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节

  王章龙见自己身份被戳破,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说道:“是宫里的冯保冯大珰让我这么说的啊!他说让我假扮是戚家军军卒,然后污蔑于陈洪,他许我富贵,说即便是被抓了,也是东厂处置,到时候,把我送出去啊!”

  “缇帅,几位明公,真的是冯保冯大珰教我这么说的!”

  此言一出,几位大臣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冯保的确有动机,给戚继光扣屎盆子。

  戚继光是张居正门下,戚继光要是倒霉,张居正也要跟着倒霉。

  冯保和张居正的确是政治同盟,但张居正首先是文官,是文渊阁大学士,是首辅。

  高拱想要夺了司礼监的权,张居正作为文官头子,就不想了吗?

  冯保作为宫里的大珰,趁机教训下、敲打下张居正,甚至逼迫张居正因为戚家军的关系,不得不严厉追查,诘问指使,逼迫张居正跟宦官站一起去,最后把陈洪和高拱都给牵扯出来。

  冯保的确有动机这么做,把自己和小皇帝的的命都赌上,换陈洪和高拱去死。

  朱翊钧坐在后堂看向了冯保,不出他所料,果然是出现了不利冯保的证词。

  “臣没那个胆子。”冯保仍然面不改色,摇头说道,刺客都没行刺成,他差点磕死了才侥幸过关,要真的死了皇帝,他就是没了主人的野狗,只有死路一条的份儿。

  朱翊钧看向了张宏说道:“张宏,你去,就说你是冯大伴,让他认。”

  张宏领命,走出了后堂,来到了前堂,一甩拂尘吊着嗓子说道:“你这歹人,胡乱攀咬,咱家何时和你说过这番话了?”

  王章龙抬头看了一眼,大声哭诉道:“冯大伴救我!冯大伴许了我富贵,怎么和说的不一样呢。”

  张宏暗道可惜,这王章龙要是一口否认,或者说没见过他,到是能给冯保泼一头的脏水,他摇头说道:“看着咱家说话,咱家何时许你富贵了!”

  “就昨日大伴领我入宫时说的。”王章龙抬着头,仍然一口咬定,就是冯保授意。

  张宏往前走了几步,慢慢蹲下身子,嗤笑一声说道:“咱家昨天才穿上红袍,你昨日的确见咱家了,咱家是昨天抓你的那个内官!你睁大狗眼,好好看看清楚!”

  王章龙这才分辨出,是昨日黑灯瞎火下的张宏,王章龙脸色剧变,想要挣扎,两名提刑千户死死的摁着王章龙。

  “几位大臣也都看见了,这人满嘴胡言。”张宏不再多言,回后堂去了。

  “还不从实招来?!”朱希孝再拍惊虎胆醒木追问。

  王章龙见自己谎话戳破,才选择了老实交待,他只知道穿红袍的是大太监,故此认错。

  朱翊钧眼睛微眯的看着左都御史葛守礼,刚才张宏从后堂出去,这葛守礼的食指和中指,就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不自觉的敲着,王章龙认错之后,葛守礼敲得的速度加快了一些。

  左都御史正三品,科道言官的头子,这点涵养的功夫都没有?

  在座的外臣,只有葛守礼是晋党。

  陈洪、腾祥、孟冲等一干太监,也被番子们从东厂提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开始进一步的审讯。

  “陈洪,你指认乃是前内阁首辅高拱指使你做的?”朱希孝问到了所有人最关切的问题。

  陈洪不得势这段时日,日子过得并不顺遂,两腮无肉,眼眶深陷,他跪在地上,略显虚弱的说道:“的确是高拱指使,咱家有证据!”

  “休得胡说!高公行谊刚方,通海运、饬边防、定滇南、平岭表,制降西虏,乃是社稷之臣,怎由你如此攀咬!”左都御史葛守礼拍桌而起怒斥,他指着陈洪,眼睛瞪圆,显然已经怒不可遏了。

  刑部尚书王之诰拉了一下葛守礼说道:“葛总宪何必如此急切,我们看看他的证据又如何?”

  陈洪丝看着葛守礼,以前这卑躬屈膝、见了都要叫一声陈公的葛守礼,现在也敢怒斥自己?

  陈洪嗤笑一声,看着葛守礼说道:“有高拱手书一封,乃由菜户营传入宫中,咱家认得他的笔记,是高拱家人李实送进宫中的!”

  “咱家死到临头,何须攀咬,这高拱家人李实仍在京师,将其逮来,一问便知。”

  “你们这群僭越大臣,依靠着宣大总督王崇古,占着俺答汗的买卖,肆意侵吞,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失去权势的感觉,比死还要难受,既然有机会,陈洪当然想要东山再起,既然事情败露,不过一死了之,他一个太监,也就认了几个义子,他怕什么?他当然要拉人下水。

  “手书何在?”朱希孝眉头一皱,从东厂来的案卷里,没提到手书和李实之事。

  陈洪这才晃了晃脑袋说道:“在廊下家的茅厕后枣树下埋着。”

  朱翊钧看着冯保,这么关键的证据,冯保居然不知?

  冯保无奈的说道:“陛下,陈洪进了东厂,就是一言不发,一心求死,臣也是从孟冲和腾祥口中得知了是高拱指使,陈洪就是死,也不肯让臣立半分的功,臣昨日挖地三尺,时日太少,没找到证物。”

  “臣这就去差人把书证取来。”

  陈洪自知必死无疑,怎么会把证据交给冯保?冯保没护住陛下,失了信任,陈洪怎么可能让他办好差?

  “刘守有,带二百缇骑,将李实逮来,骆秉良,你随冯大珰取书证而来。”朱希孝稍微犹豫了下,还是让提刑千户骆秉良跟着冯保一起取书证,省的麻烦。

  “葛总宪不一同前往?”次辅吕调阳提醒着葛守礼,案子是外廷在办,锦衣卫去了人、宫里去了人,葛守礼要是不去,缇骑和番子联手栽赃,高拱可是要倒血霉的。

  吕调阳揣着手忽然开口问道:“葛总宪不提,是知道高拱家人李实仍在京师?还是知道这封手书确有其事?”

  葛守礼站了起来,甩了甩袖子说道:“一派胡言!我与他们同去!”

  书证很快就去了回来,刑部、北镇抚司、东厂,都养着鉴定笔迹之人,各方势力围着手书的笔记开始鉴定了起来。

  太阳还没落山,李实就被抓了回来,入城都要路引,非京城人士,投靠何方,都在路引上写着,五城兵马司校尉专门有人核验复查入城投靠,即便是跑了,顺藤摸瓜也找的到人。

  李实是被缇骑们拖进来的,腿已经被吓软了,连跪都跪不稳,只是瘫在地上,颤抖不已的说道:“缇帅容禀…草民进城,是被高公遣散,不得已回京投靠亲眷,这…草民…犯了何罪,何至被抓到天牢来?”

  明朝明令禁奴仆,为了绕开大明律,大明高门大户收仆人都是以家人为名义,所以李实是以家人被遣散,没了依靠,回京投奔亲友,也是合情合理。

  北镇抚司衙门和刑部的文书,将证物放在了堂前,俯首说道:“缇帅,手书为假!”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洪听闻大惊失色,想要挣开番子的手,但是被两个番子紧紧的摁在了地上,陈洪一边挣扎,一边大声的喊道:“那高拱的字,我化成灰都认得!绝不可能是假的!”

  葛守礼松了口气,两手一拍,双手一搓说道:“某就知道,定有人栽赃嫁祸!高公虽然急公好义,但决计不会做如此之事!”

第十一章 幕后指使之人浮出水面

  笔迹鉴定最早有文可考,是在东汉末年,曹操手下魏郡太守国渊开始,在唐朝正式纳入了刑名侦缉的手段之中,比如张楚金断江琛诬陷刺史裴光案、比如程颢诘翁案,比如谢士元断讼田宅案等等。

  刑部、北镇抚司、东厂都养着一群专门鉴定书证的文书,刑部、北镇抚司衙门的文书都鉴定为伪作,唯独东厂的番子们没下定论,但基本已经可以确定手书为假。

  东厂番子们知道督主恨不得高拱去死,哪怕高拱已经回籍闲住,可是番子们也不好立刻指鹿为马,一口咬定手书为真。

  还得等大珰授意才是,到时候无论是伪造另外的手书,还是将高拱的遣散的家人抓几个指认高拱,对东厂的番子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缇骑在外廷,不好伪造,但是东厂的番子,就没那么多的忌讳了。

  朱希孝略显犹豫,将书证拿到了后堂,日暮时分,太阳西斜,虽然已经看不清楚,但文书指出的几个比对笔迹错误之处,还是能够轻易的看得出来,的确是假的。

  有几个字的笔迹对比之后,全然是高拱入阁前的笔迹。

  朱翊钧看了眼冯保才对着朱希孝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太后让朕宫门落锁前回宫,此案,明日再议。”

  案子到了这里,朱翊钧其实已经知道了背后指使之人,到底何人。

  “退堂!”朱希孝将所有物证、书证收好,把所有的案犯收押,才一拍惊虎胆醒木,结束了今日的三堂会审。

  “臣等恭送陛下。”一众朝臣站在北镇抚司门前,拜别皇帝大驾。

  朱翊钧在前面走,冯保弯着腰在旁边亦步亦趋,这个姿势其实非常难受,但是他做的非常恭敬。

  “冯大伴,你知道谁是幕后指使了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冯保摇头说道:“臣愚钝。”

  “朕知道了。”朱翊钧一边走一边说道:“陈洪如此胆大包天,一份书信,就能把他哄骗了,这不稀奇。”

  “人若是没有掌管权力,只会艳羡猜测一二,但是得而复失,那种希望失而复得的念想、从云端掉到地上的落差,就像猫爪子在心里挠一样,一旦有丁点动机,就会不顾一切。”

  “那是何等的落差呢,人丢了权力,连个鬼都不会上门。”

  “也就是葛守礼,他是真心担心高拱的下场,才事事忧心,陈洪一指认,他就把高拱的功绩摆出来,葛守礼怕。”

  冯保猛地一惊,问道:“怕?”

  朱翊钧面色复杂的说道:“葛守礼最怕的就是,高拱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高拱。”

  冯保擅长对付文臣,也了解文臣,他闻言也是颇为赞同,这些文人都喜欢在心里竖个标尺榜样来,高拱就是葛守礼心中的那个榜样,对高拱的功绩如数家珍。

  冯保有些不明白的问道:“陛下,幕后指使是谁?这狗贼就是在天涯海角,臣也把他给陛下擒来,千刀万剐!”

  “你真没看出来?”朱翊钧大感惊奇的问道。

  小皇帝的眼神让冯大珰真的很受伤,陛下的眼神像是在看笨蛋一样。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你呀你,真的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人在变,书法也在变,绝无一成不变的道理,今天那封手书,几乎以假乱真,是高拱隆庆年间贵为首辅之后的笔迹。”

  “朕来问你。”

  “这高阁老自打入了阁,成了明公之后,一副墨宝,价值千金,高拱虽然专横,但为人素来清廉,不会留下卖墨宝这等把柄来,对与不对?”

  冯保一琢磨,高拱专横归专横,但的确是个清官,即便是倒台之后,也没人指摘高拱贪腐,不像那徐阶,倒台后,一查,半个松江府都是他家的。

  若是高拱贪腐,冯保早就追杀而去,还用等到现在?

  冯保赶忙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洞若观火!”

  朱翊钧继续说道:“书证上可是洋洋洒洒数百字,绝大多数都是入阁后的笔迹,这高阁老入阁之后,他的墨宝多为票拟,朕来问你,谁能接触到高阁老的墨宝,进而临摹,伪造?”

  冯保恍然大悟,左拳击右掌说道:“张居正!定是那张居正害怕高拱复起,故此构陷!全都对上了!”

  “元辅忙的脚打后脑勺,要是元辅来设局对高拱穷追猛打,他有的是办法,读书人的心思都脏,哪里用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朱翊钧一甩袖子,反问了一句。

  朱翊钧看着冯保蠢笨的模样,就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说也是宫里的老祖宗,长了个七窍玲珑心,怎么在这件事就是抓不到重点。

  张居正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真的要安排已经失了权势,连鬼都不上门的高拱,那还不是三个手指头捏田螺,手拿把攥?

  非要和高拱一样,对皇权指指点点,指手画脚,把自己折腾进去才罢休?

  冯保赶忙说道:“司礼监也有高阁老的拟票,那就是司礼监,那岂不是说臣,嫌疑最大?”

  冯保瞪大了眼睛,两腮肿的老高,看起来格外滑稽,这猜来猜去,自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幕后真凶竟是我自己?

  朱翊钧负手疾走,满是嫌弃的说道:“冯大伴啊,要不别当老祖宗了,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朕实在是为你担忧。”

  司礼监的那些太监读书归读书,能模仿出高拱的字迹来?

  那进士们一辈子都在写字,考进士的时候,那台阁体写的比印刷体还要周正,更别提高拱入阁之后,精气神再发生了变化,司礼监的太监要是有这般才能,宦官文官斗的你死我活,内阁早就被斗倒了,还要什么首辅、次辅?

  冯保亦步亦趋的追上,无奈的说道:“还请陛下教臣。”

  朱翊钧也懒得让冯保继续猜了,便告诉了一个冯保想知道的答案,摇头说道:“伪造手书之人,正是高拱本人。”

  更确切的说,高拱无论是否愿意,这封手书只能出自他的手,查到最后也只能查到高拱头上。

  人一旦失去了权势,连鬼都不上门,往宫里塞人说简单,对于某些人极为简单,对某些人来说难如登天。

  陈洪只是一个失了权势,住在廊下家的宦官,高拱是住在河南新郑的‘前’首辅。

  陈洪和高拱都没那么大的本事,把王章龙送到乾清宫去。

  幕后指使之人到底是谁?

  晋党中的某一个,或者说是晋党的集体意识。

  但这个案子,只能追查到这里了,因为继续追查下去,缇骑们能得到的结论也只有高拱,也只能是他。

  所有的线索只会指向高拱。

  “嚯!”冯保立刻全都想明白了,面目狰狞的说道:“果然是此獠!阴险狡诈如斯,居然伪造自己手书,金蝉脱壳,陛下,发兵高拱旧籍吧,将其擒来,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乱臣贼子了,陛下!”

  绕了个圈,还是这狗贼!

  先是在先帝灵柩之前,出言不逊,说十岁人主不能治天下,而后更是上奏要夺了司礼监的权,还说皇帝未经发拟,径自内批,毫无恭顺之心,现在居然还做下了如此大局,冯保已经出离的愤怒了,刺王杀驾案中,他冯保离死只有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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