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节

  乃是当世不折不扣的雄军!

  此等悍勇男儿,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钻狗洞,手持凶器和一个宦官纠缠脱不了身,这等软骨,这等身手,朱希孝不信歹人是戚家军。

  李太后也不信,嘉靖末年、隆庆年间,戚家军彪悍的战绩传到朝廷,是夫君为数不多喜笑颜开的时候,李太后清楚的记得。

  戚家军要是这等货色,还平什么倭,拒什么虏?

  “那此案就交于缇帅督办审问吧。”李太后点了点头,成国公府乃是大明五大世袭国公之一,素来忠贞,既然朱希孝抓捕了歹人,这个案子自然交给缇骑审问。

  “臣遵旨!”朱希孝看了看还在地上跪着的冯保,最后还是领命办差。

  冯保为人素来谨慎小心,八面玲珑,大概是这次宫里出了事儿,太后对冯保终于不再像往常那般信任了。

  “娘亲,孩儿想学武。”朱翊钧看着膀大腰圆的朱希孝,闪烁着大眼睛,眼巴巴的看着李太后说道。

  李太后摸了摸朱翊钧的脑袋说道:“你可知道这习武极为辛苦,你吃得下那等苦吗?还是别学了。”

  朱翊钧颇为确信的说道:“娘亲,孩儿曾经听闻,我大明太祖高皇帝马上夺天下,神武定江山,成祖文皇帝更是马背上的皇帝,五次亲征鞑靼,英武不凡,孩儿继位大统,理当以列祖列宗为榜样。”

  “若是再遇到这样刺杀之事,孩儿不求杀敌,只求自保。”

  “孩儿,不怕吃苦!”

  皇帝学武,不务正业。

  若是往常,朱翊钧提出学武,必然引来李太后的申斥。

  但今天朱翊钧先是搬出了祖宗之法,这是大明朝最高的政治正确,再加上刺杀之事,小皇帝只能束手就擒,此时提出学武的要求,水到渠成。

  朱翊钧是真的要学武,当然是希望在重重迷雾和信息茧房之中,撕一个小口子出来,摸一摸那军权。

  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居之。

  李太后稍微思忖了下,看着朱希孝说道:“缇帅,可愿教授皇帝武艺?”

  朱希孝不想,一点都不想!

  刀剑无眼,一旦皇帝伤了、崴了、磕了、碰了,即便是陛下不怪罪,太后能理解,朝中的大臣们,唾沫星子都能把朱希孝给淹死,甚至连成国公府都要受到连累。

  大明勋贵的脸面,早就落在了泥潭之中,谁都能来踩一脚了。

  皇帝想要不务正业,朱希孝不想。

  “太后容禀,陛下有旨、太后有命,奈何臣总督缇骑,公务繁琐,又有刺王杀驾的大案需要查办,臣忧有不效之处,恐难胜任。”朱希孝选择了婉拒。

  “娘亲,那就不要为难缇帅了。”朱翊钧听闻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颇为遗憾的看着李太后,眼神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李太后看着朱翊钧纯真的眼神,再看着朱翊钧额头上的伤势,自己这儿子,在面对那歹人的时候,该是如何的惊恐?

  若非孩子机敏,在歹人刺杀前睁开了眼,大明新登基不到七个月的皇帝,岂不是要一命呜呼?!

  李太后看着朱希孝语气极为郑重的说道:“缇帅,朝中大臣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不许皇帝主管,我们母子三人惊惧不宁,现如今,连皇帝都遭到了刺客袭扰,勋贵世受皇恩,如此小事,缇帅也要推诿不成?”

  朱希孝面色数变,单膝跪下,大声说道:“臣不敢!”

  不敢拒绝,不是不想拒绝,朱希孝表达的很清楚,武勋早已式微,这等大事,朱希孝作为成国公的弟弟,自然是能少参与就少参与,但是太后当面诘问,朱希孝便不能再拒绝了。

  再拒绝,文官们一个不忠不孝、不体上心的大帽子扣下来,成国公府更是难做。

  “那明日起,皇帝就跟随缇帅学习武艺,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李太后思考片刻,还是下了命令,若是儿子再遇歹人,至少要有逃跑的机会。

  朱希孝只能领命。

  朱希孝带着缇骑离开,陈太医给张宏包扎又叮嘱了一番,也随着缇骑一道离开,除了宫婢之外,这乾清宫内,就只留下了李太后、朱翊钧、张宏和跪在地上的冯保。

  李太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冯保,看了许久才说道:“冯大珰。”

  “刺王杀驾天大的祸事,皇宫戒备森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宫墙高深,这歹人是如何一步步的走进了乾清宫来?自然是宫里出了内应,到底是何许人,冯大珰乃是东厂督主,北镇抚司衙门审案,冯大珰就不要去了,把这个内应揪出来,才是正理。”

  “到时候内应和这歹人的案子,两相对照,这歹人究竟什么来头,就清楚了。”

  “冯大珰以为呢?”

  冯保听闻太后提起了案子,如蒙大赦,跪在地上,咬牙切齿的说道:“太后所言有理,臣定当全力督办!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些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给找出来,给太后和陛下一个交待!”

  “嗯,去吧,再晚些,这内应怕不是要死于非命了。”李太后这才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冯保退下办差。

  朱翊钧则是一言不发,咂了咂李太后这句死于非命,意思很明显,冯保办这个差事,这内应,必须是活的,一旦这宫里内应死于非命,冯保决计逃脱不了干系。

  若是再办不好这个差事,冯保还能有命在?

  “仁圣皇太后驾到!”一个小黄门吊着公鸭嗓子大声的喊道。

  朱翊钧看向了门口,仁圣皇太后。

  此时大明有两宫太后,一个是小皇帝的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一个是小皇帝的嫡母,仁圣皇太后陈氏。

  陈氏是隆庆皇帝的继妃,隆庆皇帝登基后,成为了陈皇后,隆庆皇帝大行后,按照大明惯例,加了仁圣徽号,尊为了皇太后。

  陈氏无害,因为陈氏虽然貌美,却不得宠,反而因为劝谏隆庆皇帝,被打出了坤宁宫,移宫别居。

  最重要的是陈太后,膝下无子无女,这是两宫太后和平相处的最大基石。

  “拜见太后。”一众宫婢、太监赶忙跪拜行礼。

  仁圣皇太后陈氏,挽着裙摆,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来到了小皇帝面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松了口气说道:“除了额头这处伤,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

  “妹妹,皇帝可让太医看过了?”陈太后看向了李太后,面色焦急的问道。

  李太后笑着说道:“姐姐,看过了,无碍。”

  陈氏这才重重的松了口气:“无碍就好,无碍就好,天佑皇儿,天佑大明。”

  “额头的伤已经快好了,就磕了一下。”朱翊钧站直了身子说道:“歹人已经被缇帅擒获,娘亲已经命冯大伴去找内应,这案子很快就清楚了,母亲不必担忧。”

  陈太后是嫡母叫母亲,李太后是生母叫娘亲,这还是明朝,再往前数到两宋的时候,皇子叫生母只能叫姐姐。

  朱翊钧简单的说明了情况,两宫太后开始交流,猜测着谁才是幕后指使,猜测来猜测去,也没有个答案。

  高拱?张居正?冯保?

  还是谁?

第四章 皇权特许

  这大明皇宫,四处漏风,跟个筛子,没什么差别。

  大明皇帝活的最久的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七十一岁,第二为成祖文皇帝朱棣,六十五岁,第三则是朱翊钧的爷爷,大明修仙皇帝,整天嗑各种丹药的嘉靖皇帝,六十岁。

  其他皇帝,没一个活过六十岁。

  以嘉靖皇帝,老道士那等宫斗水平,还有宫婢刺杀老道士未遂之事发生。

  这皇宫到底是什么样的凶险之地?

  其他皇帝,则是各有各的死法,不是虎狼之药配酒吃,就是不会游泳落了水,要不然就是不明不白,善终的都没几个,大明皇帝就这么荒唐,连个善终都落不下?

  还有那连史官都无法落笔,比如那明代宗朱祁钰,史书只能给出一个死字,不了了之。

  这大明皇宫,发生什么稀奇古怪之事,都不算稀奇。

  “娘亲、母亲,天色已晚,孩儿困了,明日还有课业经筵。”朱翊钧眼神纯真,示意两位太后再聊下去,天就要亮了。

  李太后和陈太后闻言,都站起身来,李太后又查看了一番朱翊钧额头,才眼眶红润的说道:“课业要做,经筵也要去,苦了我儿了,快去睡吧。”

  陈太后面色不忍的说道:“要不明天就停一天吧,皇儿受了如此惊吓,歇上一天也无大碍,朝中大臣还能拿着这事,指摘皇儿不成?一群措大,整日里就知道拿着之乎者也,把皇儿圈在那些个条条框框里,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

  李太后沉默了许久,看着朱翊钧,极其无奈的说道:“姐姐,歇不得。”

  陈太后闻言,也是一言不发,她知道李太后说的是实情,主少国疑,这小皇帝哪有那么好当的。

  “唉。”两位太后相顾无言,唯有两声叹息,即便是遭了这等横祸,少年天子,还是得每日课业经筵。

  朱翊钧却仍然是满脸的纯真,这个小皮囊很有伪装性,这遍地都是妖孽的大明朝,事事都得谨慎再谨慎。

  其实他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就是像历史上的万历皇帝那般,事事都苟且便是。

  朱翊钧不愿苟且,也不肯苟且,被宦官欺负、被文官欺负、还特么的被建奴欺负,这皇帝不当也罢。

  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念头不通达。

  两位太后离开之后,朱翊钧盯着乾清宫高悬的牌额,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敬天法祖”,这是大明朝留下的祖训。

  敬,尊敬,法,效法,这四个字的意思是:行天之道,谓之敬天;习祖于慧,谓之法祖。

  朱翊钧学武,自然是不学无术,不务正业,不是正途,但是他搬出了祖宗之法来,到底是摸到了军权的边边角角。

  只是这块敬天法祖的招牌,过个几十年,就要换成鞑清建奴们用满汉双文写的“正大光明”了。

  朱翊钧站的笔直,一直盯着那块牌子。

  算算时间,萨尔浒之战,还有四十一年,时间完全足够了,他接受了自己小皇帝的身份,就给自己立了个下限,自己就是只剩下一口气,就是爬,就是用牙去咬,也要把建奴给咬的粉碎。

  这大明,亡给百姓可以,亡给建奴不行。

  要让大明再次伟大,道长且阻,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相比较让大明再次伟大的宏大目标,首先,要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

  “张宏。”朱翊钧看着敬天法祖的四个大字,忽然开口说道。

  “臣在。”张宏赶忙回答道。

  今天小皇帝的表现,都在张宏的眼里,平日里颇受信任的冯保,居然打成了那般模样,甚至快要磕死了才侥幸过关,那冯保伤的很重,再用些力气,怕是直接死了。

  那李太后一向信任冯保,冯保说什么,李太后就信什么,若是只有冯保和李太后,冯保那巧舌如簧,怕是扇几个巴掌,就能侥幸过关。

  今天发生了这些事,显然跟面前这个小皇帝有很大的关系,平日里有些唯唯诺诺的小皇帝,今日与往日已大不相同。

  “擦擦地,都是血。”朱翊钧略有些不在意的说道。

  张宏身后几个小太监立刻就开始擦地,恨不得用舌头把地上的血迹舔干净,这几个小太监都拜了张宏义父,都姓张。

  朱翊钧看着敬天法祖的牌额,冷冰冰的的说道:“你故意忍着疼,不肯包扎来面圣,就是为了博一丝出头机会,你博到了。”

  张宏心神一凛,更加恭敬的说道:“陛下天慧,臣的小动作,逃不过陛下慧眼!”

  小皇帝虽然小,可不代表小皇帝好糊弄。

  朱翊钧继续说道:“朕看出来了,太后看出来了,冯大伴自然也看出来,你如今是乾清宫的太监,等同于和冯大伴亮明了刀枪相抗,那是他的权力,你借着抓刺客,从他那里掏走了一大块,他事后能饶过你?”

  “冯大伴是朕的大伴,你也是潜邸旧人,也是朕的大伴之一,冯大伴是宫里的座主,你本也是座主,冯大伴眼下在清宫,朕也派你清宫。”

  “你领朕皇命,知道该怎么做吗?”

  座主,是一种政治关系,和座师类似,更通俗的讲,宫里的座主就是大太监给小太监当爹,以利益维系的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宏是潜邸旧膺,自然有人投靠。

  “臣知道,只是若是太后知道了,怕是…”张宏稍微犹豫了下,显然还是担心太后的反应。

  朱翊钧打断了张宏的话,颇为平静的问道:“你是谁的爪牙?”

  “陛下的爪牙。”张宏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回答道,陛下尚且年幼,但背影看起来格外的稳重。

  有志不在年少,李太后也说了让张宏以后跟着皇帝,那张宏就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面前的皇帝陛下。

  朱翊钧转过身来,看着张宏,极其郑重的说道:“太后要是怪罪,朕和太后分说,你是朕的爪牙,太后就是怪罪,也是先怪罪到朕的头上来,朕先挨了骂,你才会挨打,你理解吗?”

  “臣明白!”张宏这才了然陛下那句,谁的爪牙,究竟何意。

  陛下年纪不算大,但是却看的比他通透,张宏清楚了自己身份,他是皇帝的爪牙,这是一种从属关系。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太后真的要是怪罪下来,皇帝会出面分说,甭管皇帝会不会出面,皇帝已经说了,这就够了。

  至少陛下肯给承诺,肯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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