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0节

  有一个专门侮辱性的词汇,专门指太祖高皇帝,曰:凤阳乞者。

  李太后听说过一句民间花鼓歌词曰:家住庐州并凤阳,凤阳原是好地方,自打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自古以来,但凡是雄主,没有几个不被诋毁的。

  冯保为了稳固自己大珰的地位,张居正为了教皇帝理论结合实践,李太后则是为了钓鱼,把那些个毫无恭顺之心,连读书人自己竖立的礼法和规矩都不恭顺的臣子找出来。

  “那孩儿便去了。”朱翊钧准备告退,既然说好了要亲事农桑,他自然不打算装装样子。

  李太后满是疑惑的问道:“去哪里?”

  “亲事农桑,元辅先生说,皇帝万金至尊,深居九重,无由知稼穑之辛苦,庶几农家之艰难,终岁勤动,方能止荒淫、佚享乐,悯念民力为赈恤。”朱翊钧理所当然的说道。

  既然铁三角为了各自的目的同意了自己种地,他当然要亲自去种地。

  李太后这才意识到,小皇帝真的打算下地干活!

  “不是,这地还没平整出来,你去作甚?”李太后看着朱翊钧,总不能开口说,装装样子就足够了,不必辛劳奔波吧,万民供养,宫里又不缺那几口吃的。

  但是这话李太后说不出来,总不能告诉小皇帝,圣贤书里的话,都是糊弄人的鬼话。

  朱翊钧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自然是去平整啊,元辅先生说的不对吗?终岁勤动,还是孩儿不通文理,理解错了?”

  “都没错。”李太后看着小皇帝那阳光灿烂的笑容,看着那纯真的眼神,终究是挥了挥手,示意孩子去便是。

  至于小皇帝说要遴选勋卫和带刀舍人入宫陪练,李太后也应允了,这宫里混入了外人,并不是缇骑之错,李太后也清楚宫里是什么糟烂样儿。

  缇骑们没有权柄,居东厂之下,哪里敢管宫里太监的事儿?

  东厂和缇骑为皇宫守门,一方只能跪在另一方面前回话,这就失去了平衡,失去了平衡,就会出事,让勋卫和带刀舍人入宫陪练,这也算是来自太后对缇骑们的扶持,政策上的倾斜。

  至少要让缇骑们能在太监面前挺直腰板说话,这才算是平衡。

  均衡,存乎万物之间。

  冯保倒是想说什么,但是看着皇帝直奔万岁山而去,冯保赶忙追了上去。

  缇骑遴选了十人陪练,他冯保也安排了十个小黄门陪练,大家谁也不多,谁也不少,到时候谁撑不住谁没面子。

  宫里的小黄门是绝对撑得住,因为撑不住,就只能一辈子待在廊下家了,待在廊下家是比死还难受的事儿。

  朱翊钧先回了乾清宫换了麻衣,直奔玄武门而去。

  到了后山,许多劳作的内操净军已经开始锄大地了,而朱翊钧很快的就加入了这个锄大地的行列之中。

  十二月,将粪便堆聚,而后开始堆肥,腊月曝牛粪堆肥,风干,等到正月的时候,就将干硬的牛粪堆肥碾碎,在深耕翻土的时候,将堆肥洒在最深处,而后用水化开一部分的堆肥,再次浸泡。

  朱翊钧不仅锄大地,跟着两架的牛车耕土,还亲自装了堆肥到耧车之中,主要是长得有些矮,他也就比耧车高一点,他又跟着几个老农、小黄门将化开的堆肥洒在了土地上。

  这深耕翻土一事,不仅要撒堆肥,还要除草和将草根、草种去掉,防止野草春风吹又生。

  小黄门们恨不得掘地三尺,把每一颗草种都给挑出来,做事极为细致,这可是讨好皇帝的好机会。

  冯保干了一个时辰的农活,便觉得有些累,但他不敢歇着,皇帝都在锄大地,他一个太监,自然不能懈怠。

  终于到了日暮时分,朱翊钧才满载而归,张宏在皇帝的身后,推了一车的土,这是要放在乾清宫的土,一众回到乾清宫,皇帝去盥洗,张宏带着两个太监在乾清宫的东南角,掀了几块地砖,围出了一个花坛,这里也要种,不过花坛不是种花,而是种土豆、番薯。

  李太后看着和乾清宫庄严肃穆格格不入的花坛,略有些无奈,只是甩了甩手,便由皇帝去了。

  相比之下,皇帝又不是养蛐蛐,更不是修仙,就是种点花花草草罢了。

  朱翊钧用过了晚膳,拿出了铅笔,铺开了纸,开始写写画画,今日他收获极多,这些个老农们,个个都是种地的好手,他们说了很多,朱翊钧怕自己的忘记了,记了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太后驾到。”张鲸扯着嗓子喊道。

  朱翊钧起身见礼,李太后和陈太后是一起来的,她们有些好奇,这一向不太好动的皇帝,今天到底做了些什么。

  “见过娘亲、母亲。”朱翊钧见礼之后,坐到了书案前,继续记录着自己今日所见所闻。

  陈太后站在朱翊钧的身后,笑着问道:“今天皇儿又是习武,又是种地,如此辛苦,这是在写什么?”

  “种地心得,等孩儿写完再回话。”朱翊钧神色不动,眼神极为坚毅的看着面前的白纸,快速的书写着。

  他用的是俗文俗字,相比较正字,俗文俗字写起来简单,在这个过程中,朱翊钧还添加了标点符号,防止自己的话,产生歧义。

  半个时辰之后,整张大纸上写满了极为工整的蝇头小字,而后他又拿出了自己的小本本,这是他的备忘录,将内心的疑惑一点点的记录了下来。

  李太后和陈太后都没打扰小皇帝的意思,只是在旁小声的说话,努力的小皇帝,真的是让人更加放心了几分。

  两宫太后讨论的是朱翊钧手里的铅笔,是不是有失仪的嫌疑。

  写字是修德的一部分,对于坐姿、卧姿、笔触都有方方面面的要求。

  朱翊钧终于写完了备忘录,才抬头说道:“娘亲,母亲,是有什么事儿吗?”

  “就是看皇儿辛苦,过来看看。”陈太后笑着说道:“姐姐担心皇儿累着了,往日姐姐见了我,都是担心,话里话外皆是忧愁,这几日,则全是反过来了,总是担心皇儿太过辛劳,让我来劝劝。”

  “皇儿写的是什么?”

  陈太后还是好奇朱翊钧奋笔疾书,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朱翊钧颇为肯定的说道:“种地记,是门学问。”

  “比如说这番薯、土豆留种,各家有各家的独家秘法,但总归是归结为三个字,新,湿、冻。这种子要留新,陈粮种,所获极少,这藏种有两难,一惧湿,一惧冻,入土不冻而湿,不入土不湿而冻。”

  “两难如何自解?”

  “窖藏,入土窖,不冻亦不湿,最是恰当。”

  “秦岭淮河以北,风气高寒,所留种子必然是在霜降之前,否则入窖之前就冻死了,”

  “而下种,要在清明后,清明多有雨,而且要在谷雨后再补种一半左右,因为北方多倒春寒,清明前后,仍然有薄凌微霜,会把种苗冻死。”

  “万岁山脚下良田倒是不必再种,因为小黄门会用厚草苫在下种后铺上防冻…”

  皇帝种地和百姓种地不同,一共五亩地,近百人伺候,土里的虫卵都恨不得劈成两半。

  但是大明军屯卫所,是一百人种五百亩田,一人就要耕种五亩地。

  京师下种的时间比后世略微晚了些,因为眼下大明是小冰川时代。

  李太后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小皇帝种地不仅玩真的,亲自调查和实验,还极为细心的总结经验和教训。

  “孩儿有一疑惑。”朱翊钧面露凝重。

第二十五章 国覆,万民为种奴之祸

  小皇帝亲事农桑,还有了疑惑,两宫太后,都满是微笑,德,行道而有得,做事有了疑惑,是真的在做事,在思考,这便是有德。

  陈太后笑着问道:“说来听听。”

  朱翊钧指着书桌上厚厚的一摞书说道:“孩儿让张宏去古今通集库中拿来了许多的农书,例如《蚕经》、《杂五行书》、《齐民要术》、《士农必用》等等,这些农书,全都是用文言文写的,而且并无句读,没有标点,更没有注释,都不是俗文俗字。”

  “晦涩难懂。”

  朱翊钧读的农书,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奏疏好歹还有个句读(断句),这农书,连个句读都没有,读起来是真的费劲儿。

  朱翊钧接着说道:“而且南北寒暑气温皆有差别,这农书里的记载却不周详,并不能因地制宜。”

  “这农书若是给农户写的,农户看不懂;若是给士大夫写的,士大夫几无注解,基本没人看;那这农书,究竟是给谁写的?又是给谁看的呢?”

  李太后和陈太后一时间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小皇帝这个问题,角度极为刁钻。

  农书不是给农户们看的,因为农户不识字,士大夫们执着于四书五经,对这些工具书,大多数都是翻一翻,甚至连翻都不翻,这是旁门左道,哪有人醉心于此?

  更有人将农学看作为异端。

  朱翊钧继续问道:“元辅先生教朕说: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富国必以本业。”

  “可是这么多的农书,放在书架上都是灰尘,无人翻看,更无人注解,连找个注解本都难找,这又如何固本富国呢?”

  “高谈阔论误国,那这些写的文绉绉的,讲出来农户都听不懂的农书,是不是一种脱离实际?那连农书都不看一眼的地方官,如何劝农桑?如何代天子安土牧民?这是不是一种空泛清谈?”

  李太后思虑再三说道:“皇儿既然要看,那娘亲就找人给皇儿注解一二。”

  “天色晚了,还是早些休息吧。”陈太后也站了起来,对于小皇帝略显犀利的问题,她们没有答案,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两个大人回答不出一个十岁孩子的问题,这便不能再谈下去了。

  孩子还小,在向大人们请教问题,大人却只能支支吾吾,左顾而言他。

  还怎么理直气壮的训诫孩子?

  不训也罢!

  朱翊钧送走了两宫太后,坐在了书案之前,依旧翻动着那些农书,晦涩难懂不是看不懂,这些农书里,可能不经意之间的一句话,都有可能生民无数。

  既然没人注解,没有读书人翻阅,那他来注解,他来翻阅,他来纠错,他来实践检验理论,辛苦的确辛苦,但朱翊钧始终谨记一点,谁为万民奔波,谁为万民之王。

  他看了许久,才颇为满意的放下了手中的纸笔。

  “早睡早起长高高。”朱翊钧伸了个懒腰,示意张宏熄灯。

  张宏也在读书,在离开之前,他请示了陛下之后,拿走了一卷农书,皇帝问起时,他不能一窍不懂。

  次日的文华殿依旧是吵吵闹闹,小皇帝在文华殿的月台御案之前,写写画画,认真研读着四书五经,每月十九号的考校,是他胡作非为的底气,当考校通过之后,他才能继续不务正业。

  “张居正!”葛守礼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大明小皇帝昨天习武之后,去做了什么?

  去了景山锄大地!

  张居正则看着葛守礼,眼睛微眯的说道:“葛总宪,这里是文华殿,无论你私下如何称呼与我,既然在文华殿上坐着廷议,请称呼元辅。”

  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

  葛守礼愤怒的说道:“你先是把各位大学士驱逐,独占了这讲筵,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如此操持权柄,几乎都要震动主上了!你现在就敢独占讲筵,日后还敢做什么?是不是要把那威权专揽?”

  葛守礼说到了这个的时候,本来面色有些阴沉的张居正,脸上居然浮现了一抹笑意,而后这抹笑意立刻化开,张居正笑容满面的说道:“嗯?”

  “说起这陛下读书之事。”

  “侍读、侍讲、展书官们和大臣们互通有无,陛下读书进展极快,说实话,我注解的四书五经,都赶不上陛下读的快,最近也是点灯熬油注解,唯恐辜负先帝所托,太后殷切,陛下期许。”

  张居正在笑,而且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也不是嘲讽,而是笑的很真切,笑的发自内心。

  葛守礼在攻讦首辅,首辅似乎不是很在意,反而对皇帝读书赞誉有加。

  张居正说完了皇帝的学业,才继续说道:“啊,对,葛总宪谈到了我独占经筵之事,这才是重点。”

  “葛总宪这话说的,是不是太不把大学士们放在眼里了?”

  “每月十九日,都要考校,葛总宪以为是大学士们在尸位素餐,不肯好好考校陛下课业?还是说,在抹灭大学士们的功劳?”

  王希烈看向了葛守礼,眼神略微有些疑惑,张居正的确负责教,可是负责考试的是之前的讲筵大学士,葛守礼这说的是什么话?

  大学士们在皇帝教育之中,是不肯尽心竭力了,还是寸功未立?

  “葛总宪,勿伤善类。”王希烈语气不善的看着葛守礼,敲了敲桌子,晋党和张居正打架,不要伤及无辜才好。

  张居正不是不擅长对付科道言官,只是之前事务繁杂且乱,尤其是小皇帝的功课,让他也是有些茫然,总不能抽出戒尺打手心吧。

  那可是皇帝。

  这刺王杀驾案之后,陛下真的意识到了做皇帝不是那么简单,终于肯上心,好好读书,这对张居正而言,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晋党势大也好、北虏南下也罢、解刳院六恶俱全、皇帝亲事农桑甚至挑战孟圣人早有的论断,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在张居正心中,最重要的事儿,大明十岁的小皇帝能够长大成材。

  张居正不怕朝臣、不怕科道言官、不怕晋党,他当国之后,最担心的就是小皇帝不成才,而且前六个月的讲筵,效果极差,让他忧心忡忡。

  直到最近,他心头的疙瘩才完全纾解,只是还有两片小小的乌云,一片是小皇帝有些不务正业,又是习武,又是农学。第二片乌云就是小皇帝读书,读的太好了。

  张居正对小皇帝读书是极为欣慰的,大明的国家之制,需要一个英主带领大明再起,无论是习武、还是农桑,只要不耽误学习治理天下的道理,张居正就不会过分的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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