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71节

  朱翊钧来到了北土城的武英楼,戚继光领了征虏将军的印信,梁梦龙领总督军务,马芳、李如松为左右副总兵,准备开拔。

  “戚帅辛苦,大明军辛苦,朕欲与诸位将士同行,奈何身小力亏,就不给将军们添乱了,朕在京师,待大军凯旋。”朱翊钧站在武英楼里,这次的开拔,他亲自前来送行。

  “大明军威武!”

  “陛下威武!”

  朱翊钧来到了辕门前,站在一辆正厢军车之前,轻轻的推了一下满是泥土的轮毂。

  吴元年,徐达领征虏大将军印绶之后,还是吴王的朱元璋亲自推动徐达的车轮,让他征伐胡元,后来胡元被打没了,北元被打没了,北元汉廷又被明成祖朱棣打成了北虏。

  现在北虏再次猖狂,朱翊钧作为大明的皇帝,站在北土城的辕门,再次为大明军送行。

  鼓声阵阵,号角声幽怨,万余人的精锐开始北上,朱翊钧一直站在辕门前,看着大明军绵延不绝的车队,缓缓消失在了天的尽头,才对张居正说道:“壮志得展布。”

  若是在张四维看来,这多是个好机会,大明京师空虚,精锐北上,这不正是提刀见陛下,和陛下痛陈厉害的好时机吗?只需要调动宣大卫军,直入京师城下,就是不能夺了生杀予夺的大权,也能让朝廷知道厉害!

  可是在王崇古看来,这就是最最最危险的时候,这个时候,跟朝廷、跟张居正蹬鼻子上脸,那就是自寻死路,一旦西北跳反,朝廷立刻可以释放关在天牢里的逆酋王杲、董狐狸的侄子卜哈出,答应土蛮诸部的贡市请求,而后收兵,对西北进行平叛。

  就像现在吴兑在宣府宴请三娘子,张学颜也可以在东北宴请察罕汗,安定东北,而后平定西北。

  回城的路上,王崇古凑到了张居正的身边,低声说道:“元辅,西北我的余威尚在,这次还好,下次,怕是要出乱子,下下次,恐怕…”

  王崇古话没说完,但是态度很明确,他控制不了太久,余威最多也就两年,到时候西北出乱子,朝廷威罚的时候,可不能伤及他这个善类,他可没有谋逆之心。

  王崇古觉得西北必不能赢,哪怕是依仗北虏声势,就今天送行,大明军容整齐,就这一万锐卒,十万能抗衡吗?答案是否定的。

  经过了战火洗礼的锐卒,只会更强。

  “王司寇现在是大明刑部尚书,负责刑名,还有羊毛官厂之事,西北动荡,和王公无关了。”张居正低声说道,他给王崇古吃了颗定心丸。

  万历五年,陛下就该大婚了,大婚之后,就该亲政了,张居正也不打算恋权,陛下比他还要希望大明再起,他也能清闲一些,搞一搞算学,研究下光学,偶尔下下田,磨一磨淀粉,多是一件美事?

  至于承诺,他张居正的承诺,又不是陛下的承诺。

  朱翊钧回到了京师之内,开始继续捣鼓自己的反射望远镜,他问张居正的问题,其实他清楚的知道答案。

  大明在南衙对于何心隐之事开始进行追缴,缇骑四处出击,稽税千户骆秉良亲自前往江西吉安,抄没了庐陵杨氏。

  庐陵杨氏,发端于杨辂,自此之后延绵不绝,骆秉良抄这一家,是杨士奇的杨,杨士奇,历五朝,仕六帝,在内阁为辅臣四十余年,首辅二十一年。

  大明的庐陵杨氏号称四世三公,世人皆称其为望族,而杨士奇、杨溥、杨廷和,四代出了三位宰相,虽然杨士奇是杨辂长子杨锐后裔,杨溥为杨辂次子杨铤后裔,杨廷和为杨辂五子杨耸后裔。

  这一次缇骑抄家,也只是抄了长子杨锐这一系,资助何心隐,曾光、衢天瑞、郑士韬、雷得鸣、刘洪、张一德、传珠一、欧阳蒙、刘宗文、罗巽等人的正是杨士奇的后人杨有仁。

  骆秉良为了这次抄家成功,还专门借调了江西兵三千人,让江西巡抚潘季驯,一道前来,防止生变。

  潘季驯告诉骆秉良不用,尽管去抄家就是,骆秉良到了才知道,庐陵杨氏一共五系,这五系不能说是同气连枝吧,也只能说是互为仇怨。

  骆秉良来抄家,其他四系,甚至直接点了爆竹,恨不得上来帮忙一起抄家,说来说去,都是利益惹出来的祸患,江西本就不富硕,生产资料就那么多,而杨士奇的大房和杨廷和的五房斗的你死我活,以科举为例,这生员、举人就那么几个名额,你拿走了我拿什么?

  田亩、人丁、工坊、水路等等,都是这个道理,五房带着其他三房,跟大房斗来斗去。

  现在大房倒了霉,那真的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就像孙克毅、孙克弘的孙氏和徐氏的仇怨,矛盾总是普遍存在,如何利用势要豪右、权豪缙绅、富商巨贾之间矛盾,里挑外撅,不断的分化,是稽税房,和日后稽税局的重点工作。

  要稽税,没有内鬼,是万万无法彻底稽税的。

  九月,追欠的催缴票,或者说是催命符发到了权豪的手中。

  依据清丈的鱼鳞册,稽税房开始追欠,这一下哀鸿遍地,催缴票不交,那就别怪朝廷翻脸不认人了。

  翻脸不认人,就代表着朝廷不打算内部处置,而是要将这件事放在明面上,到时候是非,自然有公论,你欠的税,是一个农户几千年挣不到的银子,你说到时候百姓们是骂朝廷苛责,还是骂权豪大户不肯纳税,竭泽苛责小民?

  在缇骑千户忙的晕头转向的时候,松江府的画舫已经试运行结束,反响良好。

  很快排期就排到了次年,孙克毅敏锐的发现了商机,立刻继续进行了定做,松江造船厂没有产能,那就去月港造船厂,这都是大明朝廷的造船厂,哪里造不是造?

  一个庞大的产业链正在形成,谁先把握了生产工具,谁就能在这个行业获得巨大的优势。

  孙克毅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扬州瘦马的价格正在快速的上涨,而且速度惊人,不仅如此,连南衙秦淮河畔、松江府黄浦江畔的娼妓价格也在疯涨,这自然是因为白银的大量流入,也是因为从业者的数量减少。

  没错,娼妓这个行业的从业者在减少,因为松江府和应天府的两个织造局,北衙的羊毛官厂,也在招织娘,织造这个的确需要心灵手巧。

  娼妓典型的吃青春饭,这个活儿不稳定还容易生病,流动量极大,病死的、从良的,是一个动态产业,但是现在三个官厂就直接吸纳了大量的织工,对娼妓这个行业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冲击。

  那些想下海的,一看那边织布也能赚不少钱,自然就不想下海,毕竟娼妓是贱籍,一入娼门,世世代代都是贱籍。

  按照过往的路径依赖,就是要加大对牙行的投入,也就是让人牙子,四处买些女童,打小培养,但是孙克毅这算盘一打,本地培养,成本有些高昂,还不如直接从朝鲜和倭国进口更加合适。

  进口还能打造一个异域风情的名头,就像当年大唐朝的胡姬一样。

  扬州瘦马是要分账的,一个客人五百两银子,瘦马要分走二百两,再加上养船,养佣奴等等开销,回本的周期会变长,但是买倭国的花魁,朝鲜的高丽姬,就没有这个顾虑,这都是强人身依附关系,分账?好吃好喝还有佣奴伺候,还不满意?还要分账?

  “弟弟。”孙克弘看着盘账的孙克毅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说道。

  “怎么了?”孙克毅停下了盘账,看着孙克弘的转椅,孙克弘只能坐在转椅上。

  孙克毅知道,他哥哥的腿是徐阶害的!

  当年高拱打压徐阶,徐阶把孙克弘推出去当替罪羔羊,直接打废了两条腿,所以,孙克毅对徐阶恨的咬牙切齿,就是这个老狐狸太奸诈了,何心隐的事儿,都没能追击到徐阶的头上。

  “这买卖伤天害理,要不就不做了吧,咱们已经很有钱了。”孙克弘略微有些担忧的说道。

  孙克毅斟酌了一番说道:“兄长的意思是,给朝廷做事,是在与虎谋皮?”

  孙克弘点头说道:“是的,若是朝中风力变了,朝廷弃之不顾,权豪缙绅视我等为仇怨,到时候,我孙氏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我还活着,又不是死了,和徐氏的仇怨,该放下也就放下吧。”

  “我已经是废人了,何必呢。”

  “兄长说放下,便更不能放下了,徐老狗不死,我寝食难安!”孙克毅摇头极为坚定的说道:“这个仇必须要报!”

  “张居正今年五十,他还能当国十年,十五年,就以十年说,这开海事早已成定局,换个人当国,说要禁海,恐难成行,朝廷也是要吃饭的,不能只喝西北风活着。”

  孙克毅之所以决定投效朝廷,也不是单纯的为了报仇,他也有他的思量,有些东西一旦形成了惯性,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朝廷再想动,难如登天,三五十年内很难更易。

  “家主,骆千户到了松江府,送来了请帖,请家主前往。”一个门房拿着请帖,骆秉良请孙克毅前往松江府衙门。

  骆秉良来松江府,自然是来办追欠专案,不过不是追孙氏的欠税,而是徐阶的欠税,顺便办点小事,看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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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画舫一二事

  骆秉良来画舫的确是来看看热闹,他得到了准确消息,有人打算继续密谋抗税,作为稽税千户,骆秉良必须要保证稽税的有效性。

  抗税存在,稽查就存在。

  稽税是因为逃税漏税的现象存在,而且这是一种普遍而且长期的现象,那么稽税房和稽税局必将普遍和长期存在。

  这是骆秉良在长期稽税的过程中总结的第三条经验,第一条是稽税因为成本问题不对小民稽税;第二条是权豪之间存在着普遍的矛盾;第三就是稽税和抗税之间的相互存在的关系。

  牢记稽税的三条经验,将会是骆秉良的长期信条,这个经验一定会随着稽税的展开,逐渐扩展为一条条的成文条文,最后让稽税变得普遍化和常态化。

  所以,骆秉良来到了松江府,让大明知名投献朝廷的商贾孙克毅,来帮朝廷继续稽税。

  “骆千户,又见面了。”孙克毅带着一堆的贺礼,但是他的贺礼并没有拿进来,因为骆秉良不收,也不是骆秉良志向高洁,只是盯着他的人太多了,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孙商总客气了,坐坐坐。这里有件案子,需要孙商总帮帮忙,和徐阶有关。”骆秉良开门见山,也没过多的客套,把自己的来意说明。

  徐家欠了点税,只有不到三百两银子,主要是徐氏的差役。

  要知道一条编法是将税赋和劳役合一,摊派到了田亩中征税,徐阶家中的一万亩田赋免征,但是不代表徐阶家中除了徐阶之外的其他人丁可以免差役,四差银也是要收的,大约只有三百两银子。

  这笔钱不多不少,要是去追欠的话,朝廷有些大动干戈的嫌疑,所以让孙氏出面‘劝说’一二,至于如何刁难,那就是权豪之间的倾轧了。

  除了欠税,则是画舫之事。

  孙克毅一听为难徐阶,脸上乐开了花。

  “徐阶如此大胆?何心隐的案子他侥幸逃脱,曾光的事儿,他为何又要参与其中?不想活了吗?”孙克毅不得不佩服徐阶的胆量,孙克毅是万万不敢沾染这种事。

  曾光、何心隐干的事儿,其实不稀奇。从唐中期就已经出现,一直到元仁宗时候达到了巅峰,唐宋时候,叫净土宗,到了南宋末年,由昆山僧人茅子元改为了白莲宗,或者叫白莲教。

  这个教派自明初,数度改名,金禅、无为、龙华、悟空、还源、圆顿、弘阳、弥勒、净空、大成、三阳、混源、闻香、罗道等数十种之多,曾光和何心隐假托自己是泰州学派的学子,聚徒讲学,其实就是传教罢了。

  讲学,教化万方一般对金钱看的不那么重要,传教,是入门要钱,入门之后要你倾家荡产。

  “唉,徐阶其实就是想倒元辅罢了。”骆秉良面色复杂,他也不想不明白,徐阶为何就是不肯服气呢?承认张居正很厉害,很难吗?

  朝廷谁不承认,张居正真的很厉害?

  孙克毅想了想点头说道:“想来也是,按理说,徐阶应该更恨高拱才对,毕竟是高拱把他赶下台,还如此苛责与他,元辅也就是让他还田,并没有进一步的追击,心魔而已。”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这话说得好听,但是徐阶就是不肯服气,若是说起复,徐阶也没那个念头,朝中给胡宗宪平反之后,徐阶绝无起复的可能,徐阶就是想倒张,似乎把张居正给扳倒了,就证明他当国的理念才是对的。

  孙克毅没啥负担,他就是想要徐阶倒霉,想要自己家里赚钱。

  “孙商总对咱们朝廷的稽税事有什么看法吗?”稽税千户骆秉良询问稽税对象商总孙克毅。

  官与民,管理者和被管理者,骆秉良就像是穿着绫罗绸缎、前簇后拥、美人相伴的假道学贱儒一样,询问孙克毅,你幸不幸福。

  可孙克毅绝非穷的一家五口只有两条裤子的小民,而是锦衣玉食,松江地面最大的商贾,松江府海商的商总,上至九卿,下至百姓,影响力极大的权豪,大明开海的急先锋。

  孙克毅斟酌了一番说道:“朝廷革新税制,其实咱们大明要能做到这十二个字,这税也能安安稳稳的收上来。”

  “我站在一个权豪、缙绅、商贾之家的立场上,简税制、宽税基、低税率、严征管。”

  “我也为权豪们说句话,权豪缙绅之所以能侵占良田数万顷,那是有一定的条件才能做到,小民托庇,天灾人祸,就从税制而言,过去条目繁琐,父母官到了地方,哪个不是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小民托庇权豪,那不是理所当然?现在这一鞭法,好!”

  “四差银、田亩赋税都编为一条,收税名目确定,田丁多少,就是多少,这些个父母官们,再巧立名目,那恐怕得问问百姓答不答应了。”

  孙克毅可不是胡说,武装抗税在大明普遍存在,每年夏秋两税,各地百姓的眼里,地方的衙门,比山林里的匪寇好不到哪里去,每次征赋都跟下乡扫荡一样,百姓普遍抵抗,这就是权豪们兼并的社会土壤。

  所以孙克毅真的非常佩服张居正,他的行政,从来不是一拍脑门,就这么办了,一直在抽丝剥茧。

  孙克毅继续说道:“这第二条就是宽税基,自孝宗以来,天下田亩四百万顷,四亿亩地,糊弄鬼呢?洪武二十六年,田册八百万顷。我家老实,我家的田是在册的额田,他家胆大包天,家里良田万顷,一亩都不在册,哦,我家天天夏秋两季纳皇粮,他家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你说长此以往,我乐意纳赋?指定不乐意啊,人都这样,不患寡患不均,都交都不交,可以,但是我交,伱不交,那就不行,自然想方设法的不肯交税纳赋了。”

  骆秉良稍微捉摸了下,孙克毅是站在一个权豪的立场上,分析国朝政令,如果骆秉良是哪个纳税的良民,他看着不纳税的权豪,肆意侵占,那他骆秉良总会想办法。

  孙克毅想了想说道:“这低税率就很好理解了,我觉得现在这个税率就挺好的,百值抽六,行商不纳税,田亩征税两成,也好促进还田之事。”

  骆秉良笑了笑,孙克毅也有所保留,投效朝廷赚的盆满钵满,但是谁嫌自己赚钱多呢?

  所以,其实孙克毅对税率还是有意见的,不是对百值抽六有意见,而是对苏松地区的重税有意见,说是当年太祖高皇帝为了惩戒江南百姓投效苏松百姓支持张士诚,而设立了重税的两成田赋。

  其实北宋末年,熙宁、元丰更法、崇宁、大观多事、靖康之耻,建炎戎事频繁开始,苏松的税赋一直在不断的增加。

  苏松重税是存在的,骆秉良不止一次听到了歌谣,一亩田无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愁的人来好白头。

  稽税千户骆秉良专门研究过洪武二十六年的苏松田亩赋税,洪武二十六年,苏松二府共有田亩14982961亩,全国共计田亩850762368亩,苏松二府田亩占全国1.76%,而洪武二十六年,苏松实征米麦数为4030386石,全国共计29442350石,苏松二府税粮占比13.69%。

  也就是说,苏松二府以全国1.76%的田亩,承担了全国13.69%的税粮,这也造成了苏松地区抗税蔚然成风,和拥有广泛的民意基础。

  孙克毅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没办法说朝廷的坏话,但是骆秉良一笑,孙克毅就知道,骆秉良听懂了。

  这就足够了。

  孙克毅继续说道:“最后便是这严征管了。以前朝廷根本就不稽税,什么君子耻于言利,那不就是收多收少全看天意吗?指望一纸圣旨,就让天下权豪缙绅,把白花花的银子交给朝廷,那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骆千户稽税千户,从前年昆山顾氏,再到去年的苏州葛氏,今年的庐陵杨氏,这都抄了多少家了,可是这稽税还是得继续斗下去。”

  “只要稍有松懈,权豪立刻就逃避税赋,那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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