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24节

  王崇古根本看不出小皇帝的脸色变化,无法品出圣意究竟如何,再俯首说道:“历历有据。”

  别问了,杀就是了,你小皇帝天天在地基上开会,不就是为了杀人吗?

  群臣再次安静了下来,等待着皇帝的决定。

  “杀。”朱翊钧挥了挥手说道:“朕意已绝,此事勿议。”

  “臣等遵旨,臣等告退。”廷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俯首领命,而后离开了文华殿。

  殷正茂和张居正留了下来,殷正茂要告别小皇帝回吕宋去了,而张居正要留下来继续讲筵。

  殷正茂斟酌了半天,把自己对张居正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殷正茂认为,张四维等二十四案犯坐罪论诛,或者干脆送到解刳院里,但他们的家眷,就随他的船南下吕宋,永世不得回大明便是。

  “先生也觉得不该杀吗?”朱翊钧询问道:“朕之所以略有犹豫,实恐有损先生美名。”

  张居正却摇头说道:“臣以为该杀,殷部堂反复跟臣说不该杀,说臣和新政绑缚在一起,但是就臣看来,此新政非臣一人之新政,何来绑缚之说?臣佞臣也好,奸臣也罢,荣辱自有春秋论断。”

  张居正相信,他之后,陛下仍然会坚定的继续革故鼎新,那张居正新政,变成了万历新政,他个人的荣辱就和大明的历史进程切割了。

  至于张思维党羽家眷之死,日后论断此事,是他张居正党同排异,还是为帝王走狗,还是张四维大逆不道咎由自取,这都由后人评述便是,张居正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将新政的罪责阵痛揽到自己的身上,将新政的功劳成果归于陛下身上,他走后,陛下可以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在他的头上,出清旧账,轻松前行。

  殷正茂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不再多言,他告别了陛下,到天津卫领船去,离京的时候,殷正茂还领到了一门舰炮,让殷正茂乐了半天。

  朝中再无人为张四维奔走,张四维等一众夷三族之事,已经快马加鞭提上了日程。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案子已经确定的时候,朱翊钧带着冯保和张宏突然出现在了北镇抚司衙门的天牢,这也是朱翊钧临时起意,甚至北镇抚司的天牢完全没有打扫,显得格外的阴冷。

  小皇帝决定最后再见一见张四维。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张四维终于被打疼了,他跪在地上,俯首帖耳不敢有任何不恭顺的言论。

  朱翊钧挥了挥手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罪责难逃,臣恳请陛下留臣家眷一命,臣贱命一条,陛下杀了臣等党羽,臣无话可说,但是政斗祸及亲眷,此端一开,便是始作俑者绝无后乎,臣实为奸佞,天下摇唇鼓舌者众,以此切题,否定元辅,否定新政之风力舆论,必然甚嚣尘上。”张四维跪在地上,惊恐万分的说道。

  朱翊钧平静的说道:“这不是你开的头吗?威胁李乐的家眷,老母亲和小儿子,逼迫李乐就范。”

  “臣没有做,也做不到,只是吓唬人罢了。”张四维再拜,承认了自己并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张四维再俯首说道:“国家元气用在臣身上,实在是浪费了,杀罪臣足矣收威吓之效,杀罪臣家眷,纷更再起,恐天下难安。夫元辅一身,乃群臣之表,若不有以倡率之,则臣下何所观感?今日元辅杀臣全家满门,元辅门下,必然以为则而行,天下难安,元辅控御之道竭矣。”

  张四维谈到了一个殷正茂、张居正和朱翊钧都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那就是张居正不是无所不能的,他是个人,他的门人高启愚甚至搞出过类似于劝进的举动来,张居正的控御之道不是无穷无尽的,一旦张居正当国,搞出了祸及家眷的事儿来,那下面的人以为是准则也这么做,天下难安,倾轧会更加剧烈,天下百官疲于争斗,而不再处置国事。

  斗争会没有任何规则的扩大化,甚至被有心人利用,扩大到一个张居正控御之道竭矣的地步。

  “你接着说。”朱翊钧的手指在扶手上不停的敲动着问道。

  张四维再拜说道:“元辅既率之以兴事,而又戒之以守法,天下无此尽善尽美之事也,罪臣诚获罪于天,罪不容诛,臣为自己亲眷求情,若是天下疲于纷更争斗,政务堆集而不能整理,纪纲矬下而不能振举,必伤国之元气,罪臣罪不容赦,再误国家大事,弊大于利也。”

  既要也要不可取,既要杀了张四维全家,又要天下百官斗法要遵守规矩,不搞瓜蔓连坐,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啊,大家都斗来斗去的,政务堆集了不去整理,纪纲败坏了不能去振奋再举,有伤大明振奋元气。

  “你接着说。”朱翊钧的手指停止了敲动继续问道。

  张四维再拜,惊恐的说道:“元辅为人臣之极,帝师当国首辅,青史留芳,所以凡有动作,不但一世之人由之,而世世为天下之所共由,罪臣为佞人只知私利,为害甚大,变乱黑白,颠倒是非,巧为谗言以中伤善类,诛臣等党羽为威罚,诚恐误大明振奋之大事。”

  不值当,弊大于利,他张四维,烂人一个,元辅那是要青史留名,杀他张四维和党羽,是他们犯了错,罪有应得,但是牵连广众,真的有利于朝廷,有利于大明的中兴吗?

  “罪臣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恳请陛下明鉴圣裁。”张四维颤颤巍巍的说道。

  “你早有这个觉悟,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呢?”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嗤笑了一声,满是感慨的说道,这次奏对,张四维就清醒了很多,说话也变得有了条理起来。

  空印案没有是一种说法,不是否认朱元璋嗜杀,四大案其他三大案,都有明确的记载,唯独这个空印案有点怪,可能是作者读史比较少,没留意到。下午有点事儿,晚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求月票,嗷呜!!!!

  

第一百九十三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朱翊钧站起身来,到最后也没告诉张四维自己的处置结果,就是要让张四维在不明不白之中死去。

  朱翊钧回到了文华殿偏殿,思索再三,在一个天平上,不停的放着砝码,他拿起最后一个最大的砝码,在他眼里,这个砝码,就是张居正的名声,他将砝码放到了天平之上,天平有了明显的倾斜。

  无论张居正如何跟大明的历史进程切割,他都是与新政高度绑定在了一起,他的党羽遍天下。

  朱翊钧最后的选择,仍然是大明。

  皇帝让冯保去刑部宣旨了。

  最终皇帝的结果就是,仿照当初王景龙旧案,将张四维等一众二十四人案犯移送解刳院,其余家眷纠问清楚,无罪者一律流放吕宋,终有明一朝,其后人不得参加科举,永世不录,采纳了殷正茂的建议,加重了对首犯的惩罚,降低了对家眷的处罚。

  在殷正茂的五桅过洋船离开之前,一共一千两百流放案犯,全都被送上了船,向着吕宋而去。

  剩下的五百多人,仍然要坐罪问斩。

  即便朱翊钧已经宽宥了一次,结果还是有五百多人需要徐行提问,一起问斩。

  朱翊钧的处置很快,快到张居正还来不及面圣,案犯已经送出了京师,王崇古、吕调阳等人劝张居正不要再上谏,陛下是反复权衡之后的处置结果。

  对于张四维、吴兑、方逢时等人的家眷而言,对于张居正、对于廷臣们而言,对于大明而言,这可能是个最好的结果。

  张四维、吴兑、方逢时等二十四个同党全都被送进了解刳院中。

  朱翊钧收到的奏疏,朝臣们终于不再讨论张四维这个案子了,甚至连一味的复古、法三代之上的奏疏都没有几份了,这让朱翊钧感觉非常奇怪,他有了问题,自然要询问。

  天天喊反对的时候,小皇帝觉得朝臣们聒噪,等到朝臣们不喊了,朱翊钧又怀疑他们包藏祸心。

  而朱翊钧从王崇古那里得到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刑名不要太过于明白,威力就是最深不可测的时候,夷三族、诛九族、瓜蔓连坐,威慑效果很大,它最大的威慑就是不出手的时候。

  张四维、吴兑、方逢时这些族人,就是皇帝和朝臣们的默契的线条,可想而知,如果真的再有了类似的案子发生,这些亲眷全都得一命呜呼,而皇帝不动手,则是将主动权完全握在自己手里。

  王崇古的这个答案,大抵可以回答一些问题,也算是这个案子的意外之喜。

  在朱翊钧还在忙着提问这五百多的案犯时,一道奏疏进京,直接点爆了整个京师!

  无数人议论纷纷。

  文坛魁首郧阳巡抚王世贞上奏疏,弹劾张居正纵容不法,江陵县生员殴打了江陵县知县李应辰,而殴打朝廷命官的幕后主使正是张居正的妻弟,王化。

  这一下子朝廷就闹得沸沸汤汤,大热闹!

  具体的冲突和经过,根据王世贞的奏疏是这样的。

  张居正在湖广要求湖广地方清丈还田,江陵知县李应辰严格执行清丈令,在江陵主持清田,公布田亩,当地生员许仕彦不服,敲鼓鸣冤,李应辰升堂审案,就许氏的146812亩地进行了复核,带着衙役再次清丈了一遍,分毫不差。

  许仕彦大闹公堂,李应辰将许仕彦送回了县学,这件事到这里本该结束。

  但是第二天,许仕彦再次大闹公堂,李应辰又遣衙役,把生员送回了学堂里。

  第四天,知县李应辰出门,就被生员们给围了,被揍了一顿。

  李应辰奏报给了郧阳巡抚王世贞,王世贞把所有闹事的生员给抓了,这一抓不要紧,发现这群殴打朝廷命官的生员里,有张居正的妻弟王化,这个案子立刻呈送到了朝廷。

  奏疏的内容,大抵就是张居正明面上要求清丈,却不让朝廷清他自己家的田亩,这不是以权谋私是什么?纵容家人不法,铁证如山。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先生妻弟难道会飞?”朱翊钧看着奏疏里的内容,略显疑惑的说道。

  “臣诚不知,王化的确是臣的妻弟,但是这案子决计不是臣妻弟所为,待臣查明再奏禀陛下。”张居正也是有些懵,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丈的命令是他下的,江陵知县李应辰更是他的门下。

  李应辰清丈之前,还专门询问了他,他给了很明确的答案,一视同仁。

  这是怎么闹起来的?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把人都逮入京师来问。”

  “臣遵旨。”张居正稍微沉默一下领旨而去。

  权臣的家眷殴打了地方官,这种事,最佳的处置手段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王世贞作为张居正的同榜,帮这点忙的能力还是有的。

  张居正跟王世贞的私交是很不错的,张居正和王世贞的书信就有十五封之多。

  但是自从张居正当国,不肯让王世贞在翰林院当差,而不是让他在外巡抚,王世贞就愈加不满了,郧阳地震,王世贞上的地震疏,把地震的原因归为臣权当道所致,就已经正式割裂了。

  王世贞的爷爷是王倬,成化、弘治、正德年间的名臣,官至兵部右侍郎,而王世贞的老爹王忬,在嘉靖年间官至蓟辽总督,蓟辽总督的防区包括了京畿、北直隶和辽东,王世贞可谓是世世贵显,簪缨世家,自命不凡。

  而张居正的老爹,乡试七次不中,十里八乡有名的老秀才。

  两个人的出身差距很大,但是张居正当国之前,关系还算不错,王世贞还给张居正的母亲祝过寿,但是随着张居正当国,两个人的地位变得悬殊,关系不再密切。

  当然,还是有些情面在,张居正让王世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案子也就糊弄过去了。

  但是朱翊钧偏要把这案子拿到京师来审问,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

  一面是朝廷命官执行朝廷政令,被生员群殴,一面是张居正的妻弟是参与者,这其中对错,朱翊钧还真的要看看,究竟发生什么。

  这种处置方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按理来说,张居正人又不在江陵,具体发生了什么,张居正也不清楚,如此贸然把地方案件移交北镇抚司,若真的是王化不服清丈,纠集生员殴打朝廷命官,这张居正如何下得来台?

  但是张居正居然直接就答应了,让朝臣们不知如何是好。

  在朝中暗流涌动的时候,缇帅赵梦祐派了五十骑,前往郧阳提案犯入京询问。

  朝臣们给王世贞写信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但是缇骑们的速度更快,朝臣们的书信还没到郧阳,缇骑已经赶到了郧阳,要将所有案犯都带回了京师。

  王世贞也有点懵,完全没想到朝廷会如此处置,缇骑索要案犯,王世贞欣喜若狂,他上奏本就是有枣没枣打三竿,结果引起了朝廷的重视,他赶忙把所有的案犯都交了出去。

  案犯还在牢狱之中,将所有案犯绑在了马背上,缇骑们火速回京。

  缇骑离开时,朝臣们给王世贞写的书信才到了郧阳,王世贞才知道陛下亲自下的旨,那真的是喜上眉梢,王世贞以为小皇帝终于要动张居正,才受理了弹劾,要把这个不大不小的案子办成大案。

  剥皮见骨术,终于成了!张居正终于要倒了!

  倒张的功劳要落到他王世贞的手里了!

  缇骑们用了十二天往返,回到了京师,将颠的七荤八素的生员,全部送进了天牢之中。

  朱翊钧带着元辅亲自来到了北镇抚司衙门,赵梦祐审问此案,大理寺卿陆光祖、刑部尚书王崇古、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海瑞等全部到场,三司会审。

  案子真的不复杂,就是朝廷要清丈,地方缙绅对清丈的结果非常不满,生员们是学生,县衙不敢拿生员如何,故此鼓噪生员生事儿。

  “你是元辅的小舅子?”赵梦祐看着面前贼眉鼠眼的案犯王化,有些好奇的问道。

  “是!我是江陵王氏弟子王化,元辅继室王氏的亲弟弟,我告诉你们,你们最好赶紧把我放了,否则有你们好看!我姐夫可是大明首辅!”王化底气十足,咆哮公堂。

  赵梦祐摇头说道:“带人证。”

  一个人从后堂走了出来,俯首说道:“小生见过缇帅,各位明公,万历二年小生随家姐一起入京。”

  “当时陛下下旨让姐夫接伯伯伯母入京,家姐就把我带到了京师来上学,现在全楚会馆读书,已经读了两年了,今年秋闱打算应考举人,已经报考了。”

  王化在万历二年的确在江陵县衙,但是万历二年,朱翊钧以见耆老的缘由,诏张居正的父亲入京,而后留张居正父母在京闲住,张居正继室王氏本来在江陵伺候公婆,公婆都入京了,王氏便一道入京来了。

  这王化也跟着姐姐来到了京师,在全楚会馆家学上学,也已经报考参加科举。

  朱翊钧直接就乐了。

  真假美猴王,到底哪个才是真的王化?

  “你胡说八道!我才是真的王化!”江陵王化愤怒无比的说道:“我要见我姐夫!我一定告诉姐夫!有人冒充与我!”

  京城王化再俯首说道:“小生人在全楚会馆的家学读书,家学里的同学教习可以作证,小生也曾参加过诗会,诗会的生员可以作证,陛下上次驾临全楚会馆,也见过小生。”

  江陵王化指着京师王化,手抖的厉害,歇斯底里的大声喊道:“等到姐夫到了,你们全都要死!我告诉你们,我才是真的王化,我是王化我还要证明自己是王化吗!”

  “岂有此理!”

  人在屏风后的张居正人都蒙了,自己怎么有了两个妻弟?!

  张居正走了出去,看着江陵王化,笑着说道:“哦,你真的是元辅的妻弟吗?可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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