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53节

  “这…”张居正面色变了变,他对西苑有心理阴影,道爷在那边住下后,大明泥沙俱下,国势稍有振奋变得更加颓废。

  “陛下要不移回乾清宫吧。”张居正试探的谏言,他情真意切的说道:“回了乾清宫两宫太后也能时常看见陛下,陛下去了西苑,两宫太后唯独在初一十五这两天才能见到陛下。”

  张居正不觉得在大火焚宫后,乾清宫还会有什么危险之处,王崇古在皇宫鼎建这件事,下了死力气,就是雷公电母火德真君一起下凡,也烧不了乾清宫。

  “不回!”朱翊钧非常执拗的说道:“朕就要住在西苑里,张四维这个家伙,永生永世别想有人为他翻案。”

  张居正是眦睚必报,小皇帝是心眼比针还小,朱翊钧真的在西苑住一辈子,张四维生生世世都没法翻案,把年幼的皇帝逼到这种份上,那张四维就是铁打的佞臣。

  “那就住西苑吧。”张居正选择了妥协,不再谏言,住西苑也挺好,陛下住西苑又不是不理朝政。

  朱翊钧甩动下袖子,甩出一份民报来,上面有一篇文章,内容是西游记新编,是监察御史王谦写的,王谦是借着西游记新编讽刺一些事儿。

  “这个王谦,笔杆子还是很硬的。”张居正读完了这西游记新编的三打白骨精,颇为赞赏的说道。

  严嵩的儿子严世藩也很聪明,而且多智近似妖,可是走着走着,严世藩以为这大明的天是他撑着,甚至索贿索到了裕王府,道爷知道了怎么可能不生气。

  王谦和严世藩很像,但又不太一样,王谦不敢犯下僭越之罪,因为他爹已经犯过了。

  这西游记新编三打白骨精的主角,不是取经师徒,也不是被打的白骨精,而是这看戏的恶鬼、树妖。

  百年恶鬼唤作伶娘,千年树妖唤作婆婆。

  婆婆和伶娘这日听到了风声,说的是这唐僧带着取经团来到了白虎岭。

  婆婆对伶娘说:“这几日,千万要消停些,能不要出门就不要出门,省的魂飞魄散了。”

  伶娘惊诧:“这唐僧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为何要消停下不要出门?”

  婆婆就跟伶娘分说这里面的厉害。

  这唐僧何许人?金蝉子转世,如来佛祖座下二弟子,那就是佛子,而那孙悟空可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主儿,那一身的横行的本事,可是菩提老祖教授的,而这菩提老祖是何许人也?这三界之间只听说名头,未曾有人目睹真容。

  取经这趟差事,可是佛祖的安排,观音菩萨主持,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和六兵六甲护教珈蓝保护在侧,哪个是能随意招惹的?

  姥姥意味深长的说道:“这其中的厉害,婆婆说与你听,你定要知道。”

  “这唐僧和那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经行之处,城隍庙都忙疯了,白虎岭附近这方圆五百里,该得重病的让他早死,该死的就提前勾魂,山贼匪寇,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被牛头马面给送走了,连偷了两个鸡蛋的黄鼠狼都被竖着劈了两半。”

  “就等着这金蝉子和菩提座下大弟子经行之时,看到人间安泰,百姓康乐,上天之后言两句好事,那就是天大的功德。”

  这伶娘仍旧不服气的说道:“那白虎岭白骨洞的白骨夫人不还好好的吗?招招摇摇惹人生厌。”

  “那是早就准备好的磨炼,就等着金蝉子和孙悟空降妖伏魔,这戏台子搭好了没唱戏的人,怎么能行,说些混账话,要是没白骨夫人,咱们这种又成不了一难,那不是浪费金蝉子和大圣爷的时辰吗?这白骨夫人只是刚好。”千年树妖的婆婆,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对这里的门道十分清楚。

  “伶娘你这个小脸,俊俏的很,再带几分桃色,等到几位贵人途径此处,就用那从南海运来的水,女儿国送来的米,细细稳上一锅米饭,等到贵人经行的时候,你扮作女儿,我扮作卧病在床的老迈娘亲,等贵人化缘来,你把米饭送去,让唐长老说句吉祥话,我爬下床,给唐长老磕头,这事就算是成了。”

  伶娘再疑,问道:“这是为何,不是说那什么六丁六甲在侧护卫,不让出门吗?”

  姥姥一巴掌打在了伶娘的头上,嗤笑道:“笨呀,你想着唐长老吃了咱们一碗米饭,日后唐长老成佛了,还能让我们在这荒山野岭做这等孤魂野鬼?哪怕是唐长老忘了,咱们这城隍庙和寺庙里和尚,还会到咱们这里作法驱邪?本地造册,多少能沾点光。”

  “咱们不在劫难之上,大圣爷才懒得动神通法术。”

  到了八月初三,那白骨夫人果然被大圣爷三下五除二的给打了,而伶娘的确给化缘的唐长老送了米饭去,却没见到孙悟空,原来是这悟空三打白骨精,被唐长老给写了贬书,送回了花果山去做山大王了。

  这一劫,却不是白骨夫人这个妖怪,而是这师徒因为这事起了间隙,才是劫难。

  这伶娘貌美,长得引人怜爱,被二师兄八戒给看上了,等到八戒成了这净坛使者,把伶娘唤到了座下做了净衣的婢女,到底是得了泼天的造化,这伶娘有了大造化,也不再认庇佑了她多年的树妖姥姥。

  姥姥也不怨伶娘,毕竟树妖也得了些恩惠,至少那些本地的道士、和尚,不再寻姥姥的麻烦,果真清静了不少。

  正所谓:八戒巧遇伶夫人,因缘际会皆是缘。

  “故事写的很好,日后别写了,他这阴阳怪气的,事儿的确是这么个事儿,唉。”张居正发现这个王谦这个年轻人,真的是个年轻人。

  他在嬉笑怒骂抨击大明的巡抚巡按,尤其是一些个带着镀金目标到地方历练的人。

  张居正的门下也有这样的人,比如去云南的王希元,比如现在还在应天做府丞的李乐。

  背后有大人物罩着,的确会获得特殊的优待,而且地方也会故意留下一些不那么扎眼的小问题,让镀金的人立功,抨击的很合理,以后不要抨击了。

  这都是官场的常态,官场不都是打打杀杀,也有人情世故不是?

  主张用考成破姑息之弊的张居正,还让复古七子之首、主盟文坛魁首的王世贞去郧阳做督抚,郧阳督抚可是管着张居正的老家,结果王世贞硬生生的把自己玩到了罢免回籍闲住的地步去。

  人情世故这种事,避无可避,张居正的考成破姑息之弊,也是让规则变的公平,让天下天朗气清,张居正也做不到。

  张居正现在越来越温和,如果不是国朝有危亡的忧虑,他四处游山玩水就是,何必在嘉靖三十五年回朝任事儿呢?

  朱翊钧和张居正聊了很久,天南海北。

  次日的清晨,朱翊钧专门起了个大早,第一批搬到西土城的江南缙绅富户今日抵达西土城。

  西土城本身是一个军寨,是在景泰年间打造,明英宗弄出了土木堡天变,也先从紫荆关入寇京畿,嚣张无比的在京师西直门外不到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派出了明英宗叫门。

  明英宗这个叫门天子,在宣府叫了一次门,在大同叫了一次门,在京城叫了一次门,一共三次。

  景泰年间,景泰帝在西直门外开始营建西土城,这也是翻修,在元大都的旧址之上,这个军寨建城,在天顺元年明英宗解散京营后,再次破败起来,现在又被王崇古给捡了起来,营建迁徙富户的居住之地。

  张居正也要前往,第一个是见一见老友,徐阶、高拱、张居正,都是裕王府的潜邸旧膺,当年在裕王府三人共进退,后来都有了各自不同的命运。

  徐阶走上了贪腐之路,高拱走上了有条件反腐之路,而张居正走到了肩负大明中兴之路,大家都会青史留名,至于谁挨骂,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朱翊钧其实不想见徐阶,他对徐阶有怨气,这个老东西为什么不沾染邪祟,搅合到合一众的事儿里面,徐阶绝对落不到罗汝芳那样的好下场,罗汝芳最后还有个体面,是自杀,徐阶绝对会被朱翊钧斩首示众。

  贪腐这件事朱翊钧可以用还田收回,胡宗宪瘐死,求荣得辱带来的恶劣影响,如何挽回?

  “臣徐阶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徐阶的车驾被缇骑拦住,徐阶人老眼花,可看到缇骑明红色的腰带,也知道皇帝在这里。

  缇骑的缇就是帛丹黄色的意思,大明火德,缇骑的腰束是红色的,这代表皇帝亲至。

  徐阶还没走到大驾玉辂三丈的地方,就赶忙带着儿子一起行礼,唯恐失了礼数,到了京师,就不是松江府那个他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了,这地方,一板砖下去,全都是大官人。

  “尔自松江华亭来,朕不求你体国朝振奋之意,忠君之心,只告诉你,多少人等着拿你这个前首辅做文章,好自为之。”朱翊钧语气极为冷清,他甚至都没跟徐阶见面,也没让徐阶平身,他不认自己是徐阶再传弟子这个关系,一开口就是警告,而且是严厉警告。

  好自为之,翻译翻译就是别找死,别作妖。

  朱翊钧之所以要见徐阶,就是告诉徐阶,在京师老实点,他派了缇骑盯着,但凡是有一点异动,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朱翊钧的警告可不是无的放矢,空穴来风,刺王杀驾案差点扣到了高拱的头上,大火焚宫案也差点扣到高拱的头上,若是再出点什么事,徐阶一定是满脑门的屎盆子。

  冯保看陛下不愿多数,一甩拂尘大声的喊道:“起驾回宫!”

  朱翊钧打开了另一边的车船,对着张居正满是笑容的说道:“先生,朕带着丫头先回宫了,下个月再来看你。”

  “臣恭送陛下。”张居正赶忙俯首见礼。

  “走了。”朱翊钧摆了摆手,冯保才示意大驾玉辂向京师而去,离开西山宜城伯府,陛下又变成了那个君临天下,不怒自威的君王,而不是懒懒散散的混不吝,陛下在西山宜城伯府是最放松的时候。

  徐阶看着皇帝的模样,就知道皇帝是个政治人物,政治人物的第一要素,那就是属狗脸的,说变就变,这边刚警告徐阶,那头就跟张居正笑意盎然,这不是狗脸是什么?

  等到车驾彻底离开,徐阶才敢从地上爬起来,这一趟车马劳顿,不怎么辛苦,路面都是平整过的,而且新车加了‘宀’结构的减震结构,里面的簧钢,让徐阶这趟迁徙,远没有想的那般辛苦。

  “华亭公。”张居正上前见礼,徐阶在翰林院的时候,真的教过张居正。

  “见过宜城伯,这是犬子徐瑛,行三。”徐阶的官阶是正一品,可张居正是超品的伯爵,而且还是文官封伯,徐阶也要见礼。

  家里老大徐璠在泰西大旅行,老二徐琨在松江处置财物,老三徐瑛随他一起入京来了。

  两人见礼之后,相顾无言,看着对方都没说话,物是人非事事休,徐阶当国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而大明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隆庆元年,土蛮汗入寇京畿,你我皆辜负世宗皇帝托付。”张居正说的第一句话,是怪罪,是说当年徐阶倒台的真正原因,当初裕王府一共三人,徐阶、高拱、张居正,高拱的确包庇了晋党,但当时要跟俺答汗和解,不得不那么做,当时的大明根本无力两线作战,一头俺答汗,一头土蛮汗。

  徐阶真正的罪责辜负了道爷的托付,徐阶贪腐这件事,不是问题,严嵩也贪,徐阶也贪,清流浊流殊途同归。

  可徐阶无能。

  隆庆皇帝是个不管事儿的皇帝,徐阶作为当国首辅,让土蛮汗打进来,就是他的无能。

  “现如今,戚继光带着京营已经相继攻占了大宁卫、会宁卫、应昌,大鲜卑山山道被大明完全占据,晋商不能通过此路贩货东夷建奴了。”张居正又说了第二句话,戚继光占领大鲜卑山口的具体意义。

  大鲜卑山山道在胡虏手中,西北晋党、东西蒙古、东北建奴,有联袂成害的危险,这是当初在裕王府的时候,徐阶、高拱、张居正三人都看到的危机,真正的倾覆大明的危机。

  可是徐阶当国,不仅没有阻拦这种危机,土蛮汗入寇京畿,国朝震动。

  江山托付而不能守,是徐阶作为首辅最大的罪责,严嵩在嘉靖二十七年斗倒了夏言,俺答汗在嘉靖二十九年入寇,所以严嵩是奸臣是佞臣,是无能之臣,无人给他翻案。

  严嵩奸佞无能,徐阶就忠良贤能了吗?

  “知道,我知道你厉害!行了吧!”徐阶一甩袖子,怒不可遏的说道。

  徐璠最了解他老爹了,知道徐阶的心病是什么,那就是张居正比他强,而且比他强出了数倍去,这就是徐阶最不能接受,一直不服气的根本原因之一。

  “你教徒弟厉害,教出了中兴之主来;你当国厉害,大明有中兴之望;你富国厉害,短短五年大明国帑足有六年度支;你强兵厉害,戚继光带着京营跑去塞外打的胡虏人仰马翻。你厉害,你厉害,你怎么下来了,自己坐上去啊!”徐阶面色赤红,指着张居正,厉声怒吼,五官都拧在一起了,狰狞无比。

  这是徐阶致仕以来,发的最大的火儿,被自己的弟子当着面训诫,恼羞成怒的火儿。

  小皇帝恨不得弄死他,徐阶来之前就清楚了,可是张居正这当面数落,还是让徐阶完全无法接受,尤其是说他无能,而不是说他害死了胡宗宪,说他贪腐,因为贪腐、党同伐异而倒台,还能归咎于敌人太强,因为无能,这是对一个人一生的否定。

  杀人诛心这方面,朱翊钧和张居正可谓是一脉相承,也说不上来是谁教的谁,大抵是一类的人。

  君臣?共轭师徒罢了。

  “陛下英明,我何必坐上去呢?”张居正图穷匕见,讲清楚了自己为何要这么说话的原因。

  张居正在告诉徐阶,他放心大胆的归政,其实就是因为皇帝很争气,皇帝很厉害,真的要作死,掂量下皇帝的雷霆之怒。

  徐阶立刻就听明白了,张居正其实是一片好意,在提醒他,皇帝不好惹。

  至于坐上去和走下来,自然说的是大明皇帝的宝座,张居正是真的摄政了五年,走下来,是张居正自己的选择,小皇帝是真心实意的挽留,并不是欲擒故纵的试探,为了留下先生,朱翊钧甚至给了张居正宜城伯的封爵,留在了京师的西山丁忧。

  这都是皇帝的决策,也是皇帝唯二信任的外臣,张居正和戚继光。

  皇帝每月都来看望张居正,每月都给戚继光写信,王崇古也好,王国光也罢,万士和也算上,甚至是海瑞,都没有这份殊荣。

  “朝中这些个言官不行了,皇帝跑到臣子家里拜谒看望,一个月来一次,这些言官居然没把你骂死,真的是废物东西。”徐阶仍旧嘴硬,但火气也下去了,张居正就是比他强,强了数倍去,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徐阶不服也不行。

  张居正笑着说道:“我要是不护着他们这些言官,华亭公入京前,这群言官,都被陛下给廷杖打死了,不过你说的对,的确是废物东西,蠢货一堆,王崇古那么明摆着给他们下套,他们也往里面钻。”

  张居正的确在保护群臣,他负责给皇帝踩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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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朕当初欠考虑了

  张居正见徐阶是为了警告徐阶,告诉他老实点,京师这地头儿,不是松江府,胡来的下场是连累家人一起倒血霉。

  大明皇帝朱翊钧不喜欢高拱,因为高拱真的很有才能,可他没有把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极致,但大明皇帝不想杀高拱,刺王杀驾、大火焚宫两个大案,但凡是小皇帝咬咬牙,跺跺脚,承担一点点的骂名,高拱人就已经死了,就像当年夏言被斩首一样。

  陛下要高拱活着,亲眼见证大明的再兴。

  这小皇帝憋着劲儿杀徐阶的意思,实在是太明显不过了。

  这里面的原因不复杂,徐阶害死了胡宗宪,陛下很同情胡宗宪的瘐死,因为胡宗宪真的在平倭,没有搞养寇自重的把戏,所以皇帝对徐阶的态度十分的差,连面都不见一下。

  看着朱翊钧长大的张居正,可太了解小皇帝了,万历二年,徐璠和高启愚被派到了泰西出使,就是最明显的信号,徐璠离开了大明前往了泰西出使,就是皇帝下定决心杀徐阶的开始,大明在南衙清丈,徐阶带着一群势要豪右们反抗新政。

  求荣得辱要不得,这是陛下非常鲜明的态度。

  “没办法救一下吗?”徐阶显然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他在入京前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可是抱着一些侥幸的心理,他还是来了。

  张居正犹豫了下说道:“安稳些吧。”

  张居正现在丁忧中,对朝堂的干涉能力有限,徐阶回京,本身就会被顶到一个风口浪尖之上,想要幸进的朝臣数不胜数,皇帝厌恶徐阶的态度如此的明朗,多少屎盆子都得扣在徐阶的头上。

  陛下不肯回护,徐阶必死无疑。

  张居正没有立场为徐阶求情,他刚刚保住了那些被王崇古坑的言官,短时间内,张居正不会卖着老脸去问陛下要这个人情。

  徐阶顺利的在西土城住下,朱翊钧前脚刚刚进京,后脚关于徐阶的问题就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谈资,各大杂报,开始重拳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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