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2节

  这夹板气,最是难受。

  冯保和葛守礼回到了文华殿内,将承天门外的事,事无巨细的禀报清楚。

  “廷议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略显失望的摇头,示意大臣们不用再干站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他继续读书,朝臣们继续吵架。

  这一通眼花缭乱的交换,其实换来换去,本质上,是用海瑞回朝,换来了科道言官放弃对谭纶的纠缠弹劾,止了党争。

  若是科道言官在听闻海瑞回朝,还不肯退呢?

  朱翊钧就会看看张居正的办法,如果张居正没办法,朱翊钧只好亲自下场,让缇骑们拿人了,找到那個在里面摇唇鼓舌的王八蛋。

  大兴诏狱、大掀党争!

  “海瑞回京,有人有异议吗?”张居正坐定之后,问出了第一件事,海瑞回朝。

  对于张居正而言,他昨日留空白浮票,其实也想到了这个结果,张居正很确定,这不是冯保和李太后的主意,冯保当了老祖宗不过六个月,李太后住乾清宫还不足五个月。

  海瑞回朝,张居正十分确认,就是陛下的主意,张居正早就认清了小皇帝阳光开朗的笑容下隐藏着何等的面目。

  宫里主事的三位,只有小皇帝能做出这种顺理成章的、理所当然的利益交换。

  甚至张居正从皇帝的眼神中,看出一种期盼,当冯保和葛守礼回来之后,那种期盼,变成了一种失望和无聊。

  失望人都走了回了官署?无聊到想看血流成河?!

  廷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言不发,在此之前,都是当国的首辅,不肯让海瑞回京,既然张居正本人都不反对,那廷臣们更没什么意见了。

  “曲则全,枉则直。”张居正看无人反对,十分平静的说了一句。

  这是老子在《道德经》第二十二章的一句话,能柔曲因应变通则能自我成全,张居正对海瑞归京之事,并不看好,若是海瑞再直言上谏,言谈间让太后皇帝误会,怕是连回籍闲住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张居正还是拿出了举荐海瑞的奏疏,稍微搓了搓,齐缝书押下印,将举荐的奏疏递给了乾清宫太监张宏。

  朱翊钧拿出了万历之宝,盖在了奏疏上,这本奏疏又拿回了廷议长桌,交给了吏部,这叫下章,就是奏疏盖了章后就变成了奏章,奏章下发六部具体办理。

  杨博对海瑞回京没有任何的意见,下了书押,也下了自己的印信。

  而后文渊阁会草拟一份圣旨,把海瑞过往做的事数一数,把举荐的人的名字也写到圣旨里,再快马加鞭送到海南,海瑞才能动身回京。

  海瑞回到京师至少要一百八十天,也就是半年的时间,北衙到琼州,路途遥远。

  朱翊钧在读书,他不怪那些言官们朝天阙。

  给事中、监察御史,大多数都是给刚从翰林院观政的新科进士的官员,都是些年轻人,他们热忱、他们热情,他们热血,他们冲动,他们对国事愿意表述自己的意见,他们对邪恶不能容忍,他们同样容易被人利用。

  都察院那么多的御史,全都是晋党的人?

  但是一小撮坏到流脓的狗东西,四处煽风点火,这些御史们就容易被鼓动。

  风力、舆论、清议,多数都是如此。

  朱翊钧并不怪他们,年轻人不气盛,年轻人不热血,那还是年轻人吗?他们的血冷了,那大明才是一潭死水,根本没救,可以等死了。

  只是经过此事之后,朱翊钧发现,葛守礼大约真的不知道陆树声失仪之事,被御史们编制的信息茧房,牢牢的控制住了。

  海瑞回京,也会被信息茧房,牢牢控制住,而后成为族党们手中的利刃吗?

  朱翊钧一脸平静的读书写字,等到海瑞回京,这把刀一定会牢牢的握在自己的手中。

  张居正坐直了身子,开始廷议第二件事。

  戚继光回京。

  戚继光要回京了,而且是开奉天殿领赏。

  张居正的态度是非常严肃的,对戚继光驻扎北土城、入德胜门、入东长安门、入承天门的具体时间和礼仪,都做了具体而明确的要求。

  张居正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礼部尚书陆树声,他希望陆树声不要在这件事上自误。

  “族党排异不胜不止,陛下深忧、太后焦急,雒遵、景嵩、韩必显三言官弹劾一部大臣之事已经了结,应当洗心涤虑,用心办事,莫要自误。”张居正合上了手中的奏疏,用极为平淡的声线,讲着威胁最重的话。

  富国强兵,就是张居正当国的总方针,陈五事疏是他变法的第一步。

  而富国要抓税赋,抓税赋就要抓吏治,所以他推行考成法,唯有吏治清明、上行下效、政令通达才能收得上来税,没有吏治,谈收税就跟谈青楼女子卖身不卖艺一样的滑稽。

  而强兵,则主要以蓟辽总兵官戚继光的南兵为核心进行强兵。

  这是不符合大明制度设计的,不符合祖宗之法的。

  戚继光的南兵为核心的十万雄兵,是大明朝的快反支援部队,无论是东北还是西南有战事,都可以进行调度。

  这本应该是京营的职责。

  戚继光的蓟辽军队就是再强,那也只是边军,不是京军,名不正则言不顺,张居正让戚继光执掌三镇之地,这样做,是极为危险的。

  因为边军很容易变成尾大不掉的祸患,这个过程不以戚继光本人的意愿而转移,更加确切的说,蓟辽军会被变成了祸患,有人会把他们变成逆贼。

  如果可以给戚继光封爵,哪怕仅仅是个流爵,也能把戚继光调入京师,成为京营总兵官,那京营之事,就不会如此糜烂了,强兵之事就变的名正言顺了。

  因为京营是天子亲军。

  明初的时候,明成祖朱棣曾经下过一道诏书,让当时还是皇太子的朱高炽,无论是风霜雨雪,都要到京营操阅军马。

  边军戍边,京营征伐,是大明的祖宗之法,但是大明京营在明英宗复辟解散,在明宪宗继位后重组,就再也没有恢复过大明军容耀天威了。

  张居正在一步步的试探,试图以功劳给戚继光封个爵位,而后戚继光就能名正言顺的回京来做总兵官,这样一来,才是强兵本务。

  张居正看着礼部尚书陆树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若是这次戚继光入京之事,再出了岔子,那就不能怪他不客气了。

  张居正有没有手段,他的手段很多,但是给人泼脏水,是最简单的事儿了,陆树声若是敢在这种廷议通过的事儿上捣乱,那就不能怪张居正做那个小人了。

  比如找几十个孩子跑到陆树声的府上寻亲,无论陆树声的品德是否高尚,都只能致仕了。

  廷议还在继续,朝臣们还在吵架,朱翊钧仍然颇为认真的读书,再没有说过话。

  张居正在说完戚继光入京之事后,也变得心事重重,他其实有些担心,陛下对科道言官们产生误会。

  科道言官和阉党一样,都是人厌狗嫌的存在,不招人待见,张居正也烦这些人,葛守礼直呼其名,攻讦首辅,张居正能咋办,他也不能怎么办。

  科道言官真的有存在的必要,虽然他们时常被当成攻讦大臣的刀,但若是朝堂上没有了这些刀,才是乱套。

  科道言官,是大明纠错机制极为核心的一部分,虽然这种纠错机制在族党的利用下,逐渐变质了。

  朝天阙已经变成了一种政斗的手段,而不是纠正皇帝错误政令的机制,就像晋党最开始是为了解决边患而走到一起,现在已经变成了垄断对鞑靼贡市和走私为利益核心的族党。

  “臣等告退。”群臣恭敬行礼,离开了大明朝的文华殿。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作势就要行大礼跪下说话,他朗声说道:“陛下,臣有谏言。”

第四十一章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科道言官朝天阙,诤臣之首将回朝,算是平息了科道言官恐伤耳目之臣的忧虑,而张居正比较担心皇帝因此记恨上科道言官,便打算上谏。

  “元辅先生起来说话。”朱翊钧则略显有些不悦,这都交待过了,没啥大事,就站着说就是了,这些个虚礼,没有必要。

  只要张居正一天不把他的张党变成姻亲、地域性质的族党,只要张居正还是以大明再兴为首务和志向,那么张居正与他这个皇帝奏对,就可以挺直腰板,站着说话。

  “啊?”张居正这跪了半截,只好站了起来,这上谏之事。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太祖高皇帝设科道言官、都御史等,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朱翊钧一听,就知道张居正到底要说什么,笑着说道:“元辅先生,承天门朝天阙事已了结,不必多言,《纲宪事类》曰:凡御史犯罪,罪加三等,有赃从重论。”

  “这言官犯了错,罪加三等,御史们和科道言官是受小人鼓噪罢了,这不,朕让大伴和葛总宪前去分说,他们知道了真相,又得到了海刚峰回朝的消息,大多都极为振奋,也都散了。”

  “科道言官,还是有一些是有恭顺之心的,比如那第一次离开的三十多位言官,就是知道真相,选择离去,汉室江山,代有忠良,不算是什么大事。”

  科道言官连皇帝都能喷,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他们负责纠劾,连首辅都能骂,但是他们若是犯了错,要罪加三等,本来只是流放,也要被砍头,若是有赃物,那还要加重。

  至于朝天阙,则是小人作祟。

  有人打了个时间差,小人最喜欢打这個行政的时间差了。

  昨日廷议之后做出对三个族党排异科道言官的处罚,形成公文走完流程要在次日,这中间一日的时间,就成了小人作祟鼓噪的时间。

  御史们只听说了言官被处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稍加鼓噪,再加上张居正名声太差,可不就跑来朝天阙了吗?

  “小人鼓噪…”张居正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通常情况下,小人鼓噪会被定义为义愤填膺,那如何区分其中的差别呢?

  在正式公文未曾下发之时,就不断的鼓噪声势,造谣生事,是小人作祟;

  若是正式公文下发之时,仍然对处置不满,仍觉得有违礼法道义,那是义愤填膺。

  张居正原来想替科道言官说两句话,让陛下区分到底什么是小人鼓噪和义愤填膺,让陛下不要误会,这些新晋的进士,还没有那么的圆滑事故。

  但是看陛下说的头头是道,张居正便知道,自己白担心了。

  对于政务、对于官场上这些门门道道,小皇帝极为熟稔,当然也可能是冯保在陛下耳边天天嘀咕。

  “冯大伴这次的事儿,做得好。大伴是内官,要是大伴说,他们还以为朕怕了,冯大伴激怒了葛守礼,让葛守礼说明,恰到好处,不错。”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办好了差事,他当然不吝夸赞。

  冯保认真砸咂这句话,有些话,谁来说效果完全不同,太监去说,就像是皇帝、内署怕了,可是葛守礼去说,那就是廷议决定,则是行使权力和制度,这便是朝廷共同决定。

  “谢陛下夸赞!”冯保乐呵呵的说道,自己那点小心思,葛守礼都看不明白,陛下却看得明明白白。

  “元辅先生,讲筵可以开始了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读书是头等大事,不读书,怎么敲碎张居正心中那坚不可摧的思想钢印?

  朱翊钧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模因污染,认知危害,但是张居正作为帝师,就必须硬着头皮讲筵,张居正硬着头皮讲完了论语,又拿出了《帝鉴图说》讲起了其中的故事。

  而今天讲的还是唐太宗李世民。

  张居正站的笔直,娓娓道来:“秦王破宋金刚,在吕州打败了宋金刚的手下寻相,乘胜追击,一昼夜疾行二百里,战数十回合,再破宋金刚军。”

  “驻军高壁岭时,总管刘弘基说:大王破贼,已经乘胜追击了这么远,功劳已经足够了,再深入,怕是要危险了。况且士兵又饥又疲,最好还是留在高壁岭,等待后勤辎重补给,然后再攻打宋金刚也不迟。”

  “秦王答曰:宋金刚的已经无计可施,只能逃跑,将士们离心离德,功劳难以获得,但更容易失败,如果我们在高壁岭等待,宋金刚重整旗鼓,就晚了,我们竭忠徇国,岂能顾忌自身性命!”

  “而后秦王进军,追宋金刚到雀鼠谷,连破宋金刚八阵,此时秦王已经两日没有吃饭,三日未曾卸甲,军中只剩下一只羊,但是秦王还是与将士们分羊而食。”

  “宋金刚还有两万人,秦王派总管李世勣出战,没打下来,秦王再率三千,出其不意从后方杀出,彻底击败了宋金刚,宋金刚带着一百多骑逃脱,秦王追至张难堡,没追上宋金刚。”

  朱翊钧听闻之后,眉头紧皱的说道:“一昼夜行二百余里,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张居正颇为确信的说道:“唐军可以做到,我大明军也可以做到,轻装简行,一昼夜二百里,精兵强将足矣。”

  “嘉靖二十三年九月十二日,牛田大捷之后,南兵在戚帅率领之下,至兴化、再至林墩,一昼一百四十里,夜偃旗息鼓,次日清晨至林墩。”

  “又一日,平定林墩倭寇老巢,斩首级两千余,俘三万众。”

  说到南兵戚家军时,张居正挺直了腰板。

  “如此,那除了南兵外,我大明军还有能疾行二百里的军兵吗?”朱翊钧听闻才知道戚家军恐怖的战力。

  一昼一百四十里,这还是人吗?朱翊钧发出了军盲的疑惑来,这人在天上飞还是贴地飞行?

  “没有了。”张居正听闻十岁皇帝询问,略微有些气馁的说道。

  陛下也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是还有这种强军,轮得到北虏在宣府大同,猖狂十二年?

  朱翊钧点头说道:“雀鼠谷之战,秦王破宋金刚,八阵皆胜,唐军新胜士气正旺,宋金刚部新败,士气萎靡,也情有可原。”

  “陛下,雀鼠谷,极为险峻,唯有雀鼠可以通过,高低落差数十丈,仅容四五余人并行通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张居正想了想开口解释了一番。

  就像是戚继光破林墩,盘踞在林墩的倭寇并不弱,林墩四面水沟、纵横交错,地形极为复杂,只有两条路可通,一条为正路,叫黄石大道,另一条为西洪小路。

首节 上一节 32/468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