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45节

  朱翊钧从张宏的手中拿过了一卷海带说道:“解刳院的大医官李时珍和陈实功,发现了大脖子病的主要原因,李时珍和陈实功观察到,在沿海地区,八到十岁的孩子有大脖子病的少之又少,大约在1%左右,而到了内陆则是超过了10%,十个孩子里,就有一个是大脖子病。”

  “而大量食用海带,可以有效的预防大脖子病和呆小病。”

  “就是此物,宫中贡品方物。”

  大脖子(瘿)病和呆小病,在大明被归到了畸零户的范围内,畸零户,鳏寡孤独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孤儿或者有畸形被遗弃之人。

  畸零户没有价值的人,而大脖子病占据了其中的主流。

  陈实功和李时珍就发现,大明沿海地区的惠民药局,就很少说到大脖子病和呆小症,而内陆比较多,经过长时间的探索和研究,发现了和水质有关,而且可以食用海带可以有效预防大脖子病。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宫中有昆布,就是解刳院里提到的海带,是从朝鲜来的贡品,朕打算在天津卫开始试着种植此物。”

  “此物极为鲜美,送于先生品尝。”

  海带在大明被叫做昆布,这东西大明居然没有,朝鲜进贡的方物里才有,所以,皇宫里很少有大脖子病。

  陈实功和李时珍的研究对象,正是大明皇帝和潞王殿下。

  海带炖肉,潞王朱翊镠的最爱,朱翊钧也很喜欢吃,因为确实好吃。

  而李时珍研究发现,海带上挂的那一层白霜,不是脏,而是一种药材,被李时珍称之为甘露醇的东西,可以为谭纶调理身体。

  这是在张四维身上得到的践履之实,张四维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因为长期久坐、少动、肥胖、中毒的关系,张四维进了解刳院后,就病倒了。

  没有贡献足够多的医学经验的情况下,张四维怎么可以死呢?

  在李时珍和陈实功的精心调理下,张四维的身体恢复了健康,能够更加长期的参与到解刳活动当中,为大明医学进步,提供更多的经验。

  当然张四维本人的意愿并不重要,在解刳院里,连清醒都是一种奢侈。

  海带洗干净晒干,易于长期保存,便于在内陆地区运输,产量极大,是生民好物,最开始的时候,这东西可能会很贵,但终究会成为百姓餐桌上的一道美食。

  宝岐司已经在番薯的种植上,已经获得了大量的成果,现在宝岐司将目光看向了海带。

  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既然解刳院已经发现了海带能够预防大脖子病,朝廷又有宝岐司,那就可以开始准备培育之事了,朝鲜有大量的种植,可以去那边取经。

  海带出口是倭国明治维新时,极其重要出口产物,但是现在,大明开始留心此事后,那就没有倭国的份儿了。

  朱翊钧拿出了《天体运行论》,跟张居正探讨着关于日食月食、地月距离的测算,想要精确的计算地月距离,就要计算地球的直径,而计算地球直径,就需要用到弧度测量法。

  计算方式很简单,同一经度之下,在同一时间,两地太阳出地的角度相减,等于地心角,知道两地距离就可以通过圆的周长公式很简单的计算出来了。

  这里面第一个问题就是同一经度,如何确定观测的两个地方,是同一经度,纬度可以用月出地角度去计算,经度的计算,就非常困难了。

  如何确定是同一时间,这需要精确计时,即便是现在朱翊钧手里的这颗郑王表,其精度已经够用了,但是在精确绘侧的情况下,依旧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至于知道两地的距离,那就需要皇叔朱载堉了。

  “先生,这天下真的有神仙吗?”朱翊钧和张居正探讨着大地绘测的事儿,突然问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张居正十分郑重的说道:“臣以为是没有神仙的。”

  虽然张居正不知道小皇帝为何这么说,但是对于修道这件事,张居正表示坚决反对!

  年纪轻轻的就学一把年纪,住进西苑还不够,绝对不能修道!

  研究算学,不能往研究神学上靠拢,诚然在研究算学的时候,会产生很多的困惑,进而对于神鬼之说产生认可,可张居正是不希望这种事发生的。

  “元时郭守敬,就是个神仙啊,朕和皇叔现在研究的绘测法,还是逃不脱郭神仙的五指山,他真的厉害。”朱翊钧看张居正如临大敌的样子,就知道自家先生又误会了,他笑着解释道。

  说是绘测厉害,不是说天地真的有神佛。

  “陛下说这个神仙啊,那真的是神仙。”张居正一听皇帝这个神仙说的形容词,而不是名词,立刻表示认同,郭守敬是真的厉害。

  研究历法和算学,郭守敬就是个绕不开的人,的确是陆地神仙,四海绘测的内容,对于大明而言,仍然不能实现。

  朱载堉进行了一番考古式科研,解决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精确的求两地的距离,三角网测绘法。

  在郭守敬的观测基础上,朱载堉将三角网变成了立三角体网,将简单的平面三角形,绘制成为一种立体的三角体,进行计算。

  只需要测量出一段精确基线的长,和观测出的角度,就可以利用正弦表,精准的计算出距离,关于精准绘测,朱载堉已经开始进行了观测角度直接使用六分仪就可以了。

  三人一组,在同一地点进行观测,得到山、高塔、城墙等物的出地角度,进而精准绘测。

  考古式科研,其实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大明因为种种关系,算学的进步在重重阻力下艰难前行,而现在朱载堉正在一步步的释放它。

  朱翊钧讲解着关于朱载堉大地绘测法的种种,张居正当然能够听得明白,其实用到的原理就是三角形内角和为一百八十度,用基线去乘以两个正弦值的比值,而后不断求出一个个三角形里的具体数值,进而求出两地距离。

  “观测的话可以让驿卒们进行,但是精确计算的话,仅仅靠世子殿下和他的学徒,怕是忙到天荒地老,也算不完。”张居正听明白了原理,也明白了计算方法,观测角度不是什么难事,九龙驿路的驿卒们就可以承担这个工作。

  可是算起来,着实是有些麻烦的很。

  “国子监有九千多的监生,他们也学算学,就布置一个长期的作业,让他们精确计算,总不能光吃朝廷的禀米,什么都不干吧,闲的没事干还有心情逛青楼,给他们找点活干,这不过分吧。”朱翊钧眨巴眨巴自己的大眼睛,出了一个好主意。

  大明的监生的成分可不是穷民苦力,大部分都是各地的举人秀才,这些人在地方全都是大户人家,反正都要学算学,不如把这个海量的计算工程,让这些监生来做。

  朱翊钧去燕兴楼看热闹,大明的监生还有功夫喝花酒,那显然是还不够忙。

  作为君师一体的朱翊钧,给自己的门生留点作业,这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先生,这很为难吗?”朱翊钧询问张居正,他这个主意好还是不好。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说道:“陛下的主意甚妙。”

  天天吃饱了没事干,只知道高谈阔论的大明读书人,遇到了他们的天敌,对于如何让这帮监生们忙起来,小皇帝总是有各种奇思妙想,让这些个监生们,忙的晕头转向。

  “朕打算建立一个学会,专门从事万物无穷之理的钻研,就取名叫格物院,先生以为呢?”朱翊钧询问着张居正的意见。

  “山长何人?”张居正眉头紧皱的说道。

  “先生来做?”朱翊钧平静的问道。

  “臣是元辅,国事繁杂,并无此精力掌管。”张居正是首辅,什么都掺一脚,只会害了他,他连正一品的太傅都始终不肯领受,更别提格物院山长了。

  这东西以研究万物无穷之理为要务,肯定要跟贱儒们打擂台,张居正处置国事便是,这个舞台注定是陛下的。

  “皇叔来做吧。”朱翊钧见张居正不咬钩,又提名了一个人。

  文华殿偏殿,应该扩大化为一个学会,广泛招揽人才,主要研究方向,朱祤钧也要给皇叔一个名分,皇叔朱载堉整天干活忙的脚打后脑勺,结果就一个世子的身份。

  朱载堉将成为大明皇家格物院第一任的掌院。

  “还是陛下亲自来得好。”张居正仍然是表达了自己的不认同,这么重要的事儿,陛下作为天下君师要担起责任来。

  “也行,朕就挂个名,具体督办还是皇叔来。”朱翊钧知道张居正的立场,他始终不肯切割君父、君国、君师一体的概念,这东西推出来,朱翊钧肯定是大头目。

  俞大猷、戚继光、张居正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提到一件事,大明有海事学堂,有隶属于宝岐司的农事学堂,唯独没有培养庶弁将的讲武学堂,这不是俞龙戚虎张居正没想到,而是办不了。

  这件事得陛下再壮些,才能做。

  而格物院,就不用再等了,大明的考古式科研已经慢慢进入了尾声,下面的主要任务是继往开来。

  “朕也不让国子监的监生们白忙活,算学算得好的人,择优入格物院。”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一入格物院,就是不食五谷的神仙了。”

  格物院研究万物无穷之理,入院之后,就是登阶,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民间那些困扰,和他们再无关系,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金钱对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了,他们的生活将会完全由朝廷供应。

  朱翊钧不让监生们白忙活,算学学得好,就可以入院。

  格物院的博士们,其待遇就是神仙待遇,而之所以叫皇家科学院,是完全由内帑支持。

  “至于院训,朕也想好了,就八个字:行之者一,信实而已。”朱翊钧颇为确信的说道,这不是动心起念,是从考古式科研开始之后,就已经在谋划的事儿。

  张居正愕然,因为行之者一,信实而已,是张居正的原话,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要不换个训诫词?”

  “朕连石碑都刻好了!”朱翊钧并不想换,用事实说话,这是科学的基本信条,如果有一天能够证实鬼神的存在,那格物院的使命就是研究清楚,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信实,确确实实很符合格物院的使命,张居正也无法反驳,只要他不说是自己说的,大家都会认为是陛下说的,毕竟陛下在这方面已经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算学这块,陛下的确是天才。

  看到了石碑设计的手稿之后,张居正眼前一黑,因为石碑上不是八个字而是十一个字。

  完整版的内容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张居正。

  “去掉臣的名字?”张居正做了最后的抵抗,这卧在大门口的石碑上,明晃晃的刻着他的名字,这算怎么回事?

  朱翊钧想了想拿过了手稿,小手一挥,把张居正的名字去掉,换成了朱中兴。

  朱中兴是个笔名,他可以是朱翊钧、可以是张居正、可以是戚继光,也可以是任何一个致力于大明中兴的人的名字。

  张居正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明晃晃的把他的名字刻上去,他就没有犯下僭越之罪。

  “地址选在了大隆兴寺,切割出一半来,营建皇家格物院。”朱翊钧告诉了张居正具体的宣旨。

  大隆兴寺的一半,大隆兴寺是正统年间,明英宗册封了杨禅师为国师,专门营建,土木堡之后,杨禅师被景泰皇帝送到了迤北感化瓦剌人太师也先,一去不回,这大隆兴寺就开始败落。

  朱翊钧圈了一大半出来,作为皇家格物院的选址。

  之所以选在大隆兴寺,是因为这是从西苑前往北土城操阅军马的必经之路。

  而皇家格物院的落成,由大明兴利之臣王崇古、工部尚书郭朝宾负责督造。

  王崇古那套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方法论,绝对是从小皇帝这里学来的,为了让谭纶持续的为大明发光发热,为了调理谭纶的身体,陛下专门下圣旨从湖广抓了李时珍回朝。

  好用就用到死,王崇古督办皇宫大工、佛塔,现在又开始兴建皇家格物院了。

  朱翊钧也不怕王崇古督大工的时候,搞贪腐,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张四维族诛,王崇古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独臣,搞到切实的证据,把王崇古的脑袋摘了,就是大功一件。

  皇帝在皇极殿割了王崇古一缕头发,在大多数朝臣们看来,是皇帝的折中,甚至皇帝的委屈,为了维持西北局面稳定,甚至是为了安抚俺答汗的妥协。

  这是不成立的,如果真的要受委屈,那就不是七百个头颅应声落下了。

  “先生给侯于赵一块腰牌吧,他都要被骂死了。”朱翊钧说起了一个简在帝心的人物,侯于赵。

  侯于赵最近一直被弹劾,也没人帮他说话,既然是忠君体国,那就让侯于赵托庇于全楚会馆比较妥当。

  侯于赵的压力太大了,他被弹劾的事,是以他的谏言为起因、内阁采信九边总兵、副总兵、参将等军将意见,建立的五等事功体系。

  这五等事功体系,在文官的掰扯下,已经和军功爵名田制划上了等号,是穷兵黩武的典型人物。

  五等事功的功赏体系里,一等功的标准是灭国,这的确是和军功爵名田制殊途同归,都是为了灭国。

  在很多言官看来,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穷兵黩武了。

  “臣遵旨。”张居正也没犹豫,他的张党,在他走后,都要全盘交给陛下的,现在是张党,日后都是帝党,而在一些关键位置上,比如京营总兵、吕宋总督等等,已经是实际上的帝党了。

  侯于赵总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后,不小心暴露自己忠君体国的本质,是个值得培养的臣子。

  焦竑遇到了难事,他报名万历五年的会试,但是因为籍贯的问题,无法报名,毫无疑问,前科状元孙继皋发挥了他的作用,打了招呼。

  焦竑祖籍山东,籍贯是应天府,在应天府中举,因为涉及到了南北榜的问题,若是没人帮忙,他就得去山东再中一次举人,才能会试。

  他的第一反应是,既然有人为难,那这会试不考也罢,对于昏暗的官场,他颇为失望。

  但是他现在有了全楚会馆的腰牌,他最终选择了到全楚会馆来试一试运气,张先生是因为陛下点名,才给了腰牌,至于究竟是不是真心实意愿意给他庇护,他还得试试才知道。

  “弱侯兄来访,真的是蓬荜生辉,家父专门叮嘱过,若是弱侯兄来访,莫要怠慢,快快请进。”接待焦竑的不是游七,而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

  “贤弟如何称呼?”焦竑确定了是张居正的儿子,就已经感到受宠若惊了。

  “张敬修,字嗣文,兄台叫我嗣文便是。”张敬修一边走一边说道:“父亲说起你在崇正学院怒斥群儒,又在燕兴楼驳斥贱儒俗说,就一直说兄台有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张敬修的礼遇,不仅仅是因为燕兴楼的论战,之前崇正学院的论战,焦竑一个人骂的群儒回不了话,陆光祖回京后,就已经把当时的事儿,说的很清楚。

  张敬修和焦竑客套了一番后,听闻焦竑来意,便笑容满面的说道:“不是大事,就是故意为难而已。”

  张敬修和游七交待了一下,没过多久,事情就得到了圆满解决。

  这腰牌确实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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