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10节

  戴罪立功,其实就是宽宥了的另外一种表达。

  “臣遵旨。”王崇古领了修皇宫的差事,这可不是什么美差,六册一账之下,想贪墨点钱,都是难如登天。

  王崇古真的想要把这件事做好。

  放火烧宫,到底是谁干的?皇帝、元辅、廷臣心里其实都门儿清,张四维和他的同党们,吴兑、方逢时等等西北权豪们等人。

  烧死了皇帝最好,烧不死,那皇帝追查也是高拱干的,张四维总觉得是高拱在害他,一石二鸟。

  这就是张四维,根本认不清楚形势,皇帝一次言张四维丑,一次回朝做官加速史书编修的速度,就是为了防止张四维拿到权力,张四维还以为是张居正故意针对他,并不清楚的是,皇帝早已经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

  “宣廷臣入殿廷议吧。”朱翊钧再挥手,开始了每天的日常。

  王崇古为了营建一个永不烧毁的皇宫绞尽脑汁,一些不成熟的想法,随着工部尚书的加入,变得愈加清晰了起来,不得不说历史时间长,就是好,可以考古式科研,很快许多的方案开始论证,不断的通过。

  朱翊钧对进度非常满意,他打算三五年都住在宝岐司了,结果王崇古非常确信的说,陛下大婚之前,一定能完工。

  五月初二,明天又是一次上朝日,在所有朝臣们都以为三大殿都被烧了,中轴线所有建筑,除了午门全都烧毁了,还怎么大朝会的时候,礼部马自强通知,朝会如期举行。

  三大殿都没了,怎么如期举行?

  大明皇帝朱翊钧总是能够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整出大活来,让朝臣们目瞪口呆。

  露天朝会。

  历史上第一次露天大朝会就这样举行了。

  张居正带着群臣上朝的时候,走进了午门,就只看到了一个三层月台的地基,这是没烧毁的地方,而朱翊钧的龙椅就放在空荡荡的地基上,一应礼仪,没有缺失的地方,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没有皇极殿了。

  朱翊钧就在龙椅上坐着,这等露天大朝会,直接让所有朝臣都给震惊了!朝廷的威严何在?

  朱翊钧对着张宏开口说道:“宣朝臣入殿上朝。”

  张居正在缇骑的检查下,迈过了门槛,是的,空荡荡的地基上就放着一个门槛,算是宫殿的大门。

  张居正自问这辈子已经见到了无数的大风大浪,但是这场面,他必须要承认,确实是第一次见,即便是在永乐年间,三大殿烧毁了,也都在文华殿上朝,结果陛下直接选择了地基开大会。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一片诡异的氛围和大风的卷动吹拂之下,大朝会开始了。

  朱翊钧手虚伸说道:“免礼。”

  “朕的家宅被烧了,从午门到玄武门,被烧的一干二净,就剩下这些个地基,先生跟朕说,道阻且长,朕当时还在想,道阻还能艰难到什么地步?长能长到什么地步?今天啊,朕见到了呢。”

  “有人呢,想要朕的命啊,追查了半天,居然是前任首辅高拱所为,啧啧,新郑公好大的能耐哟,人在新郑,打了个响指,皇宫就开始着火了!”

  “缇帅,带高拱来。”

  高拱被押入京师了,当然是请来的,走了十几天,慢慢悠悠,况且入京后先去了解刳院,是去找大医官看病,而不是被解刳。

  高拱就在殿外候着,听到了宣见,一步步的走了进去,甩了甩袖子行了大礼,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新郑公,听说你要杀了朕,在新郑一说话,朕的皇宫就着了火,有这个事儿吗?”朱翊钧开口问道。

  高拱跪在地上,沉默了许久说道:“陛下,臣就是一凡夫俗子,如今已经在家中闲住四年之久,过去的门生故吏,连封信都不写,臣哪里有那个本事,放火烧宫?”

  “陛下若是说臣放的,那就是臣放的火吧。”

  高拱对自己来到京师,其实很悲观,在他的设想里,哪怕不是他干的,那也只能是他干的,东北在打仗,京营不在老家,息事宁人是普遍的做法,连成祖文皇帝当年都只能息事宁人。

  刚乔迁新居,漏刻博士就说,会烧起来,结果四月果然烧了起来,三大殿都被烧没了。

  文皇帝也只能息事宁人,那可是文皇帝啊,靖难打出来的皇位,也只能这么忍了。

  高拱以为自己就是入京来当那个替罪羔羊的,为自己申辩了两句,打算直接认罪伏法了,皇帝说有罪,那就有罪吧,自己也病了,而且快病死了,算是为了大明发挥了最后点光热。

  高拱当国频繁对贪官污吏下手,对于贪蠹他不能容忍,他自己就是姑息晋党之人,所以,他破不了姑息。

  不是人人都是张居正,对自己老师徐阶,都能各种下那般毒手,还田干干净净,连个船证都不给一张。

  “新郑公起来说话,给朕讲讲岳飞冤死的故事吧。”朱翊钧也不着急,摆了摆手对高拱说道。

  高拱站了起来,环视了一周,这地基极高,都能看到玄武门了,大明皇宫空荡荡。

  矛盾激烈碰撞的火花,连皇宫都烧成了这样。

  高拱认真的回想了一番,开口说道:“岳飞冤死之事啊,当时的大奸臣秦桧,给岳飞定了个小小的罪名,阴结虏人,通敌逆主、指斥乘舆。”

  “啊,阴结虏人,岳飞阴结虏人。”朱翊钧叹为观止的说道。

  高拱接着说道:“这个罪名显然是不被认可的,蓟王韩世忠就跑过去问秦桧,岳飞到底有没有罪,是什么罪?秦桧说:莫须有。”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莫须有?这三个字怎么解呢?不需要有吗?”

  高拱摇头说道:“韩世忠和陛下一样的疑惑,问秦桧,这莫须有是什么意思?秦桧说,莫须有。”

  “这第一次回答,秦桧的意思是,不需要有,要岳飞死,岳飞就必须死。”

  “蓟王韩世忠再问,到底有没有罪?秦桧说:莫须,有。”

  “这第二次回答秦桧有些忐忑了,意思是不急,会有的。”

  “蓟王韩世忠又问:到底有没有罪?秦桧说:莫,须有。”

  “秦桧也被问的有些恼火了,反问了一句,难道没有吗?!”

  “蓟王韩世忠追问:到底,有没有罪!秦桧说:莫须有!就是说不是我秦桧要杀他,是宋高宗要杀岳飞,所以不需要有。”

  “后来,岳少保死于莫须有了,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朱翊钧听闻后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先生讲一讲于谦冤死之事吧。”

  高拱沉默下,思虑再三,觉得没什么不能讲的,他俯首说道:“徐有贞给于谦定了个罪名,叫意欲为,就是还没有做,但是于少保想做想要立襄王的儿子做皇帝,所以于谦该死。”

  “后来,于谦就死在了意欲为这三个字上。”

  “到了宪宗成化二年,宪宗皇帝就昭告天下说于谦无罪,赦免了于谦的儿子于冕,因为宪宗知道,景泰八年正月,景泰帝病重的时候,于少保和商辂、王文等人,要立的是宪宗皇帝为太子,而不是襄王的儿子。”

  “当时于少保、商辂和王文上《复储疏》,就是重新恢复宪宗皇帝为太子。”

  “后来,宪宗皇帝不仅为于少保平反,还为景泰帝恢复了皇帝号。”

  高拱说的,都是明堡宗,不是,明英宗朱祁镇的儿子明宪宗朱见深,在修国史实录的时候,收录的事儿。徐有贞说于谦要立襄王的儿子为太子,结果明宪宗这位事主却说,当时于少保要立自己为太子的。

  景泰皇帝的长子朱见济死后,再无子嗣,没有儿子,就没国本,就没有继承人,人心思动。

  “那新郑公以为,朕是以莫须有还是以意欲为,杀了新郑公呢?”朱翊钧看着高拱问道。

  “额…”高拱没想到还能挑一个罪名出来,宣布自己斩立决,他实在是有点没绷住,露出了个笑容说道:“陛下这话说的,臣既没有岳少保之勇武,也无于少保之伟功,臣哪里有资格用这种罪名,臣想想,就以威震主上为宜。”

  高拱知道自己快死了,两三年而已,早死晚死,不如死的略微有些价值。

  朝臣们都懵圈了,本来以为无皇极殿上朝已经是皇帝整出来的最大的活儿,结果在所有人面前,和高拱商量着,要冤杀你,你自己挑一个罪名出来,高拱挑来挑去,选了个有的罪名,威震主上。

  朱翊钧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无能为啊,新郑公不能做到的事儿,朕怎么能明目张胆的冤杀呢?朕掌生杀予夺之权,宋高宗杀岳飞,中原再无妄,英宗杀于谦,解散京营,胡虏逞凶。”

  “新郑公就暂且在京师住下,容朕好好调查,这案子呀,人死了,也能让他活过来调查一番。”

  高拱有些愣,他一直以为皇帝把他抓到京师来,就是借他人头一用,这种事历史上都不稀奇,比如曹操杀掌粮官曰:特当借君死以厌众,不然事不解。

  曹操去讨伐贼寇,粮草不足就用了小斛盛粮,结果军兵不满意,曹操就借尔人头一用了。

  他还以为皇帝是要借他的脑袋一用,但是看这个情况,似乎是打算拿他打个窝出来,高拱完全明白了,皇帝根本不打算善了,要血流成河。

  高拱看着小皇帝,再看着张居正,沉思了许久,在思考皇帝凭什么这么干!

  文皇帝被点了家宅,只能忍气吞声,因为文皇帝知道不能查,万一查出点什么来怎么办?再打一次大明南北战争靖难之役?世宗皇帝知道不能查,因为当时东南倭患、西北虏寇,真的查出点什么来,仗还要不要打?

  但是小皇帝不用忍气吞声,因为小皇帝年纪小,而且还有明摄宗张居正罩着呢!哪怕是搞得天下沸反盈天,小皇帝下个罪己诏,说自己德凉幼冲,认个错;或者把张居正推出去说,都是张居正当国干的坏事!

  小皇帝干脆既不认错也不把张居正推出去,又能如何?天下权豪们,缙绅们,官吏们,能!如!何!

  大明军眼下屡战屡胜,青龙堡看似败了,但又赢了,戚继光不仅在塞外打了大捷,还占着不走了!

  “臣遵旨。”高拱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

  朱翊钧摆了摆手,他不会重新启用高拱,就是用高拱做饵,把那些个已经狗急跳墙的家伙,找出来,然后在通惠河边,排成一排,全都吊起来。

  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他们的新政都反对一味崇古、法三代之上的的贱儒,不度世势之人。

  历史经验当然值得借鉴,但不能直接生搬硬套,否则必然招致灾殃。

  高拱就是进京来,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

  现在摆在小人面前的就一条,杀死高拱,只要杀死高拱,那皇宫被点了这件事,就可以结束了,案犯都畏罪自杀了,就不用调查了,而皇帝要在这个斗争中,保住高拱,把魑魅魍魉给找出来。

  朱翊钧看向了张四维,嘴角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

  十月之前,张四维杀不了高拱,或者无法整顿西北力量扯旗造反,朱翊钧就要夷他三族了。

  十月,大明京营就要班师回京了,或者更早。

  张四维面色如常,但是心里早已经翻江倒海,事情的发展不该是这样的,按照过往的经验,文皇帝面对这一招都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皇帝他怎么敢,敢查下去!所有的线索证据已经指向了高拱,直接坐罪,减少朝廷动荡,稳定为主才对!

  皇帝你这么小,朝廷党争倾轧起来,皇帝你真的接得住吗?

  可是张居正个高,他顶着。

  礼部尚书马自强、鸿胪寺卿陈学会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等有本启奏,三娘子请旨入京朝贡,恳请陛下恩准其恭顺之意。”

  三娘子,俺答汗攻伐瓦剌人的时候抢的美人,这个美人是俺答汗封王的马甲和理由,都是因为三娘子这个美人,让俺答汗做了草原上的叛徒。

  结果这个马甲穿久了,俺答汗真的被僭越了,现在俺答汗的帐下,都听三娘子的,而不是俺答汗的。

  现在三娘子要入京朝贡。

  三娘子能把俺答汗给架空了,自然有她的本事,她进京来是早就和京师沟通过的事儿。

  西北族党最大的本事不就是依寇自重吗?现在寇直接跟京堂联系了。

  往往这个时候,反对声音最大的就是族党,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问道:“大司寇以为呢?”

  “臣以为善,此乃国朝盛世。”王崇古站了出来,没有反对,他挨过打,知道疼。

  吴兑谎报军情,最后被葛守礼搭救,所以吴兑觉得张居正,名不副实徒有虚名。

  张四维其实没有直接跟张居正过过招,张居正当国,张四维已经被弹劾致仕了。

  只有王崇古真的挨过打,那是真的真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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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馁弱则懦,此诚君王之戒

  朱翊钧为何不肯冤杀高拱,来让自己体面,也让天下体面,和稀泥,糊里糊涂的糊弄过去?大家都有体面。

  其实晋党已经完全放弃了高拱,高拱这个人胆子大、做事执拗,已经得罪了不少人,不是朱翊钧要杀高拱,而是晋党,确切的说是晋党中的族党要杀高拱。

  高拱也同意了,自己还给自己找了个威震主上的罪名,他的确要取消司礼监。

  所以杀高拱的确是妥协的一个最佳选择。

  可是朱翊钧不肯冤杀。

  宋高宗赵构冤杀岳飞的危害,远比宋高宗想象的要大得多,在南宋的一百多年时间里,金国和蒙古一共多了七个江淮出身的汉世侯,站在正朔的立场上,这些江淮出身的世侯,投靠蒙金,是不是背叛了祖宗?

  毫无疑问的是。

  可是投奔你南宋,你皇帝冤杀,屠刀就在脖子上架着,只能离开了,南宋初年封王的吴磷的孙子吴曦直接叛了南宋。

  冤杀,人心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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