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虽然没有李世民的文成武德,可他对待臣下足够仁义,朝中感念他恩德的大臣,数不胜数,昭烈帝那句惟贤惟德,能服于人,他记在心中,也身体力行的去践行。
张皇后、朱瞻基和李显穆听着耳边的哭声,也纷纷眼角湿润落下泪来,一时殿中竟然此起彼伏的满是啜泣之声,悲戚哀愁的气氛浓重。
“好了。”朱高炽脸上依旧笑着,只在眼底有浓浓的不舍,他的身体状态自己最是清楚,依旧低声道:“此番…此番能…够醒来,已经是…上天…垂怜,能让朕在临…临终前,清醒的和你们…交待些事情。”
这短短的一句话,皇帝便断断续续的停顿了好几次,甚至还重重的喘了几口气。
张皇后忙俯身,泪珠滚落在他苍白的手背:“陛下,您几日都没有进食,不如先稍缓一下,妾身让……”
朱高炽微微摇头,目光越过她,定在朱瞻基脸上,“朕此番能醒来已然是得天之幸,时日无多,不可浪费,让宫人为朕熬一碗参汤过来即可。”
“太子……”
朱瞻基膝行半步,额头抵在榻沿,声音哽咽:“儿子在。”
“派人去召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和英国公张辅。”
朱高炽顿了顿,像攒足最后一口气,“内阁去把印玺带来……朕……时日无多,要留遗诏。”
殿中一片沉寂。
两位尚书和英国公被召进宫时,是非常懵的,皇帝抱病数日,一直由太子处理政务,怎么突然召集他们进宫?
但和阁臣一样,当他们见到宫中森严的士卒,立刻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再联想到皇帝生病,真相几乎呼之欲出了!
是以当他们步入殿中,见到重病的皇帝后,纵然心中依旧骇然无措,却也算有几分心理准备。
再一看,殿中只有皇后、太子和六位阁臣,这一刻夏原吉和蹇义深深感受到了内阁和皇帝间亲近的关系,这等大事,竟然只有阁臣知晓。
“三位爱卿到了。”朱高炽缓缓坐起,靠在病榻上,轻声道:“如你们所见,朕…不行了。”
这一句话,殿中群臣齐齐跪在了地上,齐声道:“请陛下收回此言!”
“哈哈哈。”朱高炽轻声大笑着,“这有什么可收回的呢,朕是真的不行了。”
这下群臣都陷入了沉默中。
“显穆,你来执笔吧,朕念,你写,先把遗诏留下,万一朕有昏迷过去该怎么办?”
英国公三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过去数日,皇帝都在昏迷之中,而非仅仅是抱恙!
对外消息自然是为了瞒着汉王,而今日能来到这里听遗诏的,都是最受皇帝信任的大臣,也是朝廷真正的顶梁柱。
李显穆铺好笔墨纸砚,朱高炽盯着头顶的龙纹纱帐,他只觉魂灵仿佛已经上升到了九天之上。
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的事和人来,在他这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有四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永乐皇帝,一个是他的母亲徐皇后,一个是他姑父李忠文公李祺,最后一个则是李显穆。
父母不提。
李祺和他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却在他的底色上打上了厚厚的烙印,李显穆则身体力行的影响了他。
他本就是仁德为先,在这对父子的影响下,他更加的仁德以及……
相当的摒弃太祖皇帝时期君臣相斗的作风。
殿中只听到皇帝虚弱却平静的声音自病榻上传来——
“汉文帝曾经说,天下天下万物萌生,没有不死的;死,是天地的常理,万物的自然规则,有什么可特别悲哀的呢!
朕深以为然。
皇帝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了,天下的人将君王视作父亲,皇帝的葬礼总是显赫而又繁琐,天下的臣民都要为之服孝,朕是很不赞成这样的做法。
在朕驾崩后,天下的百姓只需要服孝三日,皇子大臣只需要服孝七日,如果超过了这个时间,朕本就不多的德行,便更要消散了。”
李显穆将皇帝的口语换成适当的优美的言辞,这就是为什么拟旨的臣子,都要文辞优美。
“朕的姑父李忠文公曾经为朕讲解古代的经典,他在讲解孟子时,讲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时,沉默许久,而后只说了不仁。”
皇帝说到这里,殿中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段大部分儒生都知道。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句话,很多没文化的人,说都孔子向往周礼,用俑是不尊重祖先,建议恢复殉葬。
但这段话的前后联系是非常紧密的。
在礼记中,也明确有记载,孔子谓为刍灵者善,谓为俑者不仁,殆于用人乎哉!
那么什么是刍灵呢?
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
周公对殷商文化的践踏是非常彻底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殉葬被周公彻底的用束草而成的代替,而俑太像人了,距离活人殉葬只有一步之遥,所以孔子一看就直接开骂。
陛下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262章 悲戚
朱高炽没让他们多等。
殿外的铜壶滴漏一声声坠入静水,像为最后的光阴计着时。
“蒙元入寇,殉葬又起,太祖作为定例,延续至今。”
朱高炽顿了一顿,“朕一生躬行仁义,又怎么能眼看因为朕之崩,而累及无辜性命呢?
朕死后不许宫人后妃殉葬,太祖所定下的条例,皆废除之。”
李显穆亦是一顿,殿中群臣皆是一颤,而后深深叩首道:“陛下仁慈如圣!”
朱高炽望向朱瞻基,“太子,你上前来。”
朱瞻基膝行向前,朱高炽冰冷的手落在他的脸上。
“朕以渺渺之身托于宗庙,赖天恩祖德,群臣襄助,得以社稷安宁,罢兵止戈。
太祖重开中华之地,复有诸夏之天,功德之高,朕不敢比及,先帝文成武德,朕亦远不如也,洪熙以来,战战兢兢,唯恐做出错事,使太祖和先帝的恩德蒙受耻辱。
于是躬行仁义,践行圣道,如今朕得以享尽天年,乃是上天垂怜。
朕依旧深深的羞愧啊,何以一生不立有寸功而立在此地呢?
如今朕天年已尽,是非功过,已然皆要付于笑谈之中,未来的大明便交到你手中了。”
朱瞻基眼泪完全止不住,滴滴泪珠落在朱高炽手心中,哽咽道:“父皇!”
朱高炽微微叹口气,郑重道:“瞻基,你从小便和你祖父亲近,性子也像他,为父很多事情教给你,你不曾听,如今为父将要临终。
有些肺腑之言便说于你听。
太祖之能,如日月之光,起于草莽而终于九五,自古未尝闻也!
元末群雄,皆是能人异士,陈友谅一介渔夫,出身比起太祖,亦不遑多让,纷然而起,带甲六十万,岂是废人吗?
纵然是张士诚,以一介盐商而卓然于江南之林,又岂能等闲视之?
太祖能胜过他们,纵然有己身之能,可难道就没有臣子的功劳吗?
宗室中有朱文正守洪都,开国六公二十侯,舍生忘死,精诚团结,于是有大明四百州!
等到建国大明后,太祖持刃向内,与元勋相斗、与文官相斗、与所有人相斗,无所不为敌、无所不能容,太祖之能,震古烁今,自然无人是其对手,于是太祖胜而又胜,可大明的制度却败坏了彻底。
大明本该有贞观之治,有开元之盛,可最后得到的却是一个弊病丛生的开国之治!”
殿中所有人都深深低着头,连抬都不敢抬,朱瞻基闻言先是震惊,而后却是迷茫。
“这世上没有不争斗的,朕纵然不在意,也知道吏部尚书蹇义和显穆一向不和,政见时常相左。”
蹇义立刻叩首,汗津津道:“臣有罪!”
朱高炽摆了摆手,“有什么罪呢?政见不合又不意味着你是错的,谁又能一直对呢?若是朝廷中只有一种声音,岂非错了也只能错到底?”
“只是斗而不破,才是正道,若一输便是杀身之祸,谁还会做事呢?”
朱高炽望向朱瞻基,“这就是为父要告诉你的道理,自古以来能够让天下大治的贤君,汉文帝、唐太宗,皆对天下有一颗仁善之心,朝堂之上,也从来不是血淋淋的,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跪在殿中的一群大臣俯首,面上神情各异,他们如何能看不出来呢?
皇帝这番话不仅仅是在对太子说,也是在和他们说,未来的大明就要交给他们手中,皇帝不希望他们争斗起来,波及到社稷。
李显穆听着,心中却愈发的觉得可惜。
殿外日影西斜,光斑透过纱窗,像一片片碎金。
朱高炽天性仁慈,天赋也很不错,再加上他李氏父子两代人的引导,已经拥有了成为一代仁君、明君的所有基础条件,对李显穆也有极高的信任。
这样一位皇帝,竟然就这么要驾崩了!
下一代皇帝朱瞻基虽然是由李显穆教导了十年,可朱瞻基天性就不是仁慈的人,主见极强,势必不如在洪熙朝随意和自由空间更大。
“显穆,遗诏写好了吗?”
“回陛下,写好了。”
李显穆不仅写好了第一份,而且还誊抄了两份,他将三份遗诏分别捧到皇帝面前,让皇帝过目,朱高炽看过没问题,杨士奇捧着印玺在遗诏下扣下大印。
一份合法的遗诏就这样诞生了。
“显穆,你上前来。”
李显穆沉着上前。
朱高炽面上带上了一丝苦笑和落寞,“显穆,你和姑父的大愿,朕实现不了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是朕食言了。”
仅这一句话,一直都在绷着的李显穆,再也绷不住,只一瞬间便泪如雨下,心胸中所淤积的一切情绪,翻涌着席卷了他一切的理智,并将其摧毁了个彻彻底底。
“陛下!陛下!”
他哽咽着呼喊着。
他的王,他的兄长,现在就躺在这里,快要死了,却还记得当初的承诺。
他们曾经相约,要改变这个天下所有的弊病,可现在有一个人要失约了,这个人是皇帝,他觉得很抱歉。
李显穆哭的简直不能自已,朱瞻基、张皇后以及殿中所有人,从来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李显穆!
谁都知道,李显穆和皇帝的关系亲近,他们是表兄弟,可关系却比亲兄弟还亲,此刻见到李显穆的失态和皇帝的言语,却只觉还是将二人关系看的太浅。
“好了显穆。”朱高炽纵然抬手臂也觉得无力,他含笑捏了捏李显穆的手臂,“朕虽然完不成那些大愿,但朕相信朕的儿子,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
他才二十多岁,至少有二三十年的时间,去完成那些宏大的愿景。
我们曾定下三个十年的约定,让瞻基去做吧。
这大明江山,你也替朕看着一点,普天之下,能人无数,可能让大明兴盛长久的,只有你李显穆啊。”
朱瞻基闻言立刻抬起头朝向李显穆,郑重应诺道:“老师,日后孤便拜托您了。”
李显穆抹掉脸上的泪水,冲着皇帝和太子说道:“臣奉诏而行,此生必以兴盛大明为唯一之愿,还请陛下、太子放心。”
殿下跪着的众人,闻言皆微微咋舌,皇帝对李显穆的信任,简直无与伦比,太子早已成年,自然不需要顾命大臣,但皇帝依旧点了李显穆的名字。
在这种场合中,说出这番话,必然将大大提升李显穆的地位,日后到了新朝,还有谁能和李显穆相提并论,虽然如今也基本上无人能比。
可新朝又不一样了。
李显穆本来就是皇帝的长辈,是表叔父,又是帝师,现在又得了先帝亲点变革之首,三朝老臣,真可谓跺跺脚朝廷抖三抖。
第263章 帝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