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9节

  “那还是削官身回籍闲住吧。”张居正一听,立刻选择了折中。

  把小皇帝教育成了不折不扣的暴君,他这个帝师有直接责任,孩子还小,可不能把皇帝陛下教成暴君,守护陛下心中的三纲五常,张居正义不容辞。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啥意思。

  这三个科道言官,考中进士观政三年,履任之后,做的是科道言官,无纲无纪,且不说对大明、对皇帝、对朝廷、对纲宪法纪,有没有恭顺之心,但凡是他们对自己读的书有一点恭顺之心,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小题大做、结党营私,圣贤书就教他们这些道理?

  朱翊钧也读圣贤书,怎么不觉得圣人训,讲的是这些蝇营狗苟?

  “戚帅怎么还没入京来领赏?”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开奉天殿恩赏戚继光之事,已经定下,结果戚继光迟迟没有入京来,连点动静都没有,朱翊钧才特别询问。

  张居正略显无奈的说道:“戚帅在关外,董狐狸全军覆没,董狐狸侄子被抓,戚帅唯恐北虏借此由头南下,去关外斥候巡察去了。”

  朱翊钧略显可惜,他见过戚继光画像,还没见过戚继光本人,他拿了一本奏疏说道:“朕看这本科道言官的奏疏,说戚帅轻启战端,既然董狐狸索赏,给些银钱打发便是,何故设伏诛杀,引得胡虏畏惊。”

  “戚帅有勇有谋、将士悍不畏死、敌人全军覆没、生擒贼寇酋首,这怎么就成了,挟寇自重了呢?”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甩了甩袖子说道:“自古蛮夷畏威不畏德,若是给银钱打发,只会步步紧逼,得寸进尺,大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胡虏又至,其余贼寇酋首必效仿,边方永无宁日。”

  “歼灭全军、生擒贼守,以收威吓惩戒之效。”

  张居正施政就四个字,富国、强兵,张居正做到了吗?做到了。

  那萨尔浒之战中,大明强出来的兵何处去了?

  万历二十三年的冬天,在蓟州镇石门寨,蓟州总兵官王保说‘今日发饷,不要带甲兵’,将刚刚在朝鲜打完胜仗的浙兵皆坑杀之,戚家军求荣得辱,成为大明江河日下的一个注脚。

  “戚帅辛苦。”朱翊钧停止了问询戚继光的动向,作为三镇总兵官,戚继光真的很忙,虽然离京师很近,但他还是边军,有巡察边方的准备。

  关于陈五事疏的内容,朱翊钧并没有多问,大明京师的考成法刚刚开始试行,不易操之过急。

  讲筵开始了,张居正对讲筵产生了一种由衷的迷茫,这种迷茫在他考中进士之后,从未有过,论语的注解越来越奇怪了,那些耳熟能详的经典,变的越来越陌生。

  张居正开口说道:“子曰:道[dǎo]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dǎo]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道,引导;政,正人者不正,法律政令;齐:齐一;刑:刑罚。”

  “德;行道而有得;礼,制度品节。耻,是愧耻、羞耻。”

  “孔子云:人君之治天下,不过是要人为善,禁人为恶而已。”

  “解曰:用法制去引导百姓,使用刑法来整齐他们,老百姓虽然免受刑法,却失去了廉耻之心;用道德教化引导百姓,使用礼制去整齐百姓,百姓不仅会有廉耻之心,而且也会使人心归正,天下向治。”

  “《礼记·缁衣篇》云: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耻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遯心。”

  “《孟子·尽心上》云: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

  “这些说的都是一个道理,用道德去引导、用礼法去整齐万民,使天下百姓,闻善能徙、知过能改,修养人格、实践德行。”

  张居正讲的是论语,引用了孔子的话,又引用了《礼记》、《孟子》,似乎如此引经据典,就足以夯实自己的思想钢印,来证明自己是对的一样。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问道:“以德服人,以德治国?”

  “然也。”张居正松了口气,陛下果然很懂,从中提炼出了关键和精髓,这些话的核心主张,就是以德治国。

  朱翊钧在纸上写了四个字,君子,小人,而后又在君子下面写上了谭纶、戚继光,在小人下面写到了杨博、王崇古、张四维、葛守礼、雒遵、景嵩、韩必显。

  想了想,小皇帝又把葛守礼给划了去,这家伙还不配做小人。

  写完之后,小皇帝看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元辅先生,朕有惑。”

  “臣为陛下解惑。”张居正现在听到朕有惑这三个字,就只感觉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感,让他心神一凛,这讲筵的差事,必须要尽快给出去,再这么奏对下去,张居正怕是连圣贤书都不认识了。

  堂堂大明进士、文渊阁首辅,给一个十岁的孩子上课,怎么就这么难!

  朱翊钧开口问道:“谭纶做事光明磊落,不阿附族党,坦坦荡荡,上无愧于义,下无愧于心,可谓君子?雒遵、景嵩、韩必显小题大做,倚礼而行族党排异之事,不胜不止,用舍予夺,无纲无纪,可谓小人?”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张居正肯定的回答道。

  朱翊钧立刻开口问道:“元辅先生教咱,以德何以服人?”

  谭纶被数次弹劾的原因是不阿附晋党,而弹劾他的人,是晋党的科道言官,扛着礼法的大旗,做着族党排异之事,以德又如何服人呢?

  没有说服力啊!

  这最后处置,还是要落到这法律政令之上。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说道:“陛下,臣不知。”

  张居正其实知道如何以德服人,确切的说,圣贤书说过: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仁发于心,行出于义,便可以以德服人,这个逻辑是非常完整的。

  可是在谭纶被连章弹劾之事,张居正实在是说不出这句话来,这是哄小孩子的话,陛下虽然十岁,可是陛下是大明的君王。

  政,正人者不正,用道德的力量无法纠正他人行为的时候,就只能用法律政令了。

  正如陛下之前说的那般,贫贱不移则必谄,富贵不限则必骄,礼必坏,乐必崩,礼崩乐坏。

  “元辅先生,朕有惑。”朱翊钧继续说道。

第三十七章 天下诤臣以何人为首?

  张居正现在一听到这一句朕有惑,就是头皮发麻,陛下您能别有疑惑了吗?!

  张居正十分诚恳的说道:“陛下,臣…为陛下解惑。”

  张居正其实很想说,他不能解惑,陛下您能不能换个符合你这个年龄的问题啊!问的这些问题,都是一个个理想和现实、理论和实践的悖论,这问的张居正都有点不那么自信了。

  朱翊钧瞪着大大的眼睛,平静的问道:“朕曾听闻,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土匪就像是梳子一样劫掠,可是这军卒行军过境,则像是蓖子(梳虱子的密齿梳)一样,搜刮的干干净净。”

  “戚帅南平倭寇、北拒胡虏,约束军兵严苛,不肯扰民一丝一毫,践踏百姓一根稻谷以斩首论,南兵为当世雄兵。”

  “倭寇横行东南,狼烟遍千里,民不聊生。”

  “胡虏强掠西北,征伐十五年,军民流离。”

  “戚帅执掌南兵,南征北战,可廷议之上,则是议论非非,以缀疣,多余无用之物论之,戚帅及他执掌南兵,真的是缀疣吗?”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张居正极为郑重的回答道,意思是戚继光不是缀疣,如果是他也不会让戚继光进京领赏了。

  朱翊钧立刻开口问道:“元辅先生,以德何以治国?”

  按照天下九经,修文以柔远人的说辞,只需要修德就足够平息倭患和北虏南下了。

  隆庆和议、俺答封贡,看似是修文以柔远人的大胜利,但若非在宣府、大同和俺答汗带领的北虏打了十二年,硬生生把北虏打成了筋疲力尽,若非此时戚继光领三镇总兵官,在蓟州云集十万强兵,北虏会不会再次南下,劫掠关内?

  一定会。

  所以,小皇帝问,如何以德治国。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臣不知。”

  朱翊钧又唰唰的写了几笔,开口说道:“道德是最高追求,以德服人,以德治国,都是一种追求,是所有人心之所向,但是仍然要制定律法政令来约束,法,兴功德震慑罪恶,律,定框架止争执,令,令人知事。”

  “道德在内,而律法在外,应当以律法限制人的行为,以政令来治理国家。”

  “谓曰:德定于上、法化于下,因事而制礼,当事而立法;道之以德,以律制人,齐之以礼,以法治国。”

  朱翊钧的观点是以律制人,以法治国,对应的则是以德服人、以德治国。

  他的观点其实不稀奇,他不否定孔子说得对,将孔夫子的仁德高高举起的同时,再讨论实践的问题。

  汉宣帝曾经说过,汉家制度,王道霸道糅之,更简单直白一些,就是儒皮法骨。

  披着儒家道德的大旗,做着法家约束人的事儿。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这种理论和实践并重的思考,让张居正思考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神明夙悟,真天纵也。”

  讲筵还在继续,在皇帝和首辅的一问一答中,一个时辰的时间,过得飞快。

  朱翊钧收起了所有的草稿纸,微微欠身,结束了今日的讲筵。

  “恭送陛下。”张居正长揖,等到陛下离开后,大明首辅才走出了文华殿,正中午的阳光的照耀之下,让张居正有些炫目,只是稍微停顿了片刻,他露出了一丝笑意,端着手,迈着四方步,四平八稳走向了文渊阁。

  小皇帝认真起来,果然让人非常放心,张居正已经看到了小皇帝的明君之相。

  大明儒学士们,早就不在乎孔夫子的话究竟何意,大明皇帝何必在乎呢?

  张居正是个循吏,他的政治主张也是:重用循吏,而慎用清流。

  循吏,就是守法循理的官吏,懂得变通、知道如何做事,做成事的更注重实践的官吏;

  清流,指那些遇事不讲变通,一味寻章摘句、吹毛求疵、小题大做的官吏;

  张居正是个循吏,他刚进文渊阁,就看到了中书舍人抱了一大堆的奏疏进了文渊阁内,这些奏疏,都是搭救雒遵、景嵩、韩必显的奏疏。

  一个时辰的时间,足够大明的科道言官们反应过来了,三个言官弹劾一部大臣,遭削官身回籍闲住,大明科道言官们不搭救才是奇怪。

  张居正打开了这些奏疏,思考了良久,并未下笔,而是每一封奏疏上,都贴上了一张空白的浮票。

  他不太方便说话,谭纶是他张居正的人,处置雒遵、景嵩、韩必显是陛下的决定。

  空白浮票,其实是他知道如何解决,但是他不能说。

  科道言官要搭救被削了官身,回籍闲住的雒遵、景嵩、韩必显。

  言官们上的奏疏,很快就流转到了司礼监内,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对这些奏疏,统统画了叉号,这是陛下第一次对外廷官员做出了处置,作为司礼监的太监们,守护皇权,就是太监们的天职!

  这些奏疏最后流转到了乾清宫内被李太后看到的时候,小皇帝正在咬牙扎着马步。

  站桩是一件很累很累的活儿。

  李太后看着几份奏疏看了许久,这是大明的纠错机制在发挥作用,大明皇帝的决定,科道言官有权发言议论,而且这些奏疏说的很有道理,让李太后有些犹豫不决。

  御史王时举说:大臣腹心也应当保护,以培国家之元气;言官耳目也亦当爱惜,以伸国家之正气。

  大臣作为国家心腹,需要保护,这是国家的元气,但是科道言官们是皇帝的耳目,就不应该爱惜了吗?培养国家正气了吗?

  今天信任大臣,而挫败言官,是轻耳目之臣,让腹心大臣安心,难道陛下只要元气,不要正气了吗?

  如此做,恐怕朝中处世圆滑、阿谀奉承之流会越来越多,直言不讳、仗义执言之人会变少。

  正气之士会三缄其口,忠臣卷舌不言,真的对国家有利吗?

  谓曰:恐从此脂韦之习胜,骨鲠之气消。正士杜口、忠臣结舌,岂社稷之利?

  脂韦:油脂和肌肤。骨鲠:骨气和气节。

  给事中贾三近说:部臣国之股肱,言官国之耳目,耳目之官职司纠正,平日餋其刚直之气,宽其触冒之罚。

  大臣是国家的肱骨,言官是国家的耳目,耳目之官的本质工作就是弹劾,平日里朝廷养着科道言官就是为了养言官们的刚正直谏不畏强权之气,做自己的本质工作,还要被削官身回籍闲住?实在是太冤枉了,应当宽恕他们进言的责罚。

  只有这样,以后科道言官遇到事才不会躲避畏惧,今天若是以弹劾大臣为由降罪,怕是让谏臣们丧气,以后就不敢开口说话了。

  如果以后国家有了关乎于江山社稷的大事,朝廷有了大奸大恶之徒,谁还敢忠言上谏,来正朝纲,朗风气呢?

  谓曰:他日虽国家有大利害、朝廷有大奸邪,谁肯进逆耳之规,以速取罪戾。

  这样的奏疏,李太后手边有十几封,都是在为三个言官求情。

  清流之议,不做处置,他们还会连章上奏;皇帝还是不听,他们就会在文华殿、奉天殿对着皇帝喋喋不休;皇帝还是不听,他们就会到承天门前跪在地上,请命皇帝,皇帝不答应就不起来;皇帝还是不听,他们就会绝食、撞柱,饿死自己也要直言上谏。

  打着忠君体国的名义,做的却没有一件忠君体国的事儿。

  清流、科道言官,极为难缠,这也是为何嘉靖、隆庆都躲在后宫里不出来见朝臣的原因,和他们打嘴仗,打不打,都是皇帝输。

  冯保看着那几封科道言官的奏疏,开口说道:“这些个清议,着实是颠倒是非。”

  “陛下说的非常明白,处置三个言官,不是因为他们弹劾大司马,而是因为他们在行族党排除异己,而且是不赢绝对不罢休,如果不做处置,他们岂不是还要继续连章弹劾?谭纶是个君子,他们就是欺负君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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