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7节

  那是把矛盾尖锐化,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容易把问题复杂化、扩大化,从玩不玩弹弓,上升到孝不孝的大是大非之上,变的一塌糊涂,弄的一地鸡毛。

  李太后看着陈太后无奈的说道:“姐姐你看,之前跟姐姐说,不能约束皇帝,那一堆道理砸下来,弄的好像我回护皇儿,像是犯了错一样。”

  陈太后则是笑着说道:“那不如听一听皇儿的说辞?”

  朱翊钧颇为严肃的说道:“夫子说:人不可以不知人,而知之甚难。尤其是对于君王而言,要知人善用,那如何知人呢?夫子说:要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

  “视其所以,就是说,要看他的所作所为是善是恶,为善,则为君子,若为恶,则为小人。”

  “观其所由,就是说,要看他的所作所为的理由原因,真心实意则为善,饰貌伪言则为恶。”

  “察其所安,就是说,看他的所作所为心安于什么,心安于所知则为善,畏威怀利则为恶。”

  “元辅先生说道这里的时候,颇为感慨的说,果出于心之所安,则善矣,不然,则亦暂为之耳,岂能久而不变哉!”

  “陆树声负有盛名,人人皆言其刚正,看他平时所作所为,皆善之举,看他做事的理由也是出于真心实意,尽己本心,但是他做这些事,做这些事的理由,并不是心安于心中的道义,所以只是短暂,而不能长久。”

  “所以陆树声成为了族党的拥趸,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心中的道义,这是畏威怀利则暂。”

  “李乐则不同,张四维手段尽出下作至极,但是李乐所作所为出于心中义,这是心之所安则久。”

  “当然,相比较族党,可能元辅先生更让人害怕。”

  张居正的那句感叹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朱翊钧却非常理解张居正到底在说什么,这孔夫子说的很对,畏威怀利则暂,心之所安则久。

  可是人心隔肚皮,张居正这种经年循吏都无法完全知人,到底如何才能知人呢?

  难道把人的心挖出来,晒一晒,晾一晾,才能知道吗?

  朱翊钧能听明白张居正到底在感慨什么,他直接指名道姓,张居正就是在说陆树声和李乐的对比,朱翊钧是生怕两宫太后听不明白张居正在说什么,才直接点明。

  朱翊钧端着手,继续开口说道:“朕问元辅先生,何为忠奸,何为清浊,何为贤拙?元辅先生斟酌。”

  “朕想了想,这样侃侃其谈,多少有些空泛,元辅先生无法作答,若是如那腐儒那般,说些大道理,元辅先生又不愿,朕思虑片刻又追问。”

  “人人都言严嵩为奸佞,严嵩当国,朝廷打仗没有军费,官员领不到俸禄,灾民无粮赈灾,百姓苦于兼并乡部私求颠沛流离。”

  “人人都言严嵩为谄贼,严嵩的儿子严世藩到了工部做侍郎,督大工营建皇帝私宅,那徐阶的儿子徐璠不也是督大工,营建皇帝私宅,建永寿宫,三月期成,贪的钱连半个松江府都买下来了。”

  “斗倒了严嵩之后呢,军费、俸禄、赈灾粮款就有了吗?百姓安居否?乐业否?谄贼伏诛否?”

  “元辅先生怅然,答曰:未曾。”

  徐阶,是张居正的老师,当年的徐党早已经销声匿迹,有一部分进了晋党,有一部分做了张党。

  张居正不肯让海瑞回京,在群臣们看来,完全是海瑞海刚峰人在松江府,把徐阶的贪腐事给查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严嵩是大贪官、媚上的谄臣、是结党营私的贼臣、是巧言令色欺上瞒下,使君主庆赏威罚、威福不在的奸臣,佞臣。

  那徐阶呢?徐阶就不是了吗?

  朱翊钧面色严肃的说道:“朕再问元辅先生,何为忠奸,何为清浊,何为贤拙?何为天下之大弊?元辅先生久久未言。”

  “何为天下大弊?”陈太后也有些疑惑的问道。

  “元辅先生没说,孩儿也不知道。”朱翊钧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

  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天子!

  这么深奥的问题,应该去问元辅先生才对!

  大明烂了,烂的千疮百孔,烂的触目惊心,而作为大明首辅的张居正清楚的知道,天下之大弊,到底在何方。

  天下大弊在君王身上吗?

  海瑞抬着棺材上谏,说天下之大弊是嘉靖皇帝,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可是天下大弊真的在嘉靖皇帝的话,真的是因为一個独夫的话,那隆庆年间,天子神隐,君臣共治天下,这天下,不照样是文不成武不就,天下疲惫生民苦楚?

  天下大弊在朝堂之上吗?

  严嵩倒了,严世藩死了,徐阶来了,徐阶倒了,高拱来了,高拱倒了,现在张居正来了,张居正主持之下的大明朝十年间,恢复了几分元气,可是张居正倒了之后呢?

  天下大弊在于礼法,大明的大臣们一直希望大明皇帝能够活在他们制定好的框框架架里,做个垂拱而治的天子,而他们制定的这个框架,又把他们圈的结结实实,大明上至君王,下至黎民百姓,都在这个泥潭里挣扎,无法自拔。

  更加准确的说,是以儒家礼法为基础,建立的分配和生产机制,已经无法适用于当前大明社会生产力发展现状,无法调和各个阶级之间的利益冲突和矛盾。

  天下之大弊在于君王,君王怠政则纲弛纪坏;

  天下之大弊在于朝堂,朝堂昏暗则天下大疾;

  天下之大弊在于礼法,礼法腐朽则君怠民疲。

  张居正的变法,还是不够彻底,不够根本。

  天下之大弊,真正在于大明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尺寸之地,生民万千充斥山野之间挣扎求活;

  天下大弊真正在于大明良田万顷,无人耕种,百姓困于兼并,苦苦挣扎;

  天下之大弊,真正在于已经承受不住苦难的百姓,再也扛不住朝廷的藁税、田亩的谷租、乡部的私求。

  民生困苦,才是天下之大弊!

  王朝运数、皇帝天命,究竟是什么?

  在朱翊钧这个十岁人主极其朴素的政治观念里,运数天命,就是百姓安居乐业!百姓安,则天下安,百姓不宁,则天下不宁。

  张居正清楚的知道天下之大弊,他在嘉靖三十三年寄情于山水之间,其实也对朝廷的尔虞我诈,人心鬼蜮,生出了厌恶,但是他还是说出了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而后回到了朝堂之上,想要改变这糟烂的世界。

  张居正之所以不回答,只是因为小皇帝还小,这些事需要皇帝亲自主持罢了。

  朱翊钧继续说道:“元辅先生后来讲,君子不器。”

  “君子不器是什么意思?”陈太后兴趣盎然的问道。

  朱翊钧满是笑容的说道:“元辅先生说,器就是器具,指的是各种器皿。器也是成器的过程,就是陶土练泥、拉坯、印坯、利坯、晒坯、刻花、施釉、烧窑的过程。”

  器是名词,也是动词,不器是不拘泥于形式,不器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循规蹈矩,只能成为器才,有大小形制,有它的局限性。

  “君子不器的意思不是君子不能成才,这句话要理解,要联系上章,夫子论知人,为善者君子,为恶者小人。”

  “君子不器,讨论的是君子,不讨论小人。人有一材一艺的,譬如器皿一般,虽各有用处,终是不能相通,能于此,不能于彼,非全才;”

  “而君子不器,是大之可以任经纶匡济之业,小之可以理钱谷甲兵之事,不像器皿一样,因为样式大小只能有一种用途。”

  “君子不应拘泥于世人的议论、拘泥于冗杂而腐朽的陈规旧俗,所以君子不器,天下大才。”

  “娘亲,弹弓本就是为了准头,这是为了三十斤铺筋软竹弓做的准备,这是个成器的过程,陶土未曾练泥,怎么可能在窑中变成瓷器?孩儿不是隋珠弹雀,也不是便殿击球的荒唐之举,还请娘亲明察。”

  “弹弓的事儿,就当没提过吧。”李太后摆了摆手说道:“玩!娘亲没说过那句,咱以后不讲道理了,皇儿玩吧,玩吧。”

  弹弓,玩!蹴鞠,踢!多大点事儿?

  玩!敞开了玩!

  李太后本来还在思考何为天下大弊,听闻了皇帝讲君子不器,松了口,不再干涉,她的心情略微有些复杂,略微有些无奈的同时也有点欣慰。

  无奈的是,自己已经说不过小皇帝了,这父母教育孩子,还不如孩子能讲道理,那就没法教了。

  欣慰的是,孩子在认真读书,而且还明白了许多的道理,孩子成器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小皇帝能得到大臣们的认可,李太后这乾清宫就没白住。

  朱翊钧没有把话说完整,他后面问天下不器君子是否常有?

  张居正说:天下不器君子不常有。

  朱翊钧感慨万千的说道:视其为善,观其根由,察其心安,为器,一材一艺者,必因人而器使之,不可过于求备;不器全才,欲求谋国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谋身之计,人君得之固当大任。

  徐贞明显然是个器才,他会农学治水,而且精通农务治水事,就不能过于苛求他做得更多,再多,徐贞明也做不到,当着廷臣们,做个述职报告,徐贞明都磕磕巴巴不知所云。

  这天底下,真的有谋求天下大治的功劳,全然没有为保全自己谋身的不器全才吗?

  有。

  汉室江山,世代有忠良。

  “李乐从大同上了两本奏疏,宣大长城鼎建,糜烂至极。”李太后之所以提到这事儿,是在询问皇帝的想法。

第六十四章 坏的极其纯粹

  李乐差一点点就不成器了。

  李乐完全投靠晋党,辜负了张居正对他的期望,也辜负了朝廷赋予他的使命,不忠于自己的认知,不忠于自己学到的道义,不忠于朝廷的使命,不忠于皇帝,在成器的最后一道工序,烧制的过程中,没有烧制成功。

  更加简单的说,李乐差点跪了。

  但是李乐在入夜后偷偷去了全楚会馆,那性质就变了,张四维在这一轮的冲突中,就变成了一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小丑。

  李乐的奏疏是汇集了张鲸在边方的走访,据实奏闻,族党立刻就会陷入完全的被动之中,这一回合,张居正为首的张党,将大获全胜。

  李太后询问皇帝对李乐巡视长城鼎建之事的意见。

  冯保满是感慨,果然和他预料的那般,小皇帝终究是会长大的,李太后不是武则天,并不打算把权柄完全揽在自己手中,得亏冯保选择了听皇帝的话。

  朱翊钧想了想开口说道:“冰冻三尺,非一尺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宣大长城鼎建糜烂如此,必然经年累月,绝非一朝一夕,拔毒也非一朝一夕,若是要……”

  “嗯嗯嗯,去玩吧。”李太后挥了挥手,示意小皇帝去景山锄大地就是。

  小皇帝分得清楚轻重就好,讲什么大道理!

  一讲道理,李太后就头疼,这小皇帝跟那些个士大夫一样常有理,道理一堆又一堆,常有理就跟元辅讲去,她只是个妇道人家,再讲大道理,都要把人说蒙了。

  景山那十亩地可是皇帝的掌中宝、心头肉,可马虎不得,一天不看,都跟缺少了些什么一样。

  朱翊钧来到了景山宝岐殿,暗道可惜,徐贞明领会并且贯彻了来自内阁和司礼监的双重精神,不让皇帝干一点脏活累活,追肥已经在皇帝陛下没有来到之前,尽数完成。

  追肥的味道不好闻,但是农作物需要。

  朱翊钧又交待冯保把宝岐殿的窟窿堵一下,具体的操作办法,就是互相举报,都是翻墙入宫盗窃之人,熟门熟路,举报一個降罪一等,举报一个免死,举报三五个,就可以免肉刑,只需要流放到琼州即可。

  都是道上混的,谁不认识谁呢?

  小皇帝在宝岐殿忙碌了许久,才回到了乾清宫,他还有个小花坛,里面种着土豆和番薯,宝岐殿的大田他不能参与施肥,但是这个小花坛,他还是能做主的。

  日暮西斜,宵禁时分,全晋会馆内,张四维、王崇古、杨博三人齐聚于书房之内,杨博精神不大好,微眯着眼睛,靠在太师椅上休息,李乐已经到了虎峪口长城,奏疏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师来。

  李乐的奏疏内容,三位已经清楚了。

  “李乐欺人太甚!收了好处却不办事!他连胡姬的钱都没付,这是…白嫖!”张四维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但是他又不敢做什么,真的收拾李乐的家眷,甚至对李乐动手,是个选择。

  可张居正是个君子,这个君子的那些个手段,可一点都不温和,堪称酷烈。

  “虎峪口关隘,到底怎么回事?李乐奏疏所题,都是真的吗?”杨博看着张四维面色严肃的问道:“去年年底才修的关隘,到底为何被北虏破关?”

  张四维终于开口说道:“虎峪口关隘根本就没有修缮。”

  “混账!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俺答汗不敢深入,只是劫掠了粮仓,若是他有意犯边,岂不是置边方于危难之中?!”杨博听闻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他之前问过几次,张四维都说无妨,今天李乐的奏疏回了京。

  张四维终于肯说实话了。

  张四维颇为平静的说道:“舅舅的孝敬里,也有虎峪口关隘的钱,这话说的,好像是我自己独吞了一样。”

  杨博嘴角抽动了下,慢慢坐下,重重的吐了口浊气,严嵩旧事罢了。

  现在的杨博就是当初的严嵩,现在的张四维就是当初的严世藩,当初的严党怎么瞒着严嵩为非作歹,现在的晋党,就怎么瞒着杨博做事。

  小皇帝指桑骂槐,借着提问,问他杨博忠信知行,对此,杨博只能说陛下骂的好!

  杨博做不到张四维这般无耻。

  “宝岐殿那边戒备极其森严,不好下手。”张四维又开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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