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77节

  “先生,恶人还需恶人磨,不对吗?稽税房骆秉良不搞催命符,江南的税,收不起来。”朱翊钧却摇头说道,这是他和张居正的政见分歧。

  这种分歧并不是路线分歧,而是一种激进和过于激进的分歧,朱翊钧想跑快点,张居正想要稳当一点。

  皇帝和元辅那要是一点矛盾没有,那就不是君臣了,但是因为政见分歧,导致了间隙越来越大,最后反目成仇,那就是缺少经验了,被人钻了空子。

  “先生,忍让是一种美德吗?朕以为不是,朕说张四维丑,就是嫌弃他,不让他入朝来做侍读、试讲,朝臣们就知道朕不喜欢张四维的僭越,那朕杀了张四维和他同党728人,天下臣工就知道了,朕真的会生气,而且有能力生气。”

  “忍让,不是一种美德,你不说不做,忍一时,风不平浪不静,退一步,海不阔天不空。”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大抵如此,臣教陛下,也是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因为不还以颜色,还道是你怕了,就更加得寸进尺了。”

  作为帝师,张居正不是个大儒,他讲人和人的相处,讲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忍让只会换来更多的耻辱。

  “朕要是发了疯,大明才会正常些,明确的告知他们,碰这条线,就会死,次数多了,自然就不敢碰了,先生以为呢?”朱翊钧再问。

  张居正思索了一番,最终还是说道:“死不悔改,那是该死,但是还是要教诲的,陛下常言:事不过三,理应如此。”

  “朕谨记先生教诲。”朱翊钧和张居正在这个分歧上达成了共识,不是忍让,而是事不过三,仁至义尽。

  朱翊钧说出那句张四维丑,不能侍读的时候,就十分明确的表达了自己不肯忍让的态度,那么事不过三,就是一个很好的习惯。

  朱翊钧对王谦承诺过,张居正不会生气。

  张居正果然没有生气。

  “先生以为朕和王谦商量的外室反贪之法,如何?”朱翊钧问起了政务。

  “陛下,这些都是宫婢们教陛下的吗?即便是没有教,也是耳闻目染。”张居正眉头锁成了大疙瘩,陛下这也太坏了,王谦已经够坏了,陛下比王谦还坏!

  “张居正,你少血口喷人!我们怎么教陛下这些了?!”冯保的脸色涨红,愤怒无比的说道:“宫婢没教这些,你是帝师,要是教这些诡诈手段,那也是先生教的!”

  冯保可不敢担这个骂名,这么大的罪名,还是你这个帝国元辅扛起来比较合适,他冯保、张宏何德何能?给陛下讲点笑话趣事,逗陛下开心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张居正脸上的疑虑更重,貌似、好像、也许,真的是自己教的?

  张居正其实担心小皇帝深居九重,把人想的太好了,少了猜忌和防范之心,他现在在能回护,他不在了,日后陛下肯定会吃亏上当,在讲筵的时候,尤其讲人性,张居正的讲筵,甚至有些人之初性本恶的导向,陛下长成这个模样,应该是他的错。

  “臣有罪。”张居正甩了甩袖子,作势欲跪请罪。

  “先生免礼,非先生之故,朕还记得王景龙啊,拿着长短两把刀闯到朕面前的那一刻,要怪就怪张四维吧,把那等歹人送到朕的面前,还要行刺朕,先生就是整天跟朕说,天下还是好人多,朕也不能信不是?”朱翊钧示意张居正不用请罪,要怪就怪张四维。

  是张四维把小皇帝弄成了这个模样,万事谨慎小心,出手狠毒而绝不留情。

  张四维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面装。

  “陛下和王谦的法子,是极好的,也是很有效的。”张居正评价了一番皇帝和王谦商量的毒计,最后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张居正评价一个政令的时候,会以效率为先。

  “那就好。”朱翊钧满脸阳光灿烂的笑容,丝毫没有刚才的歹毒模样了。

  万历五年四月初二,四月份大朝会的前一天,已经入职十多天的监察御史王谦,直接点了一颗大雷,弹劾翰林院编修孙继皋。

  孙继皋为人十分狡猾,虽然皇帝对他很不满,但是明面上,孙继皋的确没有触犯纲宪事类,无法处置。

  而王谦在入职十多天后,就直接把孙继皋给举办了,罪名是:科场舞弊。

  万历五年的会试,孙继皋明面上只收了一点束脩,但其实背地里聚敛了超过十七万两白银,他收这么多钱,其实就是明确的知道了考题。

  对外,孙继皋作为万历二年的状元,对于猜测题目,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其实他是买通了看管贡院的校尉,把考题偷偷送了出去。

  连带顾宪成在内,一共十五名中式进士,涉及其中。

  朱翊钧连夜召见了元辅、次辅、都察院两位总宪葛守礼、海瑞、总裁申时行,让缇帅赵梦祐将所有同考官控制了起来,他要一查到底。

  科场舞弊案,自古就不稀奇,这是鲤鱼跃龙门的契机。

  四月初三大朝会,要查办孙继皋的却变成了海瑞,而不是王谦。

  这是一种保护,王谦的办案手法不太光彩,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恐有弹劾,所以海瑞这把神剑,拿着王谦查获的证据,开始对孙继皋穷追猛打了起来。

  大朝会开始之前,朱翊钧询问了一下精纺毛呢的价格,两个月的时间,一尺布已经从十一两银子,涨到了十三两,而且最近十多天的时间,狂涨了二两银子,显然是有了大笔的银子注入。

  这些银子,都是攥着大量银子的外室们入场了。

  一场饕餮盛宴,正在徐徐拉开。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见礼。

  朱翊钧手虚伸出说道:“免礼,宣孙继皋入殿。”

  求月票,嗷呜!!!!!!!!!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明版的解放奴隶宣言

  朱翊钧对王谦的执行力感到惊讶,直接就奔着孙继皋去了,而且还做成了案例,这个案子相当的典型。

  孙继皋不仅被举办了,而且,他的银子还被掏空了,这就不得不说孙继皋的外室买精纺毛呢的事了。

  寻找外室的过程自然不必多言,谁掌控了京师的三姑六婆,谁就掌握了外室的名单,这是王谦的核心技术,而王谦对三姑六婆的掌控,用的手段无外乎威逼利诱,而这次,王谦瞄准了六婆中的稳婆。

  王谦之所以将三姑六婆的圈定到稳婆,也就是接生婆这个职业,是为了筛选外室,但凡是能给老爷生下一儿半女的外室,必然是老爷的心头好、掌中宝,所以才让外室生下孩子来。

  京堂的老爷绝大多数都是进士出身,从鲤鱼跃龙门之后,这身份便高贵了起来,多少人对他笑脸相迎,多少人对他阿谀奉承?缺少外室这一个献媚之人?所以占据了主动权的一定是老爷。

  那能生下孩子的外室,在老爷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这外室生孩子,老爷可以冒着天大的干系,一旦被科道言官给抓到了,决计不可能善了。

  王谦的招数,其实并不稀奇,就是一个剥皮见骨之术罢了,找的是外室的麻烦,打的还是老虎。

  “孙继皋啊,你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一步。”朱翊钧看着跪在地上的孙继皋,嗤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些嘲弄,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孙继皋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但还是被王谦抓住了破绽把他给办了。

  “万历三年四月起,你一共聚敛了二十四万五千两银,这次科场舞弊,你直接收了十七万两,你这个状元,做的不亏啊。”朱翊钧手里握着一个账本,人证物证书证俱在,铁证如山,容不得孙继皋抵赖。

  “罪臣该死,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孙继皋没有狡辩,因为在天牢里,赵梦祐已经把朝廷查到了的物证给孙继皋看了一遍。

  朱翊钧摇头说道:“其实范应期和王家屏二人,在万历二年也收钱了,但是他们没办事,你但凡是只收钱,不办事,也落不到这个地步,明白吗?”

  万历二年会试时候,大明还没有开始反贪,那么范应期、王家屏二人,只收银子不办事,就算不上是科举舞弊,这种拜师礼,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范应期和王家屏断然不会退钱的。

  朱翊钧想起那两位的嘴脸,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站着把钱贪了这种事,真的是尽显读书人的本色。

  但是孙继皋该死就该死在,他不仅办事,而且非常尽心竭力,多大的胆子,敢从贡院往外送考题?这次中了进士的十五人,就是孙继皋的功劳。

  “既然把你提领到了文华殿,你那些个脏事,你认罪了,也要昭告天下的。”朱翊钧拿出了卷宗说道:“今次,就来给你好好掰扯一下,有劳缇帅了。”

  “臣遵旨。”赵梦祐走了出来,开口说道:“昨日,都察院、吏部、刑部出驾贴,请陛下朱批下印,查办孙继皋科场舞弊案,昨日将一应物证、人证、书证,呈送御览,都察院、吏部、刑部、大理寺无异议,现在进行公示。”

  “红珊瑚七株,浙江仁和学子夏应辙赠,作价四千五百两白银。”

  赵梦祐让人抬上来了一颗红珊瑚,七株成林,为凤凰巢,也就是说,只有凑足了七棵珊瑚才能引来凤凰,等重超过了黄金,即便是阔绰如同皇帝,红珊瑚这种东西,也都是拿来做成首饰佩戴,而不是如此奢侈的将七株做一个盆景观赏。

  到了鞑清,对珊瑚,尤其是红珊瑚的追捧超过了历代,皇帝挂的珊瑚朝珠、后妃领饰、朝冠、百官的顶戴上的顶珠,都是红珊瑚做的。

  “赤金链一百二十七条,江西吉安学子杨茂等人所赠,作价一万六千二百五十六两。”赵梦祐又让人抬上了两口箱子,里面放满了赤金链。

  “是铜吗?”朱翊钧一听是赤金链,这大铜链子,怎么这么贵?

  “是足金,纯正的金,早在西汉时,宗亲都准备酬金,就是纯度极高的黄金作为祭祖之物,多数以金饼为样,金饼大多数中间凹陷,是为了分量丝毫不差。”张居正听小皇帝询问,立刻站了出来解答问题。

  皇帝本人节俭,对于奢靡之物,不太了解,还以为赵梦祐搬出来的赤金,是大明当下语境下的黄铜。

  青铜、黄铜刚烧出来的时候,和黄金的颜色很接近了。

  “是朕没有见识了。”朱翊钧听闻张居正解释,才恍然,这怪张居正,张居正在铸钱事上,总是用赤金代指黄铜,这奢靡之物上没见识,也是张居正平素教导不讲这玩意儿。

  西汉时金饼的纯度在99%,这是有实物的,而这几条金链子,纯度显然超过了99%,这代表着大明强悍的冶炼技术,黄金提纯,那可是个技术活。

  “紫英蝉十二只,作价,无价。”赵梦祐又拿出了一套蝉来,让朝臣们共同见证。

  “朕知道紫英就是紫菜,可以和海带一起防止大脖子病,但是海带在山东等冷海种植,而紫菜要在浙江等海域种植,紫英甩秀汤,朕很喜欢喝。”朱翊钧看着那十二对蝉,满是感慨的说道。

  紫英甩秀汤就是紫菜蛋花汤,蛋花甩进去做成的。

  张居正俯首说道:“紫英是一种硬玉,比玉还要硬。”

  “这东西从何而来?”朱翊钧好奇的问道。

  “臣不知…”张居正陷入了知识盲区,他对玉石奢靡之物,其实研究不深。

  “从缅甸宣慰司而来,是少见的上等好物,腹地罕见,市面无价。”赵梦祐解释了一下,这十二只蝉的来源赵梦祐还在追查,但可以肯定,是从缅甸过来的硬玉。

  “陛下不可。”赵梦祐看皇帝要伸手要拿那几只蝉,观赏一下,缇帅从来没有如此慌张,甚至咆哮文华殿,阻止陛下触碰那些东西。

  赵梦祐面色焦急的和张宏耳语了几声,张宏瞪大了眼才知道这东西的用途。

  “孙继皋外室赵巧娘,自渎之物。”张宏小心的解释了这东西的来源,他的声音很低,只有皇帝能够听到。

  朱翊钧眨了眨眼,猛地缩手,还退了一下,这么奢侈的玩意儿,居然是用上面的花纹自渎的?

  “咱大明的读书人啊,在玩乐这件事上,总是能给朕开开眼,厉害啊。”朱翊钧让张宏端走这玩意儿。

  赵梦祐只是没有公开此物用途,但是朝臣们都不糊涂,赵梦祐那么慌张,甚至不惜违背纠仪官仪礼,不让陛下碰那十二只蝉,即便是已经洗干净了,但还是晦气。

  朝臣们议论纷纷,反应各异,有人在吃瓜,有人在惊呼奢靡,有的人则看起来有些心虚,大抵是看着孙继皋,像是在照镜子,孙继皋玩的这些东西,相当一部分的朝臣,显然玩过。

  他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东西,大抵是个紫色的翡翠。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赶紧拿下去,同时他也奇怪,这十二只蝉到底是怎么玩儿的,是都塞进去,还是前后各六个?应当是前后都塞,毕竟孙继皋。

  “白玉盘三片,无锡顾氏顾宪成赠,作价,三万五千两白银。”赵梦祐又拿出了三个白玉盘,这东西是个正经东西,价值很高,朱翊钧拿起来看了半天,判断其没有使用价值,只有交换价值。

  朱翊钧就跟好奇宝宝一样,看着赵梦祐呈送的各种奇物,朱翊钧还真的没见过这些东西,跟刚入城的乡巴佬一样,十分好奇。

  前些年,内帑穷的当裤子,没什么宝物,这两年有钱了,皇帝又不喜欢这种东西,张居正还天天劝节俭,宫里自然没有采买什么奇珍异宝,骆秉良抄家的奇货,都在南衙扑卖掉了,也怪不得大明皇帝没见识。

  朱翊钧啧啧称奇,这里面他就认识一件,龙涎香,这东西他亲眼见到过,还是殷正茂在吕宋捕鲸搞到了一块大的,送到了皇宫里。

  鲛油本来是长明灯之物,可是陛下把鲛油都拿去当润滑油,润滑机械了,鲛油便不能再当灯油了。

  作为皇帝,他要是奢侈,那是臣子们不可想象的奢靡,但他要是不肯奢侈,也可以过得很是清贫。

  “都是些无用之物,就没点有趣的,孙继皋啊,你为什么没有田契呢,有个几万亩田,大明百姓又能多出来万余百姓不用颠沛流离了。”朱翊钧看完了所有的物证,除了奇珍异宝金银之外,居然没有太多的田契。

  孙继皋知道皇帝、元辅在清丈,自然不敢侵吞田亩,这些东西的价值很高,也很保值,等到朝中不再清丈还田,再慢慢的变现买地才是正途。

  孙继皋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审时度势,知道眼下不能兼并田亩,会被张居正摁在地上摩擦。

  但是他又不是那么的聪明,不知道贪墨,科场舞弊,会被大明神剑海瑞给斩杀,或许孙继皋这类的人,其实从心底里瞧不起海瑞这样的清廉臣子,瞧不起,自然就会有轻敌。

  而孙继皋的判断是对的,海瑞这把神剑,在反贪这件事上,手段的确不多,可是王谦手段层出不穷,这不,一下子就把孙继皋给抬到了文华殿来当众羞辱了起来。

  对于朱翊钧而言,这些玩意儿入了内帑也是放着落灰,弄到皇庄去卖掉便是。

  孙继皋面如考妣的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缇骑们掘地三尺的本事,真的很厉害,把他藏起来的财货,全部都起了出来,还拿到了文华殿上,公之于众。

  他不仅要死,而且要屈辱的死掉。

  他的故事会编成话本、戏文、,最后被人唾骂千年。

  “海总宪,给孙继皋在朝阳门外的快活碑林,立一道高高的碑,把他犯的事儿写清楚,省的日后有人说朕薄凉寡恩,苛责士子。”朱翊钧对着海瑞说道。

  话本、戏文、还是其次,这个朝阳门外的快活碑林,才是皇帝杀人诛心之地,死之后,还要无数次被人谈起,每科举人入京、外官回京,都要来到快活碑林去。

  以顾宪成为代表的一大堆给孙继皋送礼的无耻文人,一律被革除了功名,其子孙宗族五代,不得科举。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惩罚,再重点,那就是宗族永世不得恩科。

  大明就有这么一家,被太祖高皇帝亲自下旨,永世不得参加恩科,那便是泉州蒲氏。

  南宋末年,忽必烈兵临南宋都城临安(杭州),南宋皇帝太后投降,而这个时候,宋朝仍然有大量宗室在泉州逗留,而被南宋朝廷倚重的泉州蒲氏,选择了投降胡元,大肆屠没南宋宗室,成为了忽必烈手里的一把刀。

  南宋朝廷对不起南北百姓,但是绝对没有对不起泉州蒲氏。

首节 上一节 277/468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