点小小的工匠震撼。

  陈璘当天就到了通州下榻通州馆驿,沐浴更衣后,等待着次日的朝见。

  朱翊钧收到奏疏的时候,人都有点懵,作为皇帝,朱翊钧当然知道,权力这东西,就是这样,头天做个梦,第二天就能实现,所以所有人都对权力趋之若鹜。

  但是仅仅三个月,朱翊钧就收到了反馈,实在是令他惊骇无比,大明的工匠的手,真的是巧夺天工。

  次日清晨朱翊钧特意在文华殿召见了陈璘,而缇骑们也将那艘双桅三体飞翼帆船拖到了京师来,清洗干净,抬到了文华殿之前。

  这玩意儿可是祥瑞,虽然是人造的祥瑞,但历代这祥瑞,不都是人造的吗?

  桅杆在盛夏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国与民常相保,君与万民同气相生,这也是张居正的原话。求月票,嗷呜!!!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

  朱翊钧看完了南衙来的奏疏,骆秉良对于崇正书院的集会的辩论,描写的非常详细,把那些腐儒的模样刻画的惟妙惟肖,骆秉良没有自己的意见,就只是奏禀事实的本来面目。

  风力舆论真的很重要,因为风力舆论真的可以改变一些价值观和世界观,顾宪成的学问不是不如焦竑,而是他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此,小民就是草芥,权豪缙绅的命才是命。

  这就是夫子一直提到的礼崩乐坏,或者说社会风气糜烂。

  腐儒腐儒,在粪坑里打滚,还非要把人一起拉进粪坑了。

  或者用荀子的话说,就是贱儒。

  作为被开除了儒籍的儒门圣人荀子,就喜欢骂冥顽不灵,生搬硬套的儒生为贱儒。

  陆光祖被起复了,这就是小皇帝的蹬鼻子上脸,孙丕扬考成法出了纰漏,廷议让其出京任事,这便是空出了位置,而张居正举荐了陆光祖。

  张居正跟着小皇帝一起上嘴脸,一旦科道言官怕了,就直接超级加倍。

  夺情梁梦龙,科道言官自我安慰说是金革无避,夺情赵梦祐,科道言官可以说怕赵梦祐廷杖真的把人打死,那么夺情陆光祖,这帮科道言官是不是给诤谏一轮?

  朱翊钧准备好了弹药,就等科道言官送上门来了!连孔子、孟子那个年代都不遵守的东西,却要在万历年间遵守,如此冥顽不灵顽固不化之徒,自然要把这个风力舆论给纠正过来。

  小皇帝围绕着抬到皇城来的三体水翼帆船,看了一圈又一圈,有些疑惑的说道:“这么大个的船,怎么送入宫门的?它能通过城门吗?”

  面前这艘水翼帆船最长处为二丈八尺三寸(8.91米),最宽为一丈九尺四寸(6.1米),这个长宽比的原因是两个水平平衡翼比较长,桅杆大约和帆船等长,是全钢打造双面刷着一层致密的桐油,反射着阳光。

  “桅杆可以拆下来,分别送入。”陈璘解释了小皇帝的疑惑,这样全须全尾的抬进来自然不行,但是把桅杆拆下来就可以入城门,实在不行还可以吊装。

  只要想让皇帝看到,皇帝也想看到,办法总比问题多。

  怕的就是不想让皇帝看到,和皇帝自己不想看到,那就坏了。

  朱翊钧连连点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颇为志得意满的说道:“好好好!好得很!”

  陈璘拿出了一本松江船厂志,递给了张宏,上面是各类水翼帆船的详细数据,造型各异,有短小水平翼的单人舢板、有单桅两帆双体舢板、有双桅双帆急速帆船等等。

  详细记录数据,是小皇帝专门要求的,从松江府下海每一条船,船长、宽、长宽比、桅杆高度、吃水深、水线、人员配置、载货、用料之数、造价、帆面、水密舱设计等等等等,都要用详细的数据去记录,方便管理。

  这种详细记录的方式,还是要说到王国光主持编纂的《万历会计录》,里面就详细的记录大明朝国税数据。

  王国光向来提倡度数旁通,也就是用具体的数字去度量天下无穷万物,才能触类旁通,让大明变的更好。

  万历初年,以挽救大明日益颓废的国势为目标,以大明再起为崇高志向,团结在张居正周围的臣子们,用自己的方法来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

  吏治上有考成法、国税有度数旁通、戎政有募兵制练兵、营造有去芜存菁改良火器、风力舆论有冒死诤谏直言君过等等。

  朱翊钧要做的事,就是保护好这些做事的臣子,保护好他们的政治遗产,遴选出更多的忠良循吏干臣,坚定不移的带领大明再兴。

  “俞帅请命设立海事巡检司,专事海防巡检掌令传讯。”陈璘看小皇帝高兴,立刻俯首说道。

  大明巡检司都是设立在关津、要冲之处,巡检司的职责是稽查无路引外出之人,缉拿奸细、截获脱逃军人及囚犯,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等。

  巡检司隶属于兵部,巡检司巡检为正九品,多由武举人或者庶弁将担任,每一司养弓兵若干,这些弓兵不领朝廷俸禄,他们只领赏赐,分捕获200名、100名、30名等层次,地方府县参考有无过失,加以升降奖惩。

  巡检司的设立完全看地方的治安情况,如果治安恶化,就会设立,比如嘉靖二十六年六月,四川添设竹箐山、沙子关、金子山、铜罗关、羊圈山等五处巡检司,专事缉盗。

  巡检司的弓兵其实就是巡检到任后,招募地方的‘豪杰游侠’,不给钱只给奖金,是朝廷行使暴力的重要补充。

  巡检司第一次大规模的废除是在洪武十三年,天下安定,之前负责治安的巡检司被裁撤了354处巡检司,第二次大规模废除,是在弘治年间,因为孝宗行仁政,国泰民安,陆续裁革巡检司,再到嘉靖年间,大量复置。

  朱翊钧要搞的稽税千户、百户、缇骑,招募豪杰游侠做事,这可是自洪武年间的祖宗成法!

  “要多少钱?”朱翊钧询问着具体设立。

  “俞帅奏疏。”陈璘摸出了奏疏,递给了张宏,他带着强烈的期盼看着小皇帝,希望这本奏疏能够得到恩准。

  俞大猷就要几个正九品的官职,遴选浪里白条十名,任职海防巡检,每巡检配一条水翼帆船,通报各临海府州县急报消息的同时,侦查海寇动向、传递消息、稽查走私等。

  朱翊钧看完了奏疏,颇为惊讶的说道:“不要钱啊?”

  俞大猷知道朝廷用度紧张,国帑空空如也,也没给朝廷找麻烦,巡检司各司自负盈亏,以稽查走私抽分为主,有商舶无船引下海,缉私百值抽六,押送市舶司罚没货物。

  但同样,免费的就是最贵的。

  这种巡检司全看巡检本人,若是缉私船主贿赂,私自放行,那岂不是等于各个巡检司都变成了钞关?财用自主,不过几年,就变成了海寇,横行四海。

  安东尼奥一路从泰西而来,一路上贿赂殖民地的总督和税务官,这件事朱翊钧是很清楚的。

  若是用这免费的法子,大明绵长的海岸线上恐怕要多一大堆的海寇了。

  俞大猷的意思是,这两年先对付着,等到过几年,朝廷财用,不是那么紧张了,再做打算和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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