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世家五百年 第204节

  明朝有许多位张皇后,但很多人认为仁宗的皇后最优秀,甚至称赞为“女中尧舜”。

  但张皇后是个没有野心的女人,在正统年间,她作为太皇太后地位崇高,大臣们请求张氏垂帘听政,张氏却拒绝道:“祖宗有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宗之法,不要破坏祖宗之法。

  只须将一切不急的事务全部废止,时时勉励皇帝向前人学习,并委任得力的辅佐大臣就可以了。”

  张太皇太后依旧在事实上掌握了政权,辅政大臣都要询问她的建议,却又没有在前朝引起争斗。

  仅仅这一番以退为进就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武则天若是有这样知进退,就不会让盛世大唐在频繁的内斗中败落。

  朱高炽自然对自己皇后的能力是非常清楚的,在大限降临时,他必须要嘱咐皇后和太子才行。

  “去将太子唤过来。”朱高炽拍了拍皇后的手,有气无力说道。

  二人正在殿外凭栏眺望,听到朱瞻基被唤进去,皆是脸色一变,没想到皇帝竟然会直接走到交待后事的地步。

  待朱瞻基进殿,只剩下李显穆一人在殿外,他用力抿了抿唇,手指用力抠在黑木栏杆上,久久不曾松开。

  朱瞻基匆匆进了殿中,第一眼就见到了母后身上的血迹,脸色顿时大变,急声问道:“父皇,这为何不唤太医。”

  朱高炽抬手示意,“朕的身体自己清楚,已然是药石难救,苍天已经在呼唤朕的名字。

  皇后,太子。

  朕驾崩后,自然是太子即位,稍后朕会写下遗诏,并且将群臣召进宫中,将此事公之于众。”

  大明储位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变动,朱瞻基也从来都没有担心过自己的皇位会丢掉,他只是难过的半蹲在病榻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高炽稍微提起精神郑重道:“朕走后,汉王必然不肯罢休。

  朕这个弟弟,除了战场上能打之外,实则是个无用之人,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色厉胆薄、好谋无断,你们不必太过于担忧他。

  当然,也不能真的无视他,毕竟他真的很能打,正如项羽纵然没有做皇帝的能力,但也能矢志亡秦,不得不防。

  如今朝中,只要重用两人就不必担忧汉王,一人便是英国公张辅,一人是李显穆。”

  一口气说这么多,朱高炽感觉有些累,但还是接着说道:“张辅虽然是个勋贵武臣,但他通晓大义,为人忠厚诚谨,可以信任,如果朕驾崩,就暂时让他掌握京营,这样不必担心汉王。

  但张辅只是过渡人物,他年事已高,还是要找人逐渐代替他掌握实际兵权,要像是用文官那样的来使用他。

  参谋军务、问以军国重事,而不让他实际领兵。

  这样既对大明好,也是保全功臣之道,张氏为我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啊,该让他有个好的结局。”

  朱棣、朱高炽这父子二人,对功臣的确是好,放在朱元璋手里早就把英国公寻个由头弄死满门抄斩了。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朱高炽柔声道:“别学太祖爷那样,杀戮很容易,可君臣间的信任却不容易形成。

  你可以恩威并施,让臣子有敬畏,却不能有威无恩,让臣子痛恨你。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要人去做,而人是灵活的,有许多故意把事情做坏的办法,你要谨记这一点,让臣子们信赖你、敬重你。”

  “儿子知道,儿子知道。”朱瞻基听着父皇的谆谆教诲,是真的有种父皇命不久矣的感觉。

  他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期,那时他还是太孙,父亲还是太子。

  他们一家被汉王无数次逼在角落,甚至有生死灾难临身。

  他一直觉得自己父亲太过于懦弱,可现在回想起来,无论多么危险的时刻,在父亲身边总是会有一群人矢志不渝的为父亲效忠。

  这种人格魅力,又岂是忍让所能得来?

第259章 遗言

  说完这番话后,朱高炽重重咳了几声,朱瞻基和张皇后担忧道:“陛下,你先休息……”

  朱高炽却摇摇头,接着道:“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人——李明达。”

  说到李显穆时,朱高炽竟然一时犹豫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他沉吟了良久才缓缓说道:“显穆有天纵之才,纵然管仲、乐毅、诸葛武侯复生,也不过如此。

  他幼时常入宫中由太祖教养,一步步走来都是先帝的拔擢,他有一腔孤忠之心,一身清白之骨,是太祖和先帝留下的肱股之臣。

  大明有一批颇有能力的大臣,譬如内阁中的三杨黄金五辅臣,再譬如蹇义忠厚,夏原吉也谨慎,但这些人只能让你守成,守住现在的局势。

  显穆却是开拓之才,他眼光长远、意志坚定、善于识人用人,你看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臣子,既有实干之才,道德上虽不是完人却都有志向。

  他做事不是非黑即白,但却从不触犯底线,朕登基以来的改革之事,每每都是显穆的手笔。

  日后你做了皇帝,要和朕一样,信任他、重视他,如果有疑难其他人让你疑惑,就去询问显穆,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朱瞻基是李显穆的学生,他当然知道李显穆的能力有多高,这么多年以来,作为学生他问过李显穆无数问题,除了那些本就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外,所有问题李显穆都能给出让他信服的答案。

  但他还是为父皇对李显穆极高的评价而感到震惊。

  这可能是皇帝身份所带来的别样视角?

  来不及多想,朱瞻基沉重的点点头,“父皇,儿子记住了,日后一定会重用老师。”

  朱高炽面上显出几分轻松之色,“那现在朕就再告诉你一个做皇帝最重要的能力——

  甘于认错,且能听从劝谏。

  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三人,朕就给你举个近代的例子,我朝太祖皇帝。”

  朱瞻基悚然一惊,父皇可真的是不太喜欢太祖皇帝的执政风格啊,竟然用太祖来做例子。

  “你大概是没看过太祖实录,朕就给你讲讲。

  洪武二年前后,太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大明建立之前,太祖几乎是和唐太宗皇帝一样的人,纳谏如流。

  于是能够从一介草莽而一跃为天子。

  洪武二年后,太祖皇帝便听不进他人之言了,变得愈发刚愎自用起来,事事乾纲独断,分封诸王这件事,你觉得太祖皇帝做的对还是错?”

  这谁能不知道?

  不要说什么太子朱标能压得住诸王,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了,分封藩王是迟早出事。

  因为皇位太过于诱人。

  李祺和李显穆也是绝对反对分封藩王的,就连镇守交趾,都没踢过让藩王去,而是派遣了镇守国公。

  朱瞻基毫不犹豫的说道:“不对,是祸乱的根源。”

  “是啊,谁都知道不对,可有人谏言太祖,反对封王,太祖把人直接杀了。”

  “一次完全无过的谏言,出自于忠心的谏言,就算是不想采纳,把人贬出京城就算了,何至于直接把人杀了呢?”

  “就算是唐太宗,如果没有魏征谏言,也会执行多少不利于国事的政策,何况太祖呢?”

  “皇帝说是独治天下,可谁又能真的乾纲独断不犯错呢?你想要把持着权力一点都不分出去,就要承担对大明天下的伤害。”

  朱高炽无奈的摇了摇头,“仅仅朕登基以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废除了多少条太祖皇帝时期的政策?再加上永乐时期废除的那些。

  这么多不合时宜的政策,洪武朝的大臣竟然没人谏言,若是唐太宗时期,这些政策绝对不可能存在!

  这就是太祖不纳谏的后果,你一定要引以为戒,皇帝本就是世间最高的那个人,若是眼睛也抬的最高,那就见不到民间的疾苦,也见不到世间的艰难,累累的白骨就会堆积在你的皇位之下了!”

  朱瞻基郑重的点了点头,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这番话从来没人和他说过,因为这些话不是臣子能说的,只有皇帝才能传授。

  “听从劝谏是个很难得的能力。

  朕对你最满意的地方就是你足够的聪明,只有足够聪明,才能分辨哪些劝告是正确的,而这是做皇帝最重要的能力。

  毕竟耳根子软是皇帝最有害的特质之一。

  这两者间的区别,只在一墙之隔。”

  纳谏如流和耳根子软,有些人是真的分不清楚。

  耳根子软就是谁说都听,用是大臣里面的话来说——“首相的决定取决于谁是最后一个和他谈话的人”,觉得这个也有道理,那里也有道理,优柔寡断,难以下定决心。

  这种性格无论做什么都难以成功,因为关键的事情、时机、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

  纳谏如流是只有聪明的皇帝才做得到的高端操作,他不是直接听从,而是会自己判断,当然,这样的皇帝通常也胸怀若谷,有包容一切的王者心态。

  只要不触犯政治底线,那不以言治罪,是最基本的一条。

  见朱瞻基都听进去了,朱高炽很高兴,但精神的活跃让他本就不堪的身体,愈发疲累。

  “显穆是不是还在殿外?”

  朱高炽抬眼望殿外望去,朱瞻基立刻道:“儿子去将老师唤进来?父皇要和老师交待些事吗?”

  朱高炽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先将显穆唤进来,而后你派人去趟文渊阁,将内阁学士都唤进华盖殿,今日他们没有见到朕,怕是心中正惊疑不定。”

  内阁大学士是皇帝的秘书,自然是每日都伴在皇帝身边的,但今日却没有内侍带他们进华盖殿,指不定在想什么呢。

  朱瞻基将父亲的手放在榻上,而后匆匆往殿外去,走到殿外,便见到老师李显穆正负着手望着天际初升的朝阳。

  “老师。”

  “殿下,陛下如何了?”

  朱瞻基摇摇头,悲戚道:“不太好,已经开始交待后事了。”

  李显穆心中一沉,“陛下让臣进去?”

  “是!”

  李显穆没耽搁,径直入了殿中。

第260章 来不及

  李显穆不敢耽搁,匆匆走进寝殿。

  快速扫过殿中,昨夜宫娥点在铜炉中的龙涎香已冷,只剩下残灰落在盖上,有些被微风吹散,在清晨照进殿中的光柱里打着旋儿。

  殿顶藻井的金漆云龙纹黯淡无光,好似龙目低垂。

  张皇后依旧守在病榻前,李显穆匆匆走到病榻前,一眼扫过,皇帝的脸色比刚醒来时,又差了几分。

  简直比殿中窗棂上的窗纸还要单薄。

  尤其是毫无血色,嘴唇虽然没有干裂,但却淡白得几乎与皮肤快要融为一体。

  方才和太子以及皇后的那番话,让他的为数不多的精力耗损严重,竟然连眼皮也难以睁开了。

  “陛下,微臣来了。”李显穆不敢高声语,微微俯身,将声音压得极低,确保皇帝能够听到。

  朱高炽的眼皮也有些青色。

  “明……达。”

  气息不负方才和太子说话时的连续,有如游丝,好似一触即断。

  李显穆一听心中已然有不妙之色,下一瞬,他的瞳孔骤然失焦,因为皇帝没在说话,而是无力地闭上了眼,好似被风掐灭的灯,只剩下冒烟的灯芯。

  “陛下!”

  “陛下!”

  张皇后失声惊呼,却不敢高声语,只碎成几缕尖锐的颤音。

  李显穆强忍住心中骇然,半跪在榻前,指尖扣住皇帝右腕,他略通一些医术。

  指腹之下,皇帝的脉动细若草籽破壳,可以说弱到了极点。

  但好在连绵不绝,如疾风之中的劲草,摇摆摧折,却始终坚持着未曾折断。

  他暗暗吐出一口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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