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79节

  “别说义兵了,就是朕,黑夜待久了,总怕太阳下了山,就不会升起。”朱翊钧颇有感触的说道。

  对于皇帝如此,对于大明百姓何尝不是如此呢?

  身处于暗无天日之中,如何去满怀希望的看着地平线,期望那一抹照亮世间的光芒呢?

  要说大明皇帝暴戾,这些个义兵却得到了皇帝的私宥,陛下说的很清楚,他就是动用了非刑之正宽宥了这些义兵,要说大明皇帝仁善,兖州孔府待在天牢里,惶惶不可终日也。

  皇帝仁善与否,要看人,天下困于兼并,时日已久。

  “今后各镇不再克扣义兵口粮。”曾省吾十分确切地说道。

  廷议仍在继续,吕调阳带着六部将最近国朝诸事开始一件一件的拿出来商议,国事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廷议之后,潞王朱翊镠开始了每日的讲筵,朱翊钧亲自授课,朱翊镠真的不敢打瞌睡,学的非常认真。

  “哥,为什么演义里,总是会说来将何人,报上姓名!”朱翊镠提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略显迷茫的说道:“军伍之间,大明的将帅很少有这种单挑的情况。”

  “额…冯大伴知道吗?”朱翊钧一愣,也感觉奇怪询问自己冯保。

  冯保愣了片刻看向了张宏,张宏也是茫然的摇了摇头,潞王殿下这个问题,着实是有些古怪。

  很快张宏派了小黄门去内阁询问,内阁的几位阁老,吕调阳、王崇古、王国光、马自强都是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去询问兵部和礼部了。

  一直到皇帝用过了午膳之后,小黄门才禀报了缘由。

  张宏俯首说道:“潞王殿下,这个缘故就是军中录功,军将首级是要问姓名的,若是谁斩首了对方的将领,就要登记名字,如果不知,就不录其功,时日一久,这军阵厮杀,这将领何人,都要问一问姓名,就有了这样的话。”

  张宏完美的解决了潞王的问题,朱翊钧则看着张宏,眉头紧蹙的问道:“朕觉得有些不对,张宏,你再跑一趟兵部,问问是不是咱们大明录首级功,都是如此?”

  朱翊钧总觉得有些怪,但是又说不上哪里怪,让张宏去问问便知道了。

  很快,朱翊钧就得到了答案,自正统二年之后,录首级功一律要录贼人的姓名,开始的时候胡编乱造一个便是,主要还是军将,可后来到了孝宗年间,就得有对方的信牌之类的东西佐证,这也就解释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为何自孝宗之后,大明阵斩人数一场大战,不过阵斩百十人了。

  北虏、倭寇、东夷这些贼寇,能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的人,又有多少呢?

  而这种每个人头都要有信牌的身份证明,这么做的理由也很简单,防止杀良冒功。

  谁对谁错?没有对错,是首级功这个制度设计有巨大的缺陷。

  “兴文匽武啊。”朱翊钧翻身上马准备前往北大营操阅军马,他终于知道了,为何当初侯于赵提出事功,九镇总兵副总兵们都一致同意事功,最终形成了五等事功牌。

  打仗?打赢了都捞不到赏钱!

  在大明皇帝前往北大营的时候,王崇古离开了刑部衙门,出西直门,他这次没去永定河畔的毛呢官厂,而是去了西山宜城伯府,他要找张居正商量点事。

  “爹,咱们真的要去宜城伯府吗?”王谦心有戚戚的说道。

  “去!我找他有正事儿,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我有国事要找张居正,不怕!”王崇古声音很大,大到车外的车夫都听到了。

  王谦撇了撇嘴,小声的低估道:“您要是真的不怕,喊那么大声作甚?”

  王崇古立刻怒火中烧,他一巴掌拍在了王谦的脑门上,气呼呼的说道:“我我我,我这是年纪大了,说话声音小了,我听不到,所以讲话声音才大!”

  “咱们这不是羊入虎口吗?平日里躲都躲不及,跑去西山宜城伯府作甚?给张居正加菜吗?”王谦极为无奈的说道,他对自己认知很清楚,是个小人,张居正、海瑞这些人,能不见就不见,阴谋诡计不奏效,失去了最大的依仗,非常被动。

  “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找张居正是有正事,正事!”王崇古气不打一处来。

  王谦指向了自己的身后,说道:“那准备两车的礼物作甚?”

  “我有,我愿意给谁给谁,唉,其实吧,怕张居正不给咱们开门。”王崇古起初还嘴硬,说了两句后,就有些底气不足的说道,张居正没有道理给他开门,没有道理见他,他吃个闭门羹的几率极大,带着这么多礼物,就当是敲门砖了。

  “现在太岳先生还收礼吗?”王谦无可奈何的说道。

  王崇古两手一摊,无奈至极的说道:“早就不收了,但有些事,我得找他问问,否则拿不准主意。”

  王崇古到了西土城到了宜城伯府,宜城伯府的门房收到了拜帖,游七立刻就去文昌阁禀报了张居正,而后一溜烟的跑到了门口,满脸堆笑的说道:“王次辅稍待,我家先生现在有客,马上就来,至于赠礼,先生说就不必了,王次辅拿回去就是,陛下给的够用了。”

  “不急不急。”王崇古见到了游七,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张居正肯见他,而且还亲自出门迎接,甚至不用送礼,至少不是羊入虎口。

  “贵客迎门,有失远迎。”张居正带着几个人出现在了门前,高拱、王之诰也恰好在府上,高拱和张居正的私交极好,而王之诰和张居正是亲家。

  “哪里哪里,宜城伯客气。”王崇古赶忙见礼,张居正现在的确是无官一身轻,就只有一个超品的伯爵,但到了阁臣这个地位,那都属于天子幕僚,这权势全看跟陛下的亲疏远近,陛下每月二十三日都要到西山宜城伯来,天下还有谁有这等待遇?

  谁敢说张居正完全失去了权柄,那才是蠢。

  王崇古到了文昌阁,寒暄之后,王崇古才说明了来意,他思虑了很久才说道:“我有一本奏疏,不知道该不该呈送,还请宜城伯给掌掌眼。”

  《论宋时监当官稍复疏》。

  张居正打开看了看很久,而后将奏疏交给了高拱和王之诰。

  监当官,字面上意思就是监管勾当的官员,勾当,就是做买卖的商行,宋朝的监管勾当主要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官营农桑牧手工工场的生产机构,比如,官庄、屯田务、营田务、牧声马场、文思院、都作坊、坑冶场等监务。

  第二类则是官营钱钞行当,比如榷货务、市易、抵当务(当铺)、交子务、会子务、钱引务、抄纸务、铸钱监等等监务。

  第三类则是官营商行,官营盐场、米行、酒务、茶场、矾坊、市易务、堆垛场、石炭场等等。

  第四类则是营造类,比如各种木材厂、造船场、转般仓等等。

  这四大类机构的主官,都叫监当官,和大明穷到欠饷欠俸、内帑国帑互相讨饭不同,宋廷在财经事务的基层组织非常完善,而这也保证了朝廷收入的稳定,一直到了南宋末年贾似道的时候,宋廷的财政压力才开始变大。

  苏轼的乌台诗案爆发之后,苏辙被波及被贬到了筠州,做盐酒税监当官,苏辙是个十分有才能的人,他在筠州很快就熟悉了业务,而后除了盐酒之外,铸钱、榷货之类但凡是涉及到财经事务的问题,都归苏辙管了。

  苏轼途径筠州的时候,要见苏辙,因为苏辙太忙了,苏轼还写诗嘲讽苏辙:宁知是官身,糟曲困熏煮。

  知道你苏辙是当官的,不知道还以为伱是市场里卖鱼的呢。

  苏辙把自己买房子的钱借给了苏轼,还被苏轼连累,他在筠州的生活是: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暮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

  苏辙就当过这个监当官。

  王崇古的意思是,大明是不是也能把这一套抄一抄,拿过来用。

  “简直是胡闹!”高拱看完了奏疏,厉声批评着王崇古,王崇古跟高拱可谓是同气相生,当初高拱做首辅的时候,可没少庇佑晋党,这也是高拱当国,最大的污点。

  高拱看完王崇古的奏疏,那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王崇古正色的说道:“新郑公稍安勿躁,不必如此急于下定论。”

  “咦!北宋末年,一斤煤卖两百文,你这官营了毛呢官厂、西山煤局,这是捞钱捞到撑了,还要多捞一手?王崇古,你不要太贪心了,不怕撑死你吗?”高拱仍然非常不满的说道。

  王谦一听就不乐意了,高拱和王崇古有旧,他王谦可没有,他大声的争辩道:“新郑公!说话要讲良心,毛呢官厂我们家的确拿钱了,但那是陛下赏的!西山煤局我们家可是分文不取,你不要凭白污人清白!”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王之诰做起了和事佬,但是压根劝不住,这高拱和王谦还在吵。

  万士和这种方方面面都能说得上话的和事佬毕竟就那么一个,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王崇古也不训斥儿子,任由儿子跟高拱吵吵。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现在当朝次辅是他王崇古!

  张居正又看了一遍奏疏,看着吵闹摇头说道:“停一下,一会儿再吵便是,王次辅,依我之见,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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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勿有大功于家国,但求小恩于君王

  “即便是错了,也能全部推倒重来,不是什么大事。”张居正摊开了王崇古的奏疏,十分肯定的说道。

  时间一久,王崇古发现,小皇帝和张居正说话的风格,非常接近。

  一旦涉及到国朝大事,都会如此的肯定,不是那种模糊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套话,很多人都会把这种套话,理解为人情世故。

  帝国的决策层说些模糊话,那不是人情世故,是没有政治担当,模糊的套话谁都会说,可担当不是每个人都有。

  张居正让游七拿来了自己的印章,而后在王崇古的奏疏上骑缝章下印,还给了王崇古,这代表这本奏疏,张居正真的在支持,而不是口头说说。

  张居正人在西山宜城伯府,丁忧之后,朝臣们或多或少都有所顾忌,不愿前来,张居正以为王崇古是来找他下印联名上奏,毕竟办这个事儿,王崇古还缺了点勇气。

  王崇古则是在朝堂中,陛下身边,知道自己被张居正不喜,也知道陛下对张居正意见的重视,其实是来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目的不同,但结果是好的。

  王崇古和张居正谈起了关于监当官的危害,对于高拱所言,王崇古作为毛呢官厂、西山煤局的督办,再清楚不过了。

  王崇古看着张居正说道:“两宋时候,官营勾当,在国朝财经事务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是两宋朝廷财政的主要来源,田赋在两宋的收入不足三成,而商税超过了七成以上,所以两宋不设田制,不抑兼并,国朝仍然富足。”

  “监当官的制度在运营中,逐渐暴露出了许多的问题,第一,则是旱涝保收的官营勾当,人浮于事,各级官员尸位素餐,生产效率极为低下,入不敷出,导致只能不断提高垄断货物售价,最后闹到了两百文一斤煤的地步。”

  “管理毫无法度可言,没有任何的规矩,一张条子,可能官厂数年经营就毁于一旦,浪费严重,大家都在损公肥私,损公家而肥私门,自古有之,屡见不鲜,这是制度缺失导致的问题,这是坐失,就是浪费和侵占。”

  “第三,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僵化变得普遍,僵化就会带来巨大的行政成本、运营成本,就像一条百足之虫,看似活着,其实早就已经死了,成本如同九天那么高,而僵化最大的问题是,任何技术的进步,都会视为改变,而改变就会造成既得利益者利益受损,技术进步被压制的结果,就是成本的逐步升高。”

  “第四,则是在上述原因的共同作用下,官厂官营勾当的商货,价格奇高无比,而百姓们普遍不认可,这个时候,为了能活下去,就要借助行政力量,将所有的商货变成官营垄断特权经济,这个时候,官营官厂勾当就到了最为危险的时候,而国朝也变的危险了起来。”

  王崇古这本奏疏里的内容可不仅仅说的是监当官制度的好处,还有坏处,以及两宋的教训,作为官厂督办,王崇古对这方面感触极深,所以他一直在鼓励民坊加入到羊毛生意里来,无论是上游,还是下游。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也。

  对于官厂也是如此,想要让官厂活下去,内外出入,都要有压力,要刀刃向内,也要不畏惧民坊的竞争,这才是官厂长治久安之道,两宋殷鉴在前,不得不防备这样的事情发生。

  高拱听完了王崇古所言,满是疑惑的问道:“你都知道啊,那你还弄这个作甚?!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

  “是,这些监当官在你们这些大员面前,温顺的如同家犬一般,可是出了门,面对百姓的时候,那就是豺狼虎豹,那就是魑魅魍魉,能把百姓生吞活剥!”

  “你这是作孽!”

  高拱谈的是这些监当官们在地方干的那些事儿,什么监当官,不过是官匪而已,打着朝廷的名号,四处劫掠罢了,鱼肉乡民的从来不只有势要豪右,还有各个衙门。

  “一个衙门养几千衙役,约束不严,每到夏秋两税的时候,这些个衙役下乡征税,那都要打的头破血流,你这本奏疏,根本就是在为虎作伥!”高拱气急败坏,一甩袖子站了起来,走了两圈,气呼呼的坐下。

  王之诰一言不发,他觉得高拱说的有道理,百姓背上,压着三座大山,一座是藁税田赋,一座是谷租佃钱,一座是乡部私求,藁税是朝廷的,谷租是缙绅地主的,乡部私求则是地方衙门的走狗。

  千年以来,从未改变。

  “太祖高皇帝时,在洪武十八年罢天下十八座官厂,与民休养生息,正是此理,我觉得新郑公虽然言辞激烈了些,可这话,不无道理。”王之诰赞同了高拱的说法。

  洪武十八年废天下官厂,太祖高皇帝就是看到了两宋的前车之鉴。

  张居正则喝了口茶,看着高拱和王之诰说道:“当时太祖高皇帝连做官的找不全,还要用举荐官,这局面一直到永乐年间仍是如此,比如被人吹上了天的方孝孺,就不是进士,甚至不是举人,还有正统年间首辅杨士奇,也是在建文年间被举荐入的翰林院,同样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

  “马上打天下,可是这马上治不了天下,可是这没人,太祖高皇帝就是真武大帝转世,也无能为力,所以当时官厂糜烂,一体革罢而已。”

  朱元璋没人可用,那会儿江南反投献的风力蔚然成风,行政力量是需要行政人员去执行的,连人都没有,哪来的力量?

  一刀切是实在没办法只能革罢而已,到了永乐年间,官营的造船厂在南衙遍地都是。

  张居正思索了片刻说道:“若是今日,陛下一如世宗皇帝、先帝那样,深居九重而对朝政不闻不问,甚至连任事奏疏都不给批,天下缺员过半,那什么朝廷法度,都是一纸空文而已。”

  “当然只是假如。”

  行政力量缺位在大明是极为恐怖的灾难,洪武初年如此,嘉靖末年、隆庆年间,吏治昏暗,也是如此。

  大明官僚机器都不转了,大明就该亡了。

  “现在你还活着,陛下怕你,尚且不敢,等你死了,你且看着吧。”高拱一听到这,立刻说道。

  时至今日,高拱仍然对皇帝没有任何的信任,皇帝怕张居正,现在励精图治,张居正一嗝屁,这皇帝必定原形毕露,那个天生贵人的懒散劲儿,味儿太冲了,高拱这辈子见的太多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新郑公不能总是拿老眼光看人不是?”张居正还是给自己徒弟回护了一句,懒散?谁敢说当今陛下懒散!

  勤政如此,唯略逊于太祖而已。

  隆庆四年,太子朱翊钧开始读书,一直到万历元年,已经登极的皇帝,还在读《论语》。

  还是太子的陛下,的确懒散,读了三年书,连书页都没翻动过,毕竟有展书官在,哪里劳烦太子自己翻书?

  “你教的好!你教得好!行了吧。”高拱一甩袖子,跟自己生起了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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