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13节

  万历年间,国朝大事当然要过廷议,能上廷议的都不是小事,小事都是文渊阁浮票,司礼监批红,朱翊钧下印解决,御门听政、应批尽批、召见辅臣等等,朱翊钧十分勤奋的履行了当年和张居正的约定。

  冯保很快就回来了,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解答了。

  原来是有人在国子监放钱,大体来说就是校园贷那一套,让国子监的监生感受下提前消费的魅力,大明的青楼、文房四宝、书画、游园踏青、诗会这些可一点都不便宜,张居正给皇帝算过账,一个国子监的监生如果所有社交活动都参与的话,一年花销四十多两银子。

  要知道,大明京军一年才赚十八两银子,一个监生就要花四十多两。

  所以国子监附近,就有了奸佞狡猾的聚敛之徒,开始对国子监监生放钱,利为三分。

  “三分利,3%,也没多少嘛。”朱翊钧想了想本来打算画个叉。

  冯保和张宏对视了一眼,看陛下就要落笔,张宏赶忙说道:“陛下,三分这是月息,就是借一百两银子,一个月利三两,但是一年利为三十六两,润月也算在其中。”

  “啥玩意儿?月息三分?!”朱翊钧呆滞的看着张宏,这一年最少就36%的利润率,这完全就是驴打滚的高利贷。

  冯保解释道:“陛下啊,放钱的也是看人下菜,若是权豪富贵人家借钱,是三分利,若是穷苦出身借钱,月息要五分,就是一百两银子一个月五两的利息,一年最少就是五十多两。”

  “算年息的话都在36%到60%以上了。”

  朱翊钧又不是把银子看成数字的皇帝,毛呢官厂的纯利润率才35%左右,就这还要给人王崇古一成,这国子监门前放钱,比毛呢官厂赚的还多!他立刻说道:“疯了吧!让顺天府尹曾同亨立刻拿人!”

  “国子监的监生大部分都是咱们大明日后的官吏,被这利钱搞成这样,哪还有什么骨鲠正气!”

  “陛下,放钱的人是定国公徐文壁的人。”冯保提醒着陛下,这是定国公府的生意,若是真的要动,得问定国公府的意思。

  朱翊钧对徐文壁这个人略显有些陌生,他稍微反应了下,才想起定国公徐文壁何许人也,大明第一大祭司。

  从嘉靖年间到现在,代皇帝去祭祀一切,历代皇帝所有皇帝皇后的寿辰、祭日都是徐文壁代为祭祀。

  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文壁,合称大明大祭司三人组。

  朱希忠去世,英国公老迈,定国公徐文壁就开始主持祭祀了,徐文壁不是在祭祀就是在祭祀的路上。

  中山王徐达的后人。

  “把定国公叫来。”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再把元辅叫来。”

  朱翊钧是很擅长狐假虎威的!

  等人都到齐了,徐文壁不听话,朱翊钧就哭,说先生你看看,你说要申明旧章整饬学政,培养人才,这国子监门口放钱,是不是该禁?定国公他为国家元勋之后,却不体恤国朝艰难,做点事怎么这么难啊,先生快收拾徐文壁!

  徐文壁到了之后,朱翊钧和徐文壁寒暄了一阵,问了问徐文壁家里的情况,又问了问祭祀的事儿,才开始说起了正事:“这国子监门前放钱,学生享乐百般周转,是不是可以停了这门生意?”

  朱翊钧主打一个事儿不过三,自己好声好气的商量,第三次就不商量了。

  “陛下容禀,臣回去就让他们停了。”徐文壁也不含糊,皇帝都亲自开口,直接选择了投降。

  投得太快,让朱翊钧有些愕然,为了铸钱的事儿,云南地方都开始直面张居正了,那是分毫不让!

  到了徐文壁这里,就这么痛快?

  朱翊钧略显不放心的说道:“定国公是大明元勋,这事儿,可不能含糊,这朝里的刀笔吏们,用笔杀人,现在他们还只是上奏言事,若是还有,怕是要弹劾了。”

  徐文壁也是一脸无奈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其实这些奸猾之辈做这个买卖,就是打着定国公府的名号,每年往府里送两千两银子托庇,这事儿从永乐年间就有了,也是反反复复,陛下该抓就抓。”

  定国公府国子监门口放钱这事,由来已久,跟定国公府有关系,但要愣说是定国公府的买卖,也不确切,总之就是个贿政姑息的事儿,朝廷要处置,徐文壁也没意见。

  他家里的主要营生是代天子祭祀,每次祭祀朝廷都有恩赏,而且十分丰厚。

  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说道:“如此,张大伴,取一件蟒纹对襟鹤氅来,定国公为国之元勋,体国家振奋之意,朕十分欣慰,额外加赐缎十匹国窖九瓶,以酬谢定国公奔波之苦。”

  “臣叩谢皇恩。”徐文壁谢恩之后,拿着赏赐就美滋滋的离开了。

  “徐文壁就这么轻易答应了下来?”朱翊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断人财路,杀人父母,真的像徐文壁说的那样,只是托庇?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陛下,武勋在正统年间,就已经式微了,一直到今天,都没什么太大的起色。”

  张居正思虑再三,这件事不大好解释,他决定度数旁通一下,方便陛下理解武勋在朝中的地位。

  他俯首说道:“嘉靖八年清查京畿勋戚田亩,定国公府拢共就五百多顷,成国公府就一千三百顷,责令还田后,隆庆三年核,定国公府二百五十顷,成国公府不过三百多顷,这都是历代赏赐。”

  “在云南的黔国公府有两万多顷,就连徐阶也有四千二百顷。”

  用生产资料来度数旁通大明武勋的地位,定国公府确实没什么实力,家里也一共才两万五千多亩地,徐阶可是有四十二万亩田。

  徐文壁一家子最大的营生,就是代天子祭祀了,至于国子监放贷的事儿,和徐文壁说的差不多,就是个托庇,国子监的监生,那可是大明朝廷文武的后人,想在这里收印子钱,那确实需要托庇。

  朱翊钧点头说道:“那就拿人吧。”

  很快,这国子监放钱的事儿,就解决了,除了定国公府之外,这放钱的奸猾之人,也给其他国公府送钱,给各大驸马都尉送钱,也给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送钱,但是这朝中整饬学政是大势,所以也没人上奏。

  五月初六,朱翊钧再次来到了皇极殿的地基上,这一次开皇极殿,是为了接见三娘子,主要是礼部和廷臣到场。

  当然也不用开皇极殿,一个只剩下地基的皇极殿,还用开门?

  三娘子长相确实是祸国殃民,要不然也不能把俺答汗迷的五迷三楞了,三娘子也是个狠人,能把俺答汗架空的人,在午门外等候的三娘子是十分忐忑的,这是她第一次入京面圣。

  一进门,她就惊呆了。

  不是震惊于大明皇宫的天威,而是震惊于一眼能看到头,空荡荡的中轴线!

  空空荡荡,啥都没有!

  大明皇宫的三大殿烧了,她略有耳闻,但是她完全没料到大明皇帝,居然在光秃秃的地基上,接见外藩使者!

  礼部尚书马自强等朝臣听闻皇帝非要在地基上接见藩国使者,那奏疏如同雪花般涌进了文渊阁之中,而后在马自强等一众带领下,近百名朝官,来到了午门外伏阙,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天朝上国的脸面,关起门来丢人还不够,非要让外藩也见识下吗?这真的接见了,朝廷脸往哪里搁啊!

  马自强倒是不担心三娘子小觑了大明,进而入寇,大明在大宁卫节节胜利,三娘子是很清楚的。

  就单纯的、可持续性的丢人。

  大殿一日不修好,这脸就得丢一日。

  朱翊钧这次根本没理会这些伏阙的臣子,到了五月初六,在地基上接见了藩臣。

  丢人,丢谁的人?

  丢了十四岁幼冲天子的脸面吗?

  朱翊钧来到了皇极殿内,坐在龙椅上,一切按既定流程宣见三娘子,这一切的礼仪极为规范,礼部尚书马自强一点毛病挑不出来。

  唯独皇极殿没有殿。

  “顺义王王妃忠顺夫人奇喇古特·那颜出·中根·哈屯,拜见大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娘子的礼节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忠顺夫人是大明朝廷在俺答封贡后,给三娘子的封号,这一长串的名字,是三娘子的本名,只不过没人叫了而已。

  朱翊钧点头说道:“免礼。”

  三娘子站起来的时候,仍然不敢置信,她确定了一个基本事实,大明皇帝和元辅,都是不折不扣的狠人中的狠人,这等贵人连面子都不要了,到底要什么,不言而喻。

  朱翊钧见到三娘子的时候,非常非常的意外。

  一来意外三娘子的汉话水平和礼仪,二就是意外三娘子的年龄,一个把俺答汗僭越的女人,朱翊钧还以为已经四五十岁了,结果面前的人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之所以如此意外,两方面原因,隆庆五年封贡的时候,廷议通过多方面的推论,得到了一个结论就是:西北夷情向背半系三娘子。

  根据世宗实录的记载,三娘子嫁给俺答汗的确切时间是嘉靖三十八年,这已经过去了十五六年的时间,那三娘子嫁给俺答汗是几岁?

  八九岁。

  “尔远方而来,所为何事?”朱翊钧开口问道。

  三娘子十分确信的说道:“羊毛,这买卖,朝廷能不能多分一些利润给草原?”

  三娘子直截了当,开门见山,也没跟皇帝寒暄客气,就问能不能多分点利益出来柔远人。

  朱翊钧摇头说道:“不能,皇庄里有官厂志,若是忠顺夫人觉得草原能做得到,那就尽管去做就是。”

  “做不到。”三娘子稍微斟酌了一番说道:“陛下,给草原分利有几个好处。”

  “一,朝廷无后顾之忧,眼下大明在对东北用兵,若是西北狼烟四起,必不利于征战;”

  “二,戎马无南牧之儆,草原人也有父有母有妻有儿,马蹄南下,牧猎中原,中原险草原亦险;”

  “三,边氓无杀戮之残,边方多流民歹氓,大明和草原较好,彼此缉捕大盗,边民安定;”

  “四,师旅无调遣之劳,朝廷王师出入,动辄百万银粮,如此征伐入草原,得不偿失,草原擅弓马,王师进则草原退,王师退,则草原进,如此反复两百余载。”

  “五…”

  三娘子的第五条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道:“五,大明无边衅之虑,诚如陛下所亲见,草原百姓多慕王化,两百年来,彼此往来不断,草原早已失其文字语言,放眼望去皆为汉言。”

  “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自古莫过如是,今日今时,顺义王受先帝天子幸封,边方安宁。”

  “若朝廷,许以市易,以有易无,则和好可久,而华夷兼利。不数年,草原中原,华夷可辩?浑然一体也。”

  大家长的都一样,文化也逐渐相同,互通有无,时间长了,哪还有什么华夷之分,都是大明人了。

  这就是三娘子给出的理由,请皇帝赏赐的理由,她入京是求皇帝赏赐一点利出来,她回去好向所有人交待。

  “不愧是三娘子,牙尖嘴利也。”马自强听完了三娘子的话,不住的摇头说道:“说得好听,天花乱坠,还不是北虏也打不动了,若是能打得动,何必来谈?早就南下劫掠抢夺了,规规矩矩做生意,还不是因为啃不动了吗?”

  马自强讲了个笑话,北虏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做生意,能抢他们绝对不会规矩,之所以肯入京觐见,以臣见礼,还不是打不动的缘故?

  就凭一张嘴,就让朝廷让利?

  “草原可以多放羊,少养马。”三娘子再俯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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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颗机械蛋

  三娘子提出了一个朝廷根本没办法拒绝的提议,多养羊,少养马。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马自强听闻三娘子如此说,眉头紧蹙的说道,好像朝廷搞羊毛生意的企图,削弱草原的进攻力,似乎已经被虏酋给察觉到了。

  “知道,长生天赐予我们马背上生存的能力,让我们控弦张弓,可是长生天没有赐予我们生活,让我们缺少锅布盐茶,杀戮无时无刻,无处不在,马少了,就没办法劫掠了,马少了,就没办法南下了。”三娘子颇为肯定的说道:“或许马少了,我们生活会安定下了。”

  “大明的权豪啊,比之各个部族的酋长还要贪婪。”

  三娘子或者说三娘子背后的支持者们,非常清楚的加大羊毛供给带来的后果,这不难理解,大明玩的根本就是不可阻挡的阳谋。

  “俺答汗抓了一辈子的鹰,终究是被鹰啄了眼啊。”朱翊钧看着三娘子,说了一段大家都能听得懂,但是旁人听起来就很疑虑的话。

  俺答汗的基本盘是土默特部,他本身是万户,跟着哥哥征战了一辈子的他,俺答汗本人,是铁杆的主战派,主张以战养战,形成了路径依赖,俺答汗的基本支持者是主战派。

  俺答汗用一个女人演了一出封贡的戏码,结果被这个女人直接给架空了。

  三娘子的支持者是主和的,而她本人也是坚定的主和绥靖派,认为打不如和,而且封贡边贸弄的有声有色,支持者越来越多。

  隆庆五年廷议俺答封贡事时候,朝臣们得出个结论,那就是:始封事成,实出三娘子意。

  草原的诸多部族是完全封建制度,就是可汗封万户,万户封千户,千户封百户,和大明朝的千户、百户不同,这些千户和百户,是各个部族的酋长,实际的军政财一把抓,更像是大明云贵川黔的土司世官。

  所以,如果朝廷不肯让利,那多养羊这个事儿,还真的不好推行。

  因为多养马,才能有机动力南下入侵,不入侵大明,也能用于彼此征伐,但是三娘子希望可以换一种手段,以非军事手段解决和结束敌对关系。

  三娘子可以看做是一个符号,北虏内部主张议和的符号。

  俺答汗在入寇成功的时候,所有人都追随着他的步伐,但是俺答汗和大明长达十五年的战争,并没有打出一个好的结果,最终议和的人,占据着主流。

  “你要一袋提价多少?”王崇古眉头紧皱的问道,他主持毛呢官厂,三娘子要的太多,他决计不会答应的。

  三娘子再摇头说道:“我不是要提价,一斤、一袋提价多少,又有何用?你们在铁锅、布料、盐巴、茶叶上相应的提价,这就像是左手换右手一样,根本就是无用之事。”

  “草原要一个长期的稳定的价格,五年一核算,给出一个较为稳定的,最关键是长期的价格。”

  “大明人太狡诈了,现在大明给的价格合理公道,但是我们养的羊变多了,你们在东北方向买到了羊毛,突然断掉了西北的羊毛,我们养的羊,剪出来的羊毛卖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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