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15节

  “先生有理。”朱翊钧发现张居正说的有理有据,中原王朝历经千余年,改朝换代,风云变幻,各种制度试了一次又一次,整个东西两晋,十五位皇帝被架空了十四位,而东西两晋的评价是,荒唐。

  虽然东西两晋无限自由,人都能上桌被人分而食之,可百姓们饱受战乱之苦,根本无法保证大多数人的安定,这种制度被人唾弃了。

  朱翊钧在皇极门接见了那么多人,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明官厂,明明才兴办了没多少时间,就已经遍地都是蛀虫了。

  刘七娘这个贱籍转为民,却因为过往经历,连嫁人都不能的小民说:人但凡是手里握着印把子,都想要变成现钱;张居正这个为国鞠躬尽瘁的元辅太傅,对朱翊钧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这在历史上真的发生过。

  张居正喝了口茶,面色严肃的说道:“陛下,君父、君国、君师一体,其实很简单,因为这样一来,皇帝就是天下人的父亲,皇帝拥有天下领土,皇帝是天下人之师,是天下人的表率,天下都是老朱家的,那陛下就没必要往自己家里去搂了。”

  “唯陛下一人公耳。”

  只有天下是陛下的私产,陛下在做决策的时候,就一定会为天下计,而不是为私门计较,所有的处置才能更加公平、公正,利于天下大多数人。

  天下人人为私,唯陛下一人公耳。

  张居正这一套的逻辑非常严谨,严谨到朱翊钧这个大明第一喷子,都不知道从何入手去反驳,因为早在汉初,就已经明确过这一点,王者无私,作为天下之主没有私事。

  “陛下,君父君国君师,一私一公,混淆并论,的确不对,可若是把这一公一私真的区分开来,那如何找出那个盖章落印之人?何人当国?”张居正讨论起君父一体分开之后,如何找到盖章落印之人。

  “兵强马壮者居之。”朱翊钧听完张居正的问题,叹了口气回答了这个问题。

  张居正又拿出了五代十国的例子,告诉陛下,真的把这个概念区分开了,那就是天下兵祸的开端。

  唐末,宦官们握着神策军,不断的废立天子,硬生生的把皇帝从至高无上的地位,踩在了泥土之中,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居之。

  朱翊钧的疑问,历史早就给出了确切的答案,不必再沿着错误的车辙再错一次。

  “这就是了。”张居正话锋一转开口说道:“还有便是,祖宗成法。”

  “祖宗成法有些已经不适合世势了,需要格故,而有些则契合当下世势,就需要效法祖宗,从矛盾说的角度去看,祖宗成法自然是有利有弊,格物鼎新就是去芜存菁,这便是法统的修补。”

  “陛下,你方唱罢我登台,政令还没有推行下去,就已经发生了改变,一会儿向前一会向后,一条政令,刚刚下达,还没有执行,或者说刚刚完成执行,朝廷的政令就变了,这真的算是政令吗?”

  张居正没有举例论证,因为陛下是个读史书的读书人,两宋的时候,党争斗的极为凶狠,革新派和守旧派的你来我往,政令朝令夕改的危害,不用张居正再多赘述,陛下非常明白。

  张居正从几个方面表述了自己的看法,做出决策只能是一个人,即天下人人为私,唯陛下一人公耳,又从历史的教训中,总结了能做出决策的不只一个人的后果,再从政策的连贯性上,为自己的论点做出了补充。

  陛下的很多想法,天马行空,君父君国君师一体,确实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可这也是当下,能找到的最好的、最合适的制度了,围绕着至高无上的皇帝进行制度设计。

  “谢先生教导。”朱翊钧终于完全理解了张居正的想法。

  或许,张居正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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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去奢崇俭,诚乃救时要务

  张居正和朱翊钧讨论的问题,是路线问题,这个问题大明皇帝和元辅,是有些理解上的差别,这种差别的问题可大可小,真的被贱儒逮到了机会,就会把这个差别,不断的挑唆为对立。

  皇帝和元辅对立起来,对大明国朝十分危险了。

  朱翊钧终究是被张居正说服了,或许张居正是对的。

  有些政治构想非常美好,但是落到了实践中,却是黄鼠狼进鸡棚,一地鸡毛。

  或许就像张居正说的那样,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人各自利。

  朱翊钧忽然想到了王谦,王谦交朋友,从来不看钱,因为他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有钱、更阔绰。而皇帝,是唯一一个,没有自我之上之人,他可以一览众山小,一视同仁的看待自我之下的所有阶层的人。

  张居正的主张得到了逻辑闭环,因为没有自我之上的人,所以自我之下就可以一视同仁,那么皇帝就可以站在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上,相对公正、公平的看待国事,进而做出决策,如果皇帝昏聩,也因为广泛存在的纠错力量,不至于大明的国势以一种过快的速度滑落,将政权延续足够的时间,获得一个新的英明君王几率变大,再次积累足够丰厚的家底,再次滑落。

  将君父、君国、君师完全区分看待,看似更加符合万物无穷之理,可是这样一来,皇帝又如何站在至高无上的地位,去相对公平、公正的处置国事呢?

  在这个问题上,张居正选择了难得糊涂,因为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权力只要下放,必然会被拥有更多社会资源的遮奢户所霸占,权力过分的分散,就是诸侯割据,藩镇乱战。

  张居正反对皇帝区分君父这一概念,是从实践的角度出发。

  朱翊钧对张居正的观点选择了认同,而后的讨论就不再那么严肃了,大明皇帝开始大倒苦水,满腹牢骚的抱怨着潞王朱翊镠的学业。

  “咱,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教也教了,可是现在镠儿还是那副样子,文不成武不就,读书马马虎虎,习武也是糊里糊涂,听政也是一副迷迷糊糊,咱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朱翊钧对朱翊镠是真的没什么好办法,他不能一直盯着朱翊镠,只要稍微放松看管,朱翊镠总是能折腾出点动静来。

  张居正思索了片刻说道:“陛下,广州巡按御史胡直的道理,臣以为是对的,这良能良行,才能致良知。若无良能,则无良行,那更没有良知了。”

  “潞王殿下被陛下保护的很好,玉不琢,不成器。”

  张居正能怎么说,能说潞王这小子只知道享乐,不思进取,好逸恶劳?

  所以他只能说,朱翊镠被皇帝保护的太好了,潞王没经历过什么磨难,无法成材,即便是经过了反复折中的话,其实张居正这话,仍然是句半截话。

  潞王最大的问题,是有一个李太后的亲娘。

  宫里除了朱翊钧的事儿,李太后不怎么管之外,宫里桩桩件件,都是李太后做主,朱翊镠有这么一尊大佛罩着,而且李太后对朱翊镠,近乎于溺爱,朱翊镠这玉,陛下不忙的时候,还能啄两下,但是陛下真的很忙。

  慈母多败儿,自古如是。

  “咱也没想着他能变成栋梁之材、参天大树,但总归不能是不学无术之辈吧?”朱翊钧两手一摊。

  张居正笑着说道:“陛下给他遮阴纳凉便是。”

  朱翊钧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直到夜深了,大明皇帝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了今日的奏对。

  又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在辞旧迎新的烟花爆竹之中,大明迎来了万历六年的除夕。

  天空飘着着雪花,点鞭炮的孩童跑的哪里都是,在鞭炮声中,躲闪不及的孩子,栽进了雪堆里,引得一阵嘻嘻哈哈,而母亲高亢的骂声,在街头巷尾回荡,大抵是新年的新裤子,玩闹之间变得肮脏无比,小贩们的嗓门更高过了愤怒的母亲,庙会,是卖东西的好时节,小贩的吆喝声们,也不是时常高亮,因为五城兵马司的校尉、火夫们在四处巡查,看到这些校尉,小贩的声音会不由自主的压低。

  “蓬莱黄氏,贵公子一位,五楼,贵客七位!”

  燕兴楼也是热闹非凡,楼下揽客的小二们奋力的吆喝着,来自蓬莱黄氏的豪商,用得起阉奴,带得起护院的豪客,每次到燕兴楼,出手就极为的阔绰。

  朱翊钧的样子,只有大明的廷臣能每天看到,而且换上了常服的朱翊钧,连张居正都要确认一眼,更别提别人了。

  朱翊钧每次来凑热闹,缇帅赵梦祐的压力都很大,幸好,陛下喜欢到燕兴楼来,这是自己人的地盘,安保的压力,就会弱上很多。

  “夫君,这是青楼吧,那些个莺莺燕燕,夫君可别看花了眼,这大冬天的,下面穿一层纱,夫君你看,那边那个腿比柱子都长,都是勾人的狐狸,不怕冻成老寒腿!”王夭灼坐定之后,就是一顿阴阳怪气的揶揄,那语气里,就像是掉进了醋缸一样。

  哪有夫君带着娘子出门逛青楼的!

  逛就逛,还带着夫人一起,简直是简直了!

  “她们多数都活不到老寒腿那个年纪。”朱翊钧平静的回复了一句,花开的时候才美,花落的时候,零落成泥碾作尘。

  这青楼的女子,在人老珠黄的那一天,还没有做了大户人家的妾室,是找不到出路的。

  “也是。”王夭灼看着厢房之外的那些莺莺燕燕,多了几分同情,自己要是被陕州卢氏给抓了去,现在活着还是死了都两说。

  “夫君,我们来这个燕兴楼做什么?”

  “看热闹。”朱翊钧低声说道:“听说京中阔绰和那些个西土城的阔少,现在不玩武斗,改玩文斗了,武斗会被顺天府衙门给抓去,而后被流放到应昌去,文斗就没有那么多的计较了。”

  “文斗可不是斗诗词歌赋,而是斗富竞奢。”

  张居正有一段时间,专门跟朱翊钧讲过大明遮奢户的竞奢风力,社会财富的不断增加和不断向上集中,必然引起风气的改变,从淳朴到奢侈,从奢侈到斗富竞奢,从遮奢户的竞奢,再到未富先奢,而有志之士也看到了这些乱象,对禁止奢侈的问题,存在许多的社会讨论,而这种风力舆论无法阻止斗富竞奢,最后导致了社会普遍的急功近利和普遍道德败坏,也就是礼崩乐坏、

  洋货、皮货、绸缎、衣食、衣饰、金玉、珠宝、参药、戏园、游船、酒肆、茶店、伶妓等等,无所不包,无所不含,都在竞奢的范畴之内。

  张居正的话非常不客气,他对大明皇帝说:

  嘉靖以后,社会风气侈靡,日甚一日,侈靡之风渐起,粉窗翠幕、拥童奴设香茗、弹丝吹竹,宴笑弥数日,客必专席,一席二人则耦;肴果无数,皆取远方珍品,肴果稍贱则渎;每席必用歌舞戏伶,伶人胜者为豪雄。

  未有小民奢侈而不穷窘者,亦未有居官奢侈而能清廉者,姑息贪墨,恬不为怪,迩来繁华僭逾,风俗大坏,去奢崇俭,诚乃救时要务。

  但大臣不行,何以表百官?京师不行,何以是天下?

  张居正当初讨论大明竞奢风气的时候,是为了不让陛下走上先帝奢靡无度的老路,这段话的潜台词,就是陛下不行节俭,何以责大臣?

  张居正主打的就是一个劝主上节俭。

  张居正已经吃够了回旋镖,也不在乎这一点了。

  “斗富吗?”王夭灼则是靠在椅背上,打量了下皇帝,笑着说道:“论富,天底下哪有比陛下富的人呢?”

  朱翊钧摇头说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不能这么说。”

  “蒲州王氏,贵公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五楼贵客三位!”楼下的店小二,再次高声吆喝着。

  蒲州王氏贵公子,自然是王谦无疑了,这位京城阔少,后面跟着一长串的尾巴,零零散散有十几个人,王谦估计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来,但是到五楼的贵客只有三位,王谦一马当先,身后则是两位晋商的阔少。

  “泰西特使黎牙实,五楼贵客三位!”店小二看到了黎牙实,也是满脸堆笑,这个黎牙实别的不多,唯独这兜里的银子多,黎牙实带着他的妻子、儿子来到了燕兴楼凑这个热闹。

  “松江孙氏,贵公子纡尊降贵,柴门有庆,五楼贵宾四位!”

  “南通柳氏,贵公子轻屡临卑,荣幸之至,五楼贵宾三位!”

  ……

  五楼的厢房很快就被贵公子们和贵公子们带的人给坐满了,朱翊钧的目光则是四处扫视,这些个贵人们,没有几个带自己夫人出门的,身边的女子,各个妖娆明艳。

  根据冯保的介绍,王谦带的是京堂艳名远播的花魁,松江府孙氏,孙克弘的长子,孙谨林,带的是海画舫的红牌,三五百两银子也只能见一面的主,而南通柳氏带来的人,是遮奢户银子都请不到的江南名角。

  “冯大伴怎么知道这些女人的来历的?”朱翊钧大感疑惑,冯保怎么认识这些女子。

  “臣不是花鸟使吗?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啊,搜罗天下美人,只是陛下懒得看罢了。”冯保说出了实情,花鸟使这个差事,冯保真的认真做了,但是毫无用武之地,陛下和皇后极为和睦。

  “冯!大!伴!”王夭灼一听,后槽牙都快咬碎了,给陛下寻花问柳,简直是罪该万死!

  冯保略显尴尬的扭到了一边,他总不能说搜罗天下美人这差事,是李太后亲自交代的吧,这不是挑唆婆媳关系吗?

  这差事还真是李太后交代给冯保的,天下美人,都给陛下搜罗下,陛下看上哪个就把哪个卷到皇宫里来,其他不论,男女都行,生个孩子出来再说。

  李太后虽然没有找皇帝和皇后说这件事,可也是给了宦官们十足的压力。

  朱翊钧则是拍了拍王夭灼的手,笑着说道:“娘子稍安勿躁,一群庸脂俗粉而已,哪有娘子天生丽质?”

  “夫君若是喜欢,就都带回去,反正不缺这一二三四五个伶人,个十百千万双筷子。”王夭灼满脸的笑容却没有一丝笑意的说道。

  朱翊钧乐呵呵的问道:“娘子,此话当真?”

  “夫君!”王夭灼小拳头立刻握紧了。

  朱翊钧见状,长笑三声,摇头说道:“说笑而已。”

  自己的事儿自己清楚,就是以耍六合大枪的腰力,他现在面对一后二妃,仍然是有些吃力的,他又不是养马场的种马,朱翊钧没有日御三千的本事。

  皇帝本来是来燕兴楼看热闹的,既然有热闹,自然是拉着贴心的人一起看才有趣,带着夫人来,自然没有那些个露着大长腿揽客的女子来做他的生意了。

  主要是这京堂窑姐的质量,实在是太差了,别说朱翊钧这个吃细粮的,就是赵老七那个吃粗粮的都下不去嘴。

  王谦从进门之后,就让自己带来的花魁离自己远些,到了厢房,就让那花魁自己离开了,花魁走的时候,气呼呼的把门甩的极为响亮。

  每席必用歌舞戏伶,伶人胜者为豪雄。

  王谦这第一阵,伶人未能胜,所以不能称为豪雄,输的体无完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现在这京师的风实在是太大了。

  各地的人牙子,不敢送人到京师来,被五城兵马司逮到就是指标一个,拿到刑部、大理寺就能到陛下那里邀功请赏。

  的确,青楼不违背大明律,可是人牙子的行为一定违背大明律。

  大明律明文规定为: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因而伤人者,绞;杀人者,斩。

  坑蒙拐骗买卖良人为奴为婢,就是一百杖,流三千里。

  卖给他人作妻妾子女儿孙,一百杖,徒三年,就是送白土山劳动改造三年。

  伤过人的绞死,杀过人的斩首示众。

  人牙子手上,有几个不沾血的?别的地方不好说,可是京堂这地方,现在管的非常严格。

  京堂窑姐质量差、价格贵、脾气大,这可是共同认知,那个万文卿就是实在受不了京堂这些个庸脂俗粉,干脆去广州市舶司当了个监当官,说是吏,带着一个官,说是官,只有待遇没有官身,就是这种不上不下的监当官,万文卿也要去。

  这京堂,不待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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