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43节

  这种系统性的破坏,是方方面面的。

  就连焦竑这种践履之实的儒生,这样已经是非常聪明务实的儒生,在听闻朝廷杀人的时候,不是觉得何心隐该死,而是觉得张居正因为当年旧怨而杀人,搞得朝廷就像是他一言堂一样,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理解谭纶、认可谭纶、成为谭纶,谭纶也不是一开始就喊打喊杀,这还是给逼的?

  张居正更能够理解谭纶每次都特别激进。

  “就把这群贱儒拉到一起,全砍了,可能有冤枉的,但隔一个砍一个,漏网之鱼又太多了!”朱翊钧吐了口郁气,这都是什么事儿。

  焦竑收起了全楚会馆的腰牌,他可能真的用得到。

  这个孙继皋不敢拿黄氏老爷如何,但是拿他这个只剩下了一个门槛的寒门,是很有办法的。

  这顿饭吃的很安静,食不言寝不语,倒是隔壁包厢不停的传来各种热闹的声音,没过多久就响起了丝竹雅乐,还有莺莺燕燕的笑声。

  朱翊钧带着人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满是妩媚的声音。

  “小郎君长得真是眉清目秀,这是来开荤的吗?来姐姐这里,姐姐帮你开开眼界,见识下咱们烟花世界的手段,保证郎君流连忘返。”一个身段十分妖娆的女子,看着朱翊钧长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一时间春心萌动,便开口打趣的说道。

  赵梦祐直接把刀拔了三分,朱翊钧摁住了赵梦祐的手,示意他不用大惊小怪。

  “凶什么凶!我刘七娘也是这燕兴楼的花魁,给你家公子开荤,又不收你家公子的银钱。”这刘七娘被赵梦祐一瞪,吓得就是身子一软。

  赵梦祐在隆庆五年在郧阳任都指挥使,和嗜血凌云翼这个郧阳巡抚是好友,郧阳多民乱,赵梦祐也是杀过贼寇和权豪的凶悍之徒。

  “家里人管得严,谢过仙女美意了。”朱翊钧笑着回答了一声,离开了燕兴楼,仙女神女,都是对青楼女子的一种称谓。

  朱翊钧不回答这一声,冯保回头就得把这个刘七娘给沉了井。

  “七姑娘诶,你在这里,可算是找到你了,那孙大官人都来了好多次了,点名要你伺候,你还是快快去吧,就当是帮帮嬷嬷的忙,好不好?祖宗诶!”一个浓妆艳抹的老鸨见到了刘七娘立刻就冲了过来。

  “那就去吧。”刘七娘也是万般无奈,这已经推了很多次,再推脱,孙继皋怕是要不顾礼义斯文,直接发飙了。

  刘七娘和老鸨走了几步,迎面就被小厮留下,七拐八拐的走进了偏厢里。

  老鸨一看见面前的人,吓得魂都快冒出来了,老鸨从来没见过这人,都说是燕兴楼最大的贵人,脸上没胡子,这贵人就一个爱好,那就是沉井。

  “刘七娘你留下,老鸨你出门找个人对付下孙继皋。”徐爵的语气还算温和。

  徐爵打量了下刘七娘,这花魁是不错,但也就仅限于不错而已,他平静的说道:“今天起,你不要在燕兴楼了,去永升号毛呢厂做个织娘,虽然生活不如这里奢靡,但是踏实。”

  “可是赎身的事儿…”刘七娘的表情可谓极其的精彩,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愣的问道。

  “拿着这个腰牌去就是了。”徐爵从抽屉里拿了一块永升号毛呢厂的腰牌,递给了刘七娘。

  刘七娘带着无数个疑惑,去了永升号毛呢厂。

  徐爵这么做是冯保授意,冯保这么做的根本目的是维护皇室的脸面,万一日后陛下长大了,大权独揽了,忽然念起这么个人来,不至于生出什么有损皇室颜面的事儿。

  说起来也是老朱家的丑闻了。

  正统十三年时,明英宗朱祁镇下诏选秀女入宫,没选上的秀女出宫。

  密云卫百户史宣的女儿,被选为了宫嫔,可选的实在是太多了,朝臣们吵闹的厉害,明英宗亲娘孙太后不得不下懿旨说:不得超越九嫔规制,这史宣女儿拿了一笔钱财,出宫去了。

  刑部侍郎齐韶见了这女子很是喜欢,请托兵部侍郎徐琦、驸马都尉赵辉说媒,迎娶史宣的女儿。

  这侍郎齐韶和史宣的女儿大婚了,没成想,嘿,这明英宗又下旨,召史宣女儿入宫侍寝。

  这不就出乱子了吗?大明皇帝跟朝臣抢女人。

  这史宣的女儿都嫁做人妇,自然不能入宫侍寝了。

  当了媒人的徐琦、赵辉赶忙行贿奸宦王振,王振立刻坐了齐韶的罪,六月份下狱,七月份上旬处斩,办了个加急。

  丈夫死后,这守了寡的史宣的女儿入了白衣庵做了尼姑。

  皇帝和臣子抢女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但是按照祖宗成法,这跟陛下说过话的女子,都得安顿好了,若是陛下不提,三五年后,这女子才能再行嫁人,这是宫里的规矩,省得闹笑话。

  织娘刘七娘的新生活开始了。

  刘七娘做了个绣包,虽然不知道那个小郎君是谁,但她知道都是那位小郎君的原因,她对新生活充满了期望。

  新生活,就是作为一个人,活下去。

  燕兴楼的生活极为奢靡,有的人可能喜欢那样纸醉金迷的奢靡,但是刘七娘知道,那些纸醉金迷都是要人命的毒药,她亲眼见到了很多很多的惨剧,有和书生私定终身,却望眼欲穿;有病痛之下,被扔到了无人问津的柴房里自生自灭;有被客人打的鼻青脸肿还得强颜欢笑;有些被客人打死,被随意的抬着扔到乱葬岗无人过问;

  现在,刘七娘是织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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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朕以大明天子的名义,判尔斩立决

  刘七娘全新的人生已经开始了,她对自己新的人生是极为陌生的,她需要习惯没有下人伺候的日子。

  燕兴楼的经营模式在最开始的时候是以教坊为主,可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将官吏家眷投入教坊的行为被文人墨客口诛笔伐,朝堂倾轧,哪怕是把人全杀了流放,也好过把人扔进教坊里做官妓,在正统年间,甚至大量皇室的产业也被出售,也是自那个时候起,朝廷耻于言利。

  在永乐、宣德年间,大明一共七次下西洋,宣扬武威的同时,也进行大量的官船官贸来获得财富,这是聚敛兴利,但是到了正统年间,复古、不读史、兴文匽武、法三代之上、耻于言利、聚敛兴利为奸臣、夺情起复不义、文官擅杀武将等等风力舆论开始形成。

  后来燕兴楼就变成了老鸨们带着娼妓在燕兴楼谋生,不肯接客就饿着,就是简单的关到柴房里饿着,这就足够逼迫人屈服了。

  打,一般是不打的,做的是皮肉生意,打坏了皮肉就不能接客了。

  但是饥饿的恐怖,足以让任何人选择投降。

  一旦开始接客,反而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整日里游走在达官显贵之间,似乎自己也是达官显贵了一般,在烟花世界里沉沦,堕落。

  刘七娘对全新的生活是陌生的,她的情绪带着恐惧、好奇、间随着疑惑和些许的不屑。

  恐惧的主要来源,不是没有下人伺候,她还是能自己活下去的,她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从那个偌大的酒楼里走出来后,她对炙热而明媚的阳光感到恐惧,她更加恐惧被人嗤笑。

  但是并没有,因为并没有人知道,她来之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满是好奇的伸出手,让秋日的艳阳照在自己的手上,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这种不屑是她看这些织娘们,个个不施粉黛,也不涂抹,但是很快她的不屑变成了羡慕,她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活在楼里,大多数活在阴影里,就像是角落里蟑螂和蚊虫一样,谁会管她的死活?

  这些织娘们不施粉黛反而能活在阳光下。

  刘七娘开始了紧张的忙碌之中,她把从纺线工场里推来的纺好的毛线,放到织机上开始织布,刘七娘会织布,这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很快,她就没有功夫那么多的情绪了,因为永升号毛呢厂很是忙碌。

  活儿赶着活儿,根本没有任何胡思乱想的时间,忙完了就是吃饭,吃完就是继续上工,到了傍晚的时候,看不清楚经纬线了,刘七娘才闲了下来,而后是领了自己的铺盖,因为有宫里的腰牌,这厂里的代办也不敢怠慢,都以为这巧娘子是从宫里发落出来的人。

  从宫里发落出来,对于宫里人而言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上,但是对于地上的人而言,这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轻易怠慢宫里要是问罪下来,那就不是三两句话可以交差了。

  最主要的是,刘七娘还拿着宫里的腰牌。

  刘七娘陷入了忙碌当中,也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忙碌而充实,她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也挺好,她打算攒够了钱,就去养济院领养一个孩子,她已经不能生育了,老鸨也不知道使了宫寒的法子,反正这辈子是怀不上了,怀不上就不能嫁人了,但是这年头,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孤儿。

  刘七娘在第七天领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钱,一钱银币和十八个铜钱,这就是她七天的报酬,的确和在燕兴楼没法比,可是在官厂里花销也小,几乎没有要买的东西,这钱看起来就很多了。

  燕兴楼里花销很大,那些个客人们看似挥金如土,但是到她们手里,其实就只有个辛苦钱。

  这燕兴楼、老鸨、揽客的龟公们都要抽走一部分,这落到刘七娘手里的银钱,本来就没多少,还要争奇斗艳,这争奇斗艳,也是要银子喂的。

  胭脂水粉要钱、养下人要钱、熏香要钱、备各种零嘴也要钱,还有些个客人喜欢附庸风雅,陪着客人风雅,也要钱,就更不剩下多少了。

  娼妓,这个自古以来的职业,在当下,产业已经极为成熟,从头到尾都流着肮脏的血。

  正如徐爷说的那样,这毛呢厂的活儿,它赚的不多,但是它留下的多,反而能省下银子来,日子过得倒是安稳了许多。

  这年头,生活安稳,是一种很难得的奢侈,皇帝天潢贵胄,先是被人刺王杀驾,而后被人给点了家宅,闹得满场风雨,杀人那天,连金水河的水都染红了,七百多颗脑袋,刽子手都找不到那么多,全都是缇骑们亲自操刀。

  刘七娘又数了一遍自己的银子,直接就乐了,乐着乐着就哭了起来,眼泪不停的往下流,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楼里的时候,得背着人哭,绝对不能哭出声来,那个人吃人的地方,稍微露出一点柔弱来,那就是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刘七娘这样哭也是哭习惯了。

  她知道世道在变好,因为之前那些个整天泡在楼里的达官显贵们,都陷入了忙碌当中,哪有空到燕兴楼听清吟弹唱,大部分来都是谈点事儿,谈完了就匆匆而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姑娘们的生意,从京堂的官老爷,变成了国子监的监生,这没过多久,监生们也不来了。

  监生们一方面也变得忙起来,皇帝天老爷不知道抽什么风,喜欢上了算学,自己喜欢还不算完,还要大明学子们跟着一块喜欢,算学这东西真的是不骗人,真的很难很难,上个月还闹出来一个监生学不会跳河了,结果被救出来,结果还得接着学。

  每个月都月考,考得不好,名字就被贴在东华门上,自己丢人,全家跟着丢人,祖冲之、祖暅这都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了,就那几句话,陛下一个孩子都能弄明白,自诩人中龙凤,手缚苍龙的儒生们,还研究不明白。

  最近这段时间,生意更差了,皇帝天老爷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在朝阳门外搞了个快活碑林,还让海瑞督领杀贪腐之风的大事,这一下子,官绅们来的就更少了,被海瑞给盯上,被当成考成法的指标给刻进快活碑林里,那就不是蒙羞了,是遗臭万年。

  燕兴楼是销金窟,来这种地方玩儿的人,身价不菲,那海瑞就要仔细盘一盘,这官老爷的银子,到底是哪里来的了。

  客人少了,可是那些个仙女们还是那么多,这燕兴楼的生意变得冷清了起来,更得想方设法的讨好客人,像刘七娘这种,生意冷清的时候,还把孙继皋这种客人往外推的少之又少。

  春江水暖鸭先知,风谲云诡妓晓唱。

  刘七娘收起了自己的银子,美滋滋的躺下睡觉,准备第二日上工了。

  “我要上工,为什么不许我上工呢?”刘七娘不懂规矩,她不解的询问着织娘的大把头。

  “你上满七天就不能上工了,得歇两天。”大把头也是个织娘,刘七娘以为这个大把头是嬷嬷,但大把头的话,却不是一个嬷嬷说的话。

  大把头对于这个法例非常不能理解,她也是摇头说道:“大司寇亲自定下的规矩,你跟我说不着,我上七天也得歇着,你可以去官厂学堂转转,可以去旁听下,认识些字也好。”

  刘七娘第二日未能成功上工,上满七天要休沐两天,想上工也不能,这是羊毛官厂的督办、朝里的明公大司寇定下的规矩。

  大司寇定这个规矩的原因是,官厂的劳动报酬的制度设计从最开始就是论量,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而不是论时间。

  人要劳逸结合才能不影响生产速度,王崇古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这竭泽而渔,不如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万事都是如此,都要歇一歇,反而能提高生产速度。

  这种经验是极为广泛的。

  比如你要种地,种两茬,第一茬你种粮食,第二茬,你就得种豆子,《春秋》有云:今兹美禾,来兹美麦,你不轮作,土里的肥力不够,同样还有专门吃麦的虫子繁衍生息,所以要轮作休耕。

  比如捕鱼,也要休渔,因为不让河里的鱼繁衍一二,就会越捕越少,到时候河里一条鱼也没有,还补什么?

  比如这京营军士训练,也是要休沐一到两天,大明京营班师回京,原永平卫的军士取代了防区,大明京营歇够了,还要出塞作战。

  人长时间高强度的劳动必然会产生疲劳,歇一歇,反而有助于生产速度。

  就连张居正的新政,今年就是重拳出击后,收回拳头攒劲儿的时候。

  实践也证明了,休沐是一种良性循环,为了赚钱,王崇古真的已经竭尽所能了。

  刘七娘生活一直小心翼翼,她害怕自己的过去被知道,她就是个下九流,也不打算嫁人,那是祸害别人,她最担心的是自己过往的经历,被彻底掀开来看,随着大把头交给了她一张纸,那是民籍乡贯,她彻底脱离了贱籍的行当,成为了一个人。

  刘七娘又在角落里偷偷的哭,她还是不敢哭出声来,怕别人听见。

  在刘七娘沉浸在官厂的新生活时,大明京师的杂报风起云涌了起来,关于劳动图说的讨论越来越多,为了反驳劳动图说,建立起了一整套的《供需图说》,这一套供需图说,能够很好的解释物品价格涨跌的现象。

  很多的儒生可以将《劳动图说》和《供需图说》进行讨论,很快朱中兴的一篇雄文,将两者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解释物情和商品价值。

  这次这篇《物情论》,将劳动赋予价值、时间和强度决定物品的使用价值,而供需决定交换价值,剖析的非常明白。

  而这次,朱中兴分析的是大明的盐引。

  《物情论》的横空出世,博百家之长,有容乃大的治学风尚,一时间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矛盾的,对立且统一这一概念,逐渐被人所接受。

  这篇文章是朱翊钧和张居正联手写的,张居正抛银币就是在思考供需的关系,单独的劳动图说和供需图说,是很难解释一些问题的。

  例如供需图说中,将价格的波动完全归咎于供需关系的不平衡,但假设在一种极端的情况下,总供应和总需求恰好冲和平衡,那物品的价格由什么决定?而劳动图说则是无法解释某些奇怪的现象,比如某种神奇的东西莫名涨价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比如宋仁宗时候,因为宫中采买珠宝,珍珠的价格涨到了一个天价,若非宋仁宗及时禁止宫中采买,珍珠的价格还要继续高企。

  宫里的消费并没有那么多,但是知道宫中要买,又大又好的珍珠,都被追涨,你追我赶,最终造成了这种局面。

  张居正和朱翊钧两位矛盾说顶级理解的之人,托名在了朱中兴这个笔名下,完成了这一次否定之否定的认知,彻底完善了物情,商品价值的定义。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骂战以一种冲和的状态结束之时,另外一篇作者为余结舌的文章,横空出世。

  这个刊登在杂报上的内容,让戚继光感觉到了冒犯,老好人的迁安伯,第一次以戚继光本名,对这篇名为《平倭记》进行了实名批评,发布在全晋全楚全浙杂报和邸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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