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4节

  张居正不再深究,开始处置国事,在一本本的奏疏上贴上浮票,他其实自己都没发觉,离经叛道这种事,已经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小皇帝在习武的时候,兵科给事中李乐到吏部领了阅视侍郎的印信,而后到会同馆驿配驿,打算次日就出发,顺着驿路前往大同巡检边方,阅视长城鼎建。

  李乐刚办完了事,回到家中的时候,在门前,看到一個等候多时的人,这人是全晋会馆跑堂的,手里拿着一封请帖,看到了李乐回家,笑着说道:“李事中,我家先生有请。”

  “你家先生是?”李乐眉头紧蹙的拿过了请帖,面色剧变。

  而那个跑腿的只是作了个揖,没有回答,转身离去,来自全晋会馆的跑堂,他家的先生自然是全晋会馆的主人,张四维。

  全晋会馆的主人还是杨博,但是杨博已经将家私收拾停当,等待京师考成法运行得当后,就离去,所以全晋会馆已经实质性的换了主人。

  李乐之所以面色巨变,是因为在这个请帖中,似乎是有意无意的夹着两小撮儿头发,一撮银白,一撮柔顺,威胁的意味已经非常浓厚了。

  李乐回到家中,检查了儿子总角上新断了些头发,已经清楚的知道,请帖那撮柔顺的头发,是他在京师孩子的头发。

  而那撮银白,就应该是是他老家母亲的头发了。

  李乐的夫人刘氏疑惑的问道:“官人,怎么了?”

  “今天你带着孩子去了哪里?”李乐面色严肃,攥着拳头问道。

  “一直在家中,并未去任何地方,家中也无闲人进入啊。”刘氏颇为肯定的说道。

  李乐来到了儿子侧厢房的窗栏之前,看着窗栏上一个浅浅的脚印,知道儿子这缕头发,是昨天晚上有歹人闯入,剪下来的。

  这次剪的是头发,下次要剪什么?

  李乐是朝廷科道言官,晋党不敢拿他怎么样,但是他的家人,可不是朝廷命官,这是实打实的威胁。

  “我去趟全…”李乐正准备前往全楚会馆找张居正,检举有人拿他的家人威胁,但是他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了对方根本不怕,张居正能护他的家人一时,能护他的家人一世吗?

  显然不能。

  李乐深吸了口气说道:“我换身衣服,去趟全楚会馆。”

  李乐夫人刘氏,是知道李乐拜了张居正为座师,这巡检边方、阅视鼎建,是元辅先生给李乐讨来的差事,这临行前,前往拜别也是应有之义。

  刘氏也没多想,帮李乐换好了衣服,将李乐送出了门。

  李乐来到了全晋会馆的侧门,敲了门,将请帖递了上去,左右看了半天,发现没人跟着,门房请李乐进了全晋会馆。

  李乐站在门前犹豫了下,抬脚步入了全晋会馆之内,全晋会馆侧门,缓缓关上。

  李乐来到了戏楼,戏楼里正在唱戏,王崇古和张四维二人坐在戏楼之内,至于杨博,并不在场,杨博在吏部当值,最近考成法引出了不少的乱子。

  比如管理通州京师一千库库房,火灾查验,本身只需要一个无字即可,但是有些人户部左侍郎偏不,非要写全。

  户部甲字库第一百零七号房,并无火情,甲字库大使赵承德申时三刻查验,这样写才行,一天四验,甲字库的大使一共管着两百房,一房写四遍,一句话一天就要写八百遍。

  这就是加倍执行,倍之的具体应用,让人在看似重要的事上,做些不重要的事儿,疲于奔命。

  考成法不是要提高效率吗?加倍执行,看似是做了更加明确的要求,却是更加浪费时间。

  而杨博的应对之法,是刻了一堆的印绶,大使只需要书押,就是签名之后下印即可,比之前还快。

  杨博真的在认真的推行考成法,而且是极为负责的、事无巨细的想要考成法落成,他希望寻找到一条既能维护晋党利益,又能革故鼎新,让大明恢复元气的办法。

  可世间哪得两全法呢?

  全晋会馆的佣奴们也都知道老党魁已经老得管不了事了,这私宅,便不再是私宅了,成了晋党的聚集之地,而王崇古和外甥张四维在看戏。

  这场戏唱的便是岳飞在风波亭大理寺拉肋而死的戏。

  扮演岳飞的武老生,得知了皇帝下了圣旨要他五更死,看着北方眼神中尽是苦痛的唱道:“指望出樊笼,纾国耻,不肯死前休!我一息尚存,还望中原,却怪壮心难收!”

  “何忧?便终教名遂功成,少什么藏弓烹狗!怎教我,便等不到哪当烹时候!”

  戏外一声赞叹:“好个岳爷爷,你看他到这样田地,还只想着尽忠报国偿圣恩也!”

  两个鼻子之上、眉毛之下涂着白色粉块的丑生,他们扮演的是大理寺的衙役,负责送岳飞上路之人,两个丑生弯着腰快要匍匐在地上,用力抬着头看着岳飞,念白道:“岳爷爷,如今已是三更天,非是我催逼急,只是秦丞相的性儿,你是晓得的。”

  武老生眼睛一瞪,怒目而视,厉声说道:“勿多言!待我拜辞二帝与主上便了[liǎo]!”

  丑生再半念白半唱道:“那样东西,就不辞他也罢了[liǎo]!”

  丑生将绳索套在了岳飞的身上,岳飞闭目片刻而后眼睛猛地睁开,悲戚的唱道:“主上嚇,终是陆沉神州;奸掣肘,忍见他国破君危?死也不如速朽,看胥涛,忠魂滚滚同赴江流!”

  丑生开始用力拉着套在岳飞胸口的绳索,一声悲鸣之后,岳飞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拉肋而死,就是绳索拉断肋骨刺穿心肺。

  “好,赏!”王崇古王少保看到这里,一拍桌子,大声的喊道。

  岳飞临死前的官职检校少保,大家都叫他岳少保,于谦临死前的官职是少保,大家都叫于谦是于少保。

  王崇古这个少保是太子少保,正二品,是隆庆议和时候,为庆赏王崇古在议和之时的功绩,才特意加封。

  王崇古的这个少保,和另外两个退贼杀敌的少保,不是一个少保。

  李乐只想笑,也不知道王崇古是怎么共情岳飞的,连李乐这个读书人,都觉得王崇古实在是有些太不要脸了!

  仅仅在嘉靖二十九年之后,大明朝戏楼里关于岳飞改变的戏剧就多达十六种,这一折,李乐还真的听过。

  李乐是怎么来到全晋会馆的?!

  他领了朝廷的差事,还没出行,就被送了请帖,里面有两缕头发!

  “李事中,坐坐坐。”张四维一脸和气的将李乐请到了座位上,满是感慨的说道:“我这个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开门见山的说,今天请李事中来,就是为了巡检边方,阅视鼎建。”

第五十九章 读书人的事儿,窃不是偷

  李乐并没有坐下,他从收到请帖,就窝着一肚子的火,但是他能怎么办呢?

  面对晋党的威胁,李乐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乖乖来到全晋会馆,见到这两个他一点都不想见到的人。

  李乐其实应该到全楚会馆找他的座师商量一二,但是他没有。

  王崇古坐定,挥了挥手,一应下人开始退去,现场只剩下了三个说话的人。

  “坐。”王崇古示意李乐坐下说话,这么站着,显得生分,这是好声好气好商量,他可是正二品的太子少保,李乐只是一个新入官场没几年的给事中,若是这個面子都不给,王崇古真的要翻脸不认人了。

  李乐只好坐下。

  张四维侧着身子,给李乐倒了一杯茶,才笑着开口说道:“李乐,这新入官场大多数都会心高气傲,觉得能把这糟烂的世道变好,但是就是你的座主,元辅先生,他能成吗?他也成不了。”

  “且听我两句如何?”

  “咱们和北虏打了这么些年,从嘉靖二十九年打到了嘉靖四十五年,打赢了吗?没有。”

  “打的那叫一个血流漂杵,打的那叫一个生民苦楚,大同宣府本来有是四十二万户,两百余万口,嘉靖四十五年,就只剩下了二十多万户,一百多万口了。”

  “死的死,逃的逃,何等的凄惨?你说百姓们惨不惨?”

  张四维喝了口茶,等待着李乐的回答,他也不着急,他说的都是事实,兵祸起时,受灾的只有百姓。

  这敌人打过来,往外跑就是,可说得好听,那路上的开销呢?到了地方的安置花费呢?百姓哪有那个余财?打起仗来,只有那缙绅能跑,百姓们就是兵祸的代价。

  “兵祸之害,我自是知晓,隆庆议和,俺答封贡,的确安定了边方。”李乐想了想,也承认了晋党的功劳,晋党促成了隆庆议和、俺答封贡。

  张四维继续说道:“咱们大明和北虏打了多少年?从吴元年开始算,打了二百零八年!打出结果了吗?没有。”

  “大明势大,他们就跑,大明势弱,他们就南下叩关犯边,你来我往,打了两百年了,北虏就像是那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茬接着一茬。”

  “咱们苦,他们苦,众生皆苦。”

  “咱们这么说,这么继续打下去,能有个结果吗?神武如太祖高皇帝,勇武如成祖文皇帝,一共十八次北伐,最终弄的是国不安,民不宁。”

  “这隆庆议和,俺答封贡,是不是个结果呢?从成吉思汗到现在,北虏终于肯俯首称臣了,他们自诩的黄金家族的可汗,终于肯接受大明的册封了,算是伏低做小了,这不起兵灾,让老百姓安安生生的活着,不是本务吗?”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李乐认真思考了片刻,点头说道:“屈辱就是屈辱,今日给北虏岁赐,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

  “故以地事秦,今以岁赐事虏,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李乐引用的书苏洵所著《六国论》,给北虏岁赐,给的越频繁,北虏的侵略的越是急切,所以即使没有征战,强弱胜负在岁赐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以致于颠覆,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儿。

  张四维只是笑了笑,要是能打赢,能打穿,能打的对方哭爹喊娘,能打的敌人望风而远遁千里,那自然是能开口说这种话,这不是打不赢吗?

  李乐这种给事中,平素里总是以养正气为首务,哪里知道事务的困难?

  王崇古严肃的说道:“马价银罢了,是买马的钱,不是岁赐。”

  读书人的事儿,窃不是偷。

  张四维继续说道:“从边方说回朝廷,高阁老,被一纸懿旨给打发回家了,高拱若真的是那种不忠不孝的人,他真的不服这懿旨,咱数数这朝中的晋人,礼部、兵部、吏部、户部、都察院、内阁首辅、京师总督兵务,宣府大同总兵总督,总要帮帮场子不是?”

  “奈何高阁老听闻了旨意,只是捶胸顿足了一番,还是回籍闲住去了。”

  李乐看着张四维面色古怪的说道:“此言大谬,高阁老回籍闲住,不是因为元辅先生在朝,户部王公乃是特立独行,志向高远之人,戚帅领兵十万镇守蓟州吗?”

  张四维立刻问道:“那怎么就能肯定,元辅先生不是下一个高阁老呢?”

  这就是个张四维挖好的坑,等着李乐往里面跳。

  昨日是高拱,提拔了一大堆的晋人,而晋人通过同乡、姻亲、座师、举荐等等方式,间接或者直接的控制了朝堂内外,甚至威胁到了陛下;

  那明日呢?张居正会不会是下一个高拱呢?

  要知道,张居正可比高拱胆大妄为多了!

  张居正居然敢独占讲筵,隔绝内外,还敢在文华殿考成皇帝,这是什么?现在张居正都敢考成皇帝,以后还了得?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李乐直接被问的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晋党变成了族党,那张党有没有可能变成族党呢?

  张四维端起了茶,笑着说道:“喝茶,李事中是个聪慧之人,可不能说,张元辅志向高洁,忠君体国,我是愿意信的,可是他那个位置,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李事中,仔细想一想就明白了。”

  王崇古看向了张四维,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这个外甥极其擅辩,这一下子就把李乐给绕进去了,李乐不是廷臣,哪里知道这族党和朋党之间的差别呢?

  见李乐变得犹豫了起来,张四维拍了拍手,音乐声渐起,两队面色如玉的胡姬,随着音乐的节拍曼舞蹁跹的走了出来,盈盈一握的腰身袒露着,点缀着点点金色饰品,不停的晃动着,赤足之上的铃铛随着舞步,不停的响动,一阵阵的香气扑鼻而来。

  音乐声渐渐急促,而胡姬的舞姿越发大胆了起来。

  李乐略显有些呆滞,他一直在读书,考取了功名之后,也一直没有接触过这等烟花世界,这便有些呆愣,而张四维略带蛊惑的声音,在李乐耳边响起:“你之前考中秀才,见县官就可以不跪了;中举之后,那些你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都跑来巴结你,好多人想把田挂靠在伱的名下,好省下藁税。”

  “就连县里的青天大老爷,都给你递了请帖,因为中了举,你就是自己人了。”

  “可是你中了进士呢?你可是大明堂堂进士,难道还要那么一穷二白的过下去?你是咱大明的进士,你掌握了权力,等于有了一切,你明白吗?”

  “啊?”李乐看着张四维满是疑惑的问道。

  张四维笑着说道:“不明白吗?你现在只需要一句话,这些胡姬里你任选一个、两个,她们所有,你都可以带走,若是带走多有不便,全晋会馆有客房,她们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你明白你的地位了吗?”

  张四维将手缓缓抬起,一直抬到抬不动的时候,才说道:“你站的这么高这么高,还过得这么清贫甚至寒酸,你的老母亲在老家的宅院不过一分地,无楼台水榭,你出息了,你是进士了,可是谁知道呢?衣锦不还乡,你就这么甘心吗?”

  “你站的这么高!就该拥有更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别人有软轿,你也应该有;别人有仆人,你也应该有;别人有豪奢祖宅,你也应该有;别人有美姬,你也应该有;”

  “不是吗?”

  “否则你为了考进士,为了当官,吃了那么多的苦,都白吃了吗?”

  “好好想想。”张四维站了起来,拍了拍李乐的肩膀,和王崇古离开了戏楼,将舞台留给了李乐。

  “他会答应吗?”王崇古走出了戏楼还有些担忧,这李乐持节守正,是个有名的正人君子,能不能说服李乐,涉及到了巡检边方、阅视鼎建的大事,这要是宣府、大同的事儿掀开了盖子,所有人,都要跟着倒霉。

  张四维却笑呵呵的说道:“他是个君子啊,但是他是个穷鬼。”

  “豪奢他没见过,所以才能持节守正,现如今,这豪奢他看见了,就跟猫爪子在心里挠一样痒痒,唾手可得,近在咫尺,他甚至不需要伸手,就可以得到,舅舅说,他会怎么选?”

  “他若是能守住了本心,我真心佩服他是条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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