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51节

  “哈哈哈!”孙克弘的嘴脸绝对算不上什么君子的模样,满脸写满了快意恩仇,这老东西也有今天,他孙克弘苟活到今天,算是活值了。

  骆秉良看向了街头巷尾那些指指点点的百姓,孙克弘是簪缨之家势要豪右,还能图谋报复,这些百姓呢?

  徐阶兼并那些田亩手段可不温和,这些百姓如何图谋报复?只能将内心的怒火积压在心底,这火会越烧越旺,直到将天倾地覆。

  大明的建立是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元末君臣失纲,不能守天下,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一只石人而已,就能挑动了积压的怒火,最后把胡元朝廷烧的一干二净。

  把骆秉良恍惚之间,明白皇帝和张居正哪怕是刀兵相见也要推行新政了,再不推行新政,大明将亡于民乱,在民乱中建立,在民乱中结束,这是何等的耻辱?

  骆家是世代锦衣卫,与国同休,大明亡也就罢了,亡的如此耻辱,那着实是令人扼腕痛惜。

  矛盾说是模因污染,不能读、不能触碰、不能探闻,只要接触就会被污染,骆秉良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朝廷的鹰犬杀人的刀,这也是锦衣卫设立的原因,可是鹰犬骆秉良在办案的时候,却会不由自主的去思考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孙克弘能挟怨报复,百姓呢?

  他们无力报复,活着已经很难了,那些失地的百姓,怕是早已饿死道旁了。

  骆秉良忽然想起了陈壮,平倭客兵,遣散后在南衙变成了给钱就杀人的混账,南衙妖书案中,当街杀掉了吴仕期,陈壮想要杀了徐阶,因为徐阶害的胡宗宪瘐死,可是陈壮做不到,血气之勇,连血溅三尺都做不到。

  徐阶家里可是养着护院,而且人数不少。

  骆秉良和缇骑们的刀依旧没有回鞘,刀虽然垂下,兜鍪上的面甲仍然没有取下,而是在静静的等待着大门被拆除。

  “去把徐阶叫出来,一炷香的时间,你父亲还不出来,我就进去了。”骆秉良的语气十分的凝重,他翻了翻刀,告诉徐琨,他没有在说笑,一炷香时间,徐阶不出来,就只能杀进去。

  徐阶显然是收到了消息,知道缇骑们到他家里,是逼着他迁到京师去,徐阶这样的人,是通天的大人物,即便是不在朝堂,那些个徒子徒孙也会告诉他,朝中大事,不迁也得迁,朝廷强制搬迁。

  内堂的徐阶在犹豫,他不是犹豫要不要反抗,门房已经详细的描述了外面那群缇骑的甲胄,以徐阶家里的护院而言,根本就破不了防,不是没有好弓,是拉不开。

  整个京营十万甲士,不过三十多个虎力弓手,徐阶养不起虎力弓手。

  徐阶在犹豫要不要一个绳吊死自己,这样朝廷苛责缙绅的恶名就彻底坐实了,用性命去违抗朝廷明旨,而后在风力舆论上争取更多的同情,反抗朝廷的乱命。

  可是徐阶为什么要自己吊死自己,为其他人做嫁衣,让他们在自己的自缢的事儿中受益?!

  徐阶不想死,哪怕是时日不多,哪怕是自己老了,他还是不想死,他深居高位多年,深知一个道理,一旦皇帝真的下定了决心做某件事,是没有什么合法的力量可以干预的,皇权,行政的力量,正人者之不正的力量,即便是经过了两百余年的不断削弱,在万历初年,仍然有着莫大的威能,而且比嘉靖年间还要强横。

  道爷在张璁之后,缺少一个像张居正这样的能臣干吏,严嵩能用,也不过是能用而已。

  徐阶走出了大门,看着拆的干干净净的大门,吐了口浊气,迎了上去。

  “徐老公爷,我就是个办差的,您也别为难我,请吧。”骆秉良仍未收刀,话一点都不客气。

  徐阶既然出来了,就打算迁到京师去,他试探性的说道:“容我们缓上两日,收拾下行囊?”

  “徐老公爷,您给我交给实底儿,合一众那档子烂事,徐老公爷参与了没?”骆秉良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徐阶面色大变,立刻说道:“决计没有,族诛的事儿,沾染不得!他们遣人来过,没让他们进门,决计没有,缇帅明察!”

  骆秉良将刀入鞘,摘下了面甲,换了个笑脸说道:“没有的话,就宽限两日再上京也不迟。”

  朝廷的鹰犬都是狗脸,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一副要杀人的缇帅,立刻满脸堆笑了起来。

  骆秉良觉得徐阶说的是实话,因为徐阶知道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这个精于算计的老东西还是能算明白账的。

  缇骑如临大敌,也是多少怀疑这个老东西不甘心还田,和合一众搅合在一起,但是徐阶既然答应肯上京,那就是心里没鬼,既然不是和邪祟掺和到了一起,徐阶就没有鱼死网破的必要,毕竟徐阶还有朝廷正一品太子太保的加官。

  “犯不上不是?怎么说,我也是个体面人。”徐阶松了口气,他还以为京中大案,那个宿净散人攀咬到他头上了。

  有些东西是政斗,有些东西是附逆,性质不同,徐阶一个体面人,是不肯屈尊降贵接触这些糟烂东西。

  大明对邪祟真的从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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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等,等太阳落山;等,等天下有变

  民间盛传,大明的明字来源于明教,其实这是无稽之谈,禁止民间结社,斩杀邪祟,其实是中原一脉相承,为了维护稳定的管理方式而已,其实真的要追根溯源,还是当年的黄巾军闹得太大,中原王朝对宗教的管理格外的严格而已。

  大明的明这个字究竟来源于什么?是当面被沉江的小明王?还是拜火教的明教,还是五行说的火德?

  其实很简单,来源《易经》: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寓意就是百余年的胡元统治结束,光明已至,明为日月,周而复始的运行与天地同寿,也希望大明的国运能和日月一样的长久,成为日月一样的理所当然存在于世界的一部分。

  这就是大明国号的由来。

  徐阶并不敢跟合一众掺和到一起去,因为他知道其中的厉害,在朝廷还没有完全失去行政力量,在大明皇帝的皇权仍然能够触碰到大明的角落,参与到这种违禁的事儿,是取死之道。

  骆秉良带着缇骑在没有门的徐府住下了,他说给徐阶两天收拾的时间,就给两天,对于徐阶这么大一个望族而言,举家搬去京畿,是一件大事,解散家奴,将银子全都带上,将田亩出手,十天半个月那都是极其迅速,半年,一年都算是寻常,大门大户搬家,向来不简单。

  而骆秉良给这两天的时间,只是让徐阶和他的家眷收拾好行李,其他的都让徐阶的次子在松江处置,年内赶到京畿就可以了。

  “传令下去,任何人都不可以卸甲,将武器放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不得食用府中水食,万事小心。”骆秉良对着千户们十分严肃的说道。

  “得令!”几个千户开始吩咐下去,显然骆秉良做了最坏的打算。

  这两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要做些什么,两天的时间刚刚好,骆秉良也在等徐阶出招,他不认为徐阶会乖乖的束手就擒,光是骆秉良想到的办法,就有许多种。

  第一种雇佣百姓到门前痛哭流涕,表达不舍之情,阻拦徐阶乔迁京畿,作为皇帝的爪牙,骆秉良可以对势要豪右大打出手,但是不能对百姓出手,挟民自重,自古就不是什么稀罕的招数。

  第二种联袂松江地面其他遮奢户,营救他们徐家,无外乎唇亡齿寒的那套说辞,徐家的今日就是你家的明日,江南遮奢户沆瀣一气,形成合力,互相奔波,共抗朝廷威罚。

  第三种则是勾结海寇,内外夹击缇骑,缇骑的刀是威逼徐阶不得不立刻做出决定的利器,只要海寇进攻,缇骑被攻击,徐家就可以争取到宝贵的时间,这些时间徐阶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儿。

  第四种则是干脆下毒,下药,直接撕破脸,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去充实京畿是死路一条,破釜沉舟拼死一博,如果能打赢,那就直接扬帆出海,大明皇帝在茫茫的大海上,还能找得到他们徐家?

  第五种路上上匪漕帮劫持,护送的水师军兵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报朝廷,徐家满门迁徙遭难,满门俱灭。

  ……

  骆秉良做了无数的打算,却没有等到任何的动静,一切风平浪静,徐阶真的在收拾行囊,第三天的清晨,徐阶带着家眷开始了北上。

  什么都没发生,这让骆秉良有些奇怪。

  徐阶在这两天萌生了无数的想法,他思来想去选择了妥协,没有任何的动作,安安静静的离开。

  让徐阶如此老实的原因,是徐阶完全想明白了一件事,张居正是他的学生,所以张居正在的时候,朝廷绝对不能下死手,但是张居正现在已经丁忧,那他徐阶,但凡是有一点点的动作,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就是徐阶老老实实原因之一,什么都不要做还能保命,做任何事,都容易招致朝廷的雷霆万钧,张居正有充分的理由不说话,他在丁忧,两耳不闻窗外事。

  而让徐阶妥协的根本原因就是他发现小皇帝人小,可是这牌打的极好。

  张居正丁忧的这张牌,让小皇帝打的有声有色,道爷不是斗不过徐阶,是懒得斗,嘉靖末年的道爷,早就雄心不在,凑合着,对付着,糊弄着过,差不多得了。

  徐阶的这个决策是极为痛苦的,他其实想做点什么,只是不敢,徐阶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直在谋,不是一个很激进的人,面对严嵩,徐阶作为清流的魁首照样同台唱戏了十几年。

  在一个封建帝制的国家里,在一个围绕皇权进行制度设计的秩序下,皇帝真的要为难一个臣子,为难具体的某个人,易如反掌。

  徐阶的身上,充分展现了朱翊钧总结的读书人的软弱性和妥协性。

  骆秉良将徐家送到了驿站,目送徐家的离开,而后整顿了一下军容,向着下一家去了,值得缇帅亲自出面劝的,都是南衙顶级的遮奢户。

  骆秉良第二家目标,就是王锡爵的王家。

  王锡爵自杀,王仙姑在搞合一众的事儿不知所踪,而苏权被皇帝捉拿送入了解刳院,现在骆秉良带着缇骑们来到了太仓王氏,要逼迫王氏离开自己的家乡,前往京畿。

  南园,王锡爵用了十年功夫打造的江南第一名园。

  骆秉良带着缇骑赶到了太仓的时候,已经是正月末,马上就要二月的时候。

  烟花三月下扬州,二月的太仓风还很大,可风里带着暖意,道旁的柳树开始发芽,阡陌之间,无数的百姓背着锄头,开始了一年的辛苦。

  一年之计在于春,勤劳的大明百姓,随着春风再至,开始播下希望的种子,祈求着春神句芒,风调雨顺。

  在驿站下榻之后,骆秉良稍微捉摸了一下京师最近的大案,他的嗅觉十分敏锐,王锡爵的嫡出子名叫王衡,而王锡爵的外室子名叫苏权。

  根据苏权的供述,王锡爵对苏权这个外室子一无所知,可从名字上看,王锡爵显然对这个孩子知之甚详,权衡权衡,权在前,衡在后,王锡爵对苏权这个外室子从一开始就很清楚,那王仙姑和苏权折腾出来的合一众,王锡爵是否也是知情?甚至王锡爵也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是一个难啃的骨头。

  徐阶可能跟合一众有瓜葛,太仓王氏可是合一众的幕后推手。

  骆秉良的直觉非常敏锐,他察觉到了阴谋的味道,因为很快,缇骑们就开始撞鬼了,不是在旱厕门前闪过的鬼影,就是房间里出现了奇怪的声响,再不然就是突然感受到的寒气。

  骆秉良带着这群缇骑,大部分都是从夜不收中遴选到锦衣卫,进入南镇抚司的人,这些人尸山血海里闯出来,有的在漠北草原吃过雪,有的在深山老林里生吃过蛇,他们本身就比恶鬼还要可怕。

  真的有恶鬼,那必然要绕着他们走,看一眼怕是要魂飞魄散了。

  阿飘在旱厕门前飘过,就被缇骑当场给摁下了,各种制造噪音的家伙,被这些精于探闻消息的缇骑们给抓了个现行,甚至还在一口枯井里找到了一个地道,用烟熏的法子,赶出了六名合一众的教士。

  对于教士而言,他们赖以生存的手段,被缇骑们轻松化解。

  “装神弄鬼!”骆秉良看着被逮捕的案犯,嗤笑了一声,将其全部收押,而且骆秉良清楚的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在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靠在墙边入睡的骆秉良慢慢的睁开了眼,因为负责放哨的哨卫的脚步声已经临近,有人在接近,即便是对方格外的小心,可还是被缇骑们所发现。

  很快缇骑们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海寇。

  一场恶战在黎明时分,毫无征兆的爆发了起来,喊杀声充盈在天地之间,前来偷袭的海寇,完全没料到他们碰到怎么样的怪物,这些都是人间杀神,这些人意志坚定,否则无法扛过塞外的风雪,这些人杀人如麻,在草原上,需要杀死每一个遇到的敌人,这些人轻捷勇猛,腾挪之间收割着人命。

  六百人的缇骑很快就被唤醒,战争…确切的说,屠杀开始了。

  缇骑们配合缜密的收割着敌人的生命,毫不留情,这是一台无情的杀戮机器,他们会杀死陛下剑指之处的所有敌人。

  骆秉良带着缇骑没有打扫战场,没有停留,向着南园而去,只是派出了快马前往松江镇,请大明水师驰援。

  作为南衙缇帅,作为臣子,其实骆秉良一直很难理解陛下为何要如此谨慎的处置合一众,在他眼里,只要陛下下令,甚至不用南衙水师出手,他手中的六百人,就足够将对方完全消灭。

  合一众看似人多势众,坐拥十万信众,但这些信众里,又有多少死硬之人,要和合一众、王仙姑生死共存亡之人?

  陛下尽管下令,剩下的事儿,交给臣子头疼就是。

  骆秉良一直在等,等着陛下的命令,等陛下让他正面击溃敌人,在收到了便宜行事的命令后,骆秉良开始了自己的进攻。

  合一众的影响十分深远,比如在天启年间,甚至跟宫里的九千岁魏忠贤有关系的无为老母、贯穿整个鞑清朝的白莲教、盘踞在运河之上的漕帮等等,不能说是合一众的门徒,但绝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么一个庞大的教派,在骆秉良发动进攻之时,不堪一击。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骆秉良完全击破合一众,只用了一个时辰,合一众的老巢南园,就是连王崇古都要阴阳怪气说太过于豪奢的庄园,就是一片狼藉。

  王仙姑及其弟子全部被抓,而王世贞恰好也在南园之中,一同被抓。

  “去年咱们还是同僚,今年如此见面,不胜唏嘘。”骆秉良看着被镣铐枷锁扣押的王世贞,给他打了打儒袍上的灰土,王世贞逃跑的时候,长衫绊了一下,就摔了几个跟头,以一种很不体面的、有辱斯文的方式被捕。

  脱不下的长衫,就是王世贞逃不走的原因,儒袍真的不适合逃跑。

  “放开我!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抓我!”王世贞想要挣扎,而枷锁太沉,镣铐太重,王世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根本没有挣脱的能力,王仙姑也没什么仙术,至少面对缇骑这群煞星的时候。

  骆秉良想了想让缇骑把王仙姑拉了出来,说道:“王世贞,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你看清楚这个人的真面目了吗?她说她怀了你的孩子,你就信了?”

  “你放开她!放开…你!”王世贞刚才还在苦苦的哀求,立刻变成了不敢置信,王仙姑的确在骗他,根本就没有孩子,逐渐撑起来的肚子,里面是个制作精美的衬子,根本不是孩子。

  王世贞好歹是进士出身,立刻就明白了,王仙姑没有身孕,说有身孕,只是为了把他栓牢而已,至于到了月份要生产了,如何收场?

  其实也简单,合一众最不缺的就是孩子。

  骆秉良看着王世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说也是堂堂一方巡抚,居然被这些个江湖的路数给骗了,只能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作为张居正的同榜,对于王世贞种种行为,大明皇帝处置起来,也要给西山老祖几分薄面,比如王世贞就搅合到了南衙妖书案,陛下的处置也只是将其罢官,回籍闲住,可是王世贞仍然不知悔改,这是自作孽,非要去接触邪祟,斧钺加身的时候,也不能抱怨朝廷不仁了。

  “押下去吧。”骆秉良挥了挥手,不再跟王世贞饶舌,他还有大事要处理,信众在门外聚集。

  这些个信众不见得都是合一众的核心成员,可处置很棘手,处置不好就是民乱,天大的功劳,弄出了民乱来,到了朝堂上,骆秉良都会被口诛笔伐,即便是陛下宽宥,他骆秉良也落不得好下场,那南衙的稽税院这才刚刚有了雏形,就变成了一地鸡毛。

  信众聚集,必须谨慎处理。

  “怎么办,信众越来越多。”千户也是发觉了事情不对,略显焦急的说道。

  “好办。”骆秉良胸有成竹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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