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6节

  读书人和读书人之间的差距的确很大。

  “去年他回京述职,见了不少的人,但是他想办的事儿,到底是没办成。”李太后说起了此事,便没有了多少食欲,放下了筷子,面色有些担忧。

  东南开海,设立月港的争斗,可谓是步步惊心,这罗拱辰的初心就是再好,朝中无人帮衬,也是白费功夫。

  这罗拱辰先是由老上司谭纶引荐去了吏部尚书杨博府上觐见,谭纶因为父母丧事回家守孝,再出仕是由杨博举荐,这便是有了举荐之恩,在大明官场上,这是天大的恩情。

  谭纶觉得罗拱辰的想法不错,就把罗拱辰引荐给了杨博。

  吏科给事中为何弹劾谭纶?

  因为谭纶出身浙军,跟戚继光是战友,受到戚继光、梁梦龙这些浙军出身的影响,谭纶现在跟张居正走的实在是太近了。

  杨博作为晋党党魁,本就恼怒谭纶以怨报德,直接让罗拱辰吃了个闭门羹,拜帖都没收。

  罗拱辰又走了戚继光的关系,让戚继光引荐他给张居正,结果张居正听闻罗拱辰的想法,颇为赞同,就在罗拱辰的奏疏上齐缝下了自己的书押,送到了通政司,内阁拟票后,在两次廷议中,都没有通过。

  最终罗拱辰回京述职的期限到了,只好回去了福建月港,等待消息。

  这土豆、番薯,就是那会儿罗拱辰带回京的礼物,宫里有,张居正的全楚会馆也有,本来杨博也应该有的,但是杨博没见罗拱辰,便没有了。

  万历元年,土豆在京师,还是稀罕物件,但是在南方,早就在嘉靖年间已经传入。

  “这海防同知罗拱辰进京所为何事?”朱翊钧搜检了一下记忆,并没有相关的内容。

  万历皇帝本身就不喜欢政务,再加上李太后约束极为严苛,这逆反心理之下,对国事也多是漠不关心,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李太后靠在椅背上,略微有些心烦意乱的说道:“罗拱辰想收税,确切的说是设课征收贩洋船税,抽分,百抽六的税,征收那些红毛番的洋船的税。”

  “洋船?罗拱辰要收洋船的税?”

  李太后颇为确切的说道:“对洋船。”

  “都察院总宪反对增税,理由也算是充分。”

  “葛守礼说:国家榷税都有规定,在四通八达、商贩辐辏之地,设有钞关税务,在各府也设有税课司,负责征收税银,法至详备,原无渗漏不征之地。税已经这么重了,现在突然增税,是在与民争利。”

  “礼部尚书陆树声也反对,说是祖宗之法,两百年来未曾更改,开海设立月港通商,已经违反了祖制,还要继续违反下去吗?”

  “礼部还说,那大小弗朗机红毛番,连礼数都学不会,让下跪歪歪扭扭,有失礼法,要是给洋船征税,既违反了《中庸》,天下国家有九经之中的柔远人,也违背了祖宗之法,恐再掀倭患。”

  “此事遂作罢。”

  “张元辅仍有意推行,留下了罗拱辰的奏疏,让他回去等消息。”

  李太后只读过女戒,这文绉绉的奏疏读起来大约是有些费劲,冯保却是读过书的,她之前对冯保信任有加,也是有这方面原因。

  罗拱辰先投了杨博,杨博不纳,张居正倒是好脾气,也是给戚继光面子,把人放进了全楚会馆,还在罗拱辰的奏疏上,书押、下印。

  张居正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他、讨厌他的人,大抵都会承认此人大才,同样,天下人人皆知,张居正是个眦睚必报的主儿。

  罗拱辰要收洋船的税,礼部尚书和都察院总宪反对,张居正更要推行下去,这里面涉及到了威权的问题。

  张居正为元辅,当国才短短几个月,收洋船的税又不涉及到朝中诸大臣们的利益,这都不让,张居正就是为了立威,也会把这件事推行下去。

  而礼部尚书陆树声,是张居正举荐入朝做了礼部尚书,这陆树声腚下的交椅还没坐稳呢,就开始抱着礼法,反对起张居正的政令了。

  若问朱翊钧对收洋船抽分收税,他什么态度?

  这需要讨论?收,一定要收!海关不收税,像话吗?像话吗!

  要知道月港收的税,国帑拿走一部分,还有部分会进内帑。

  那可是朕的钱!

  谁不让,就给他扣个通番的罪名下去,把人送去黑龙江出海口的永宁寺,凿冰取鱼去。

  “娘亲,孩儿想试试种这土豆、番薯。”朱翊钧一言不发的吃完了饭,才对着李太后颇为郑重的说道。

  李太后听闻,满脸写满了不敢置信的看着小皇帝,愣愣的问道:“皇帝说,要种地?是要体察农情吗?让张元辅安排一二便是。”

  朱翊钧摇头说道:“不是体察农情,也不是祭祀春神句芒,而是种地,挖坑埋种,洒水施肥,亲事农桑。”

  “等下,皇儿的意思是要亲自下地吗?”李太后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这儿子之前不读书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要亲事农务,那是皇帝该干的事儿吗?

  真的是不务正业。

  “对!”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就种土豆。”

  暂且把那收税的事儿放一边,他现在并未亲政,交给张居正冲锋陷阵即可。

  但是这土豆,必须要种。

  民以食为天,粮食那是比天还大的事儿。

  粮食是什么?粮食就是坚不可摧的皇权。

第二十章 君民同耕,大逆不道

  朱翊钧二世为人,他会种地吗?

  他真不会。

  唯一养活的植物是绿萝,就是那种有点水有点土,就能养的绿萝,最后都被他给养死了。

  不会种田没关系,大明会种田的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这里是将种地刻在了骨子里的中原,即便是在万历年间,举目四望,这天底下,还有比大明人更会种田的人吗?

  朱翊钧作为皇帝,他想要种田,组织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农,展开对种植土豆的专项攻坚研究,其实也不是很费钱,大不了把玄武门外的万岁山腾出来,种田就是。

  就是那个种着老歪脖子树的万岁山,就是崇祯皇帝在最后时刻,选择自缢的万岁山。

  种得了花花草草,自然也种得了土豆。

  再不济、再不济,哪怕是专项攻坚研究失败,没有种出土豆来,那大明小皇帝,亲事农桑,也表达出了自己的对农事的关注,没有实际意义,也有很强的政治象征意义,能引起大明朝对土豆、番薯,对这种高产农作物的关注,就是大赚特赚。

  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皇帝稍有动作,天下黎民百姓都看着,都会觉得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皇帝这是搞得哪出?多少会对土豆、番薯侧目一二,一旦谁种出了二三十石,那就是生民济世的大善事!

  李太后有些犹豫,小皇帝刚给她上了弘毅的课,弘,就是心怀天下,若是那罗拱辰没有说谎,真的有亩产二三十石的粮食作物,一旦成了,天下谁还敢说十岁人主不可治天下这等话来?

  即便是没成,那至少能说明皇帝有弘毅之心,能获得更多的认可。

  李太后想了又想摇头说道:“还是安心向学为好,习武还能说是刺王杀驾案和祖宗之法,毕竟太祖成祖皇帝,都是武功赫赫,现在皇儿种地,真的是不务正业,朝臣群起上谏,届时怕是难以收场。”

  李太后并不想多生事端,只希望孩子能够平安长大,顺利接掌大明,也算不负先帝嘱托了。

  朱翊钧仍不放弃说道:“朕一定会完成好学业的。”

  “不是因为课业。”李太后犹豫了下,还是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详细说了一下,本来李太后直接以威权要求就是,不必解释。

  但是刺王杀驾那天,小皇帝因为躲避追杀撞翻了桌椅,一开口就说,不要怪他失仪,让李太后心有戚戚,甚至有些悲伤,这母子到底是如何处到了这个份上?

  再约束严格些,不说明白,怕是母子相隙,产生更大的隔阂了。

  朝中的大臣们,会不会因为小皇帝亲事农桑而上奏,对小皇帝的言行举止,指指点点?

  会,一定会,而且是所有人,就连张居正也有可能会反对。

  皇帝是天生的贵人,春天祭祀句芒的时候,象征性的扶一下犁就够了,最重要的是读书,要学习四书五经,要做一个符合他们标准的好皇帝。

  大明,礼教森严。

  罗拱辰跑断了腿,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要对洋船收税,这税又不是收到他罗拱辰的手里,是给国帑,是给内帑。

  月港市舶司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海防同知,光是都饷馆就有三位海防同知,还有都饷内官、澄海县令、福建巡抚、巡按、福建税课司大小主事盯着,罗拱辰收洋船的税,落到自己口袋里的能有多少?

  罗拱辰是在给朝廷创收。

  就办这件不损害任何大明人利益,给朝廷创收的事儿,朝中都是反对者居多,国之九经修文德以柔远人。

  小皇帝居然要亲事农桑,朝臣们一定会上奏言事。

  这里面还涉及到了农学和儒学之争。

  农学主张“君民共耕”和“收获均分”,君民共耕,就是君王亲自参与农事,而收获均分,意思是所有收获要均匀的分给所有人。

  收获均分在先秦的生产力是绝不可能达到的,类似于理想国、大同世界的政治理念。

  而君民共耕,这个更是被儒家圣贤——孟子,亲自驳斥过的观点!

  《孟子·滕文公上第四章》详细的记录了孟子如何亲自跟农学陈相,辩论君民共耕的问题,以孟子压倒性优势获胜,当然这是儒学的单方面记载,农学早已失去了道统。

  这都先秦时代的故事了,大明儒生们,还会拿着先秦时代的争执来争辩明朝的道理吗?

  这不是拿着前朝的尚方宝剑,管大明朝的皇帝?

  儒学士们,还真的会。

  因为儒家是一个极其崇古的学说,儒学士是一个极其崇古的集体,群臣上奏,最喜欢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法三代之上,一张口,就是尧舜禹如何如何,似乎不如此引用一番,就显得自己没学问一样。

  皇帝亲自种地,那天下的肉食者们,岂不是人人都要种地?

  这打的就是儒家大圣人孟子的脸,打的就是天下儒学生的脸。

  君民同耕,大逆不道!

  李太后是不懂学问,但是她懂大臣,这些个大臣们没事还想说教一番,更别提有事了。

  李太后和陈太后,两宫太后,对腐儒颇为不满,陈太后更是觉得朝中大臣,是拿着儒家那些条条框框约编了一个筐,把皇帝放了进去,大臣不过是借着圣贤二字,约束皇帝。

  那些个深受儒家教育的大臣们、势要豪右们、缙绅们,对儒学经典,但凡是有一点恭顺之心,还能置国家不顾,不弘只毅,就知道矢志不移的挖大明的墙角?

  李太后语重心长的解释了一番原因,若是皇帝真想做,也可等到长大了,等到了亲政时候再做。

  朱翊钧全然了解李太后的担心,点头说道:“孩儿知道了。”

  他回到乾清宫内殿寝室之后,既没有读圣贤书,也没有思考晋党之事,而是在思虑着,如何把种植土豆、番薯这件事推行下去。

  朱翊钧连收洋船的税都顾不上,全部的心思都在这土豆、番薯之上。

  他在短暂权衡之后,就决定一定要走下去,而想要摆脱君民同耕的礼教束缚,这件事的关键先生,不是旁人,正是张居正。

  张居正掌控内阁,若是他能够坚定的支持自己亲事农桑,君民同耕,那这件事未必不能成行。

  张居正不是个传统的、守旧的、迂腐的、冥顽不明的儒学士,但凡是改革派,都对旧有的制度会产生疑惑,进而想要改良它,施展自己心中的抱负。

  事实上这件事无论如何,朱翊钧都不算吃亏,哪怕是最后不能君民同耕,引起大明上下内外,对土豆、番薯这些作物的重视,朱翊钧这波就是血赚不亏。

  十岁的少年天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心怀天下,想要为这天下做这些事儿,只是没有注意方式方法,毕竟小皇帝还没学过孟子,论语都才认真学了三天而已,不知道其中的轻重厉害。

  大明群臣还是有这种宽容的,没有这种宽容的臣子,自然是不修仁德、没有恭顺之心的臣子,理应启动非刑之正,把此不忠不孝的臣子,送到解刳院内,把心肝脾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全都黑了!

  朱翊钧示意张宏熄灯,早睡早起,长高高。

  张宏是明白陛下的所思所虑。

  张宏离开乾清宫的时候,一直等在宫门一侧,也不点灯,和夜色融为了一体,一直等了很久,一个宫婢才匆匆的跑了过来。

  “都告诉徐爵了?”张宏开口问道。

  “是。”宫婢赶忙回答道。

  张宏挥了挥手,笑着说道:“嗯,回吧。”

  徐爵是冯保的人,徐爵拜了冯保为座主干爹,是冯保的心腹中的心腹,而这个宫婢是张宏安排给冯保通风报信的。

  张宏发现自己胜任乾清宫太监绰绰有余,但是还做不了老祖宗,就冯保在外廷怼的葛守礼哑口无言的本事,张宏现在还不具备。

  这是冯保的一个机会,就看冯大珰,有没有恭顺之心了。

  而此时的全楚会馆文昌阁内,张居正点着三盏明灯,在不停的写写画画,他公务极为繁忙,从文渊阁回到了私宅之中,就来到了书房,他在为小皇帝注解新的四书五经,而且还要为皇帝亲自写一本书《帝鉴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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