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殿中。
朱瞻基身边侍候的宫人都出了外间,殿中只有李显穆和他两个人。
“老师有话要和学生说?”
“如今先帝诸事都算是做完了,陛下对为皇之事也渐渐熟悉,臣今日在这里,是想要问问陛下,想要做个什么样的君王,又对自己未来的执政生涯有什么展望呢?”
朱瞻基闻言有些疑惑,“自然是做个明君。”
“明君很多,各有不同。
陛下是想要做汉文帝那样的明君呢?还是唐太宗那样的明君呢?
是我朝太宗皇帝那样的明君呢?还是先帝那样的明君呢?”
李显穆笑着问道:“陛下是想要开疆拓土,还是注重文治民生。
是想要将如今大明的各项制度坚持下去,还是要改革为大明后世留下独属于自己的具体的制度。
是想要做些大而化之的贡献,譬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是想要具体做一些千百年后都清清楚楚会被记住的事呢,譬如太宗皇帝迁都北平,譬如太祖皇帝重修长城万里。”
李显穆说的很是轻松,可朱瞻基的脸色已经凝重起来,这是从未有人提到过的事。
每一个皇帝都会被教育着做一个明君,可从来都没有人说过到底什么样才是明君,好像那些古来贤明的君王,各有不同。
“老师觉得哪种更好呢?还请老师教我。”
李显穆稍微挪动了下身子,舒缓下筋骨,而后淡淡道:“依我的看法,那就要看王朝当时的主要矛盾,明君便是能解决矛盾的人。
秦汉之交、隋唐之交,这种一个经历了长时间战乱,天下已然破败不堪的时期,人心思定,百姓渴望安定,国库空虚,国力疲弊,那自然就要休养生息,汉文帝为最上等。
待国库充盈,民间长久安定,而外部有威胁时,便要主动出击,击垮外部的威胁,以保护政权,汉武帝前期,经过文景之治,府库充盈,而匈奴威胁日渐强大,于是果断出击匈奴。
唐太宗时期,因为隋炀帝导致天下大乱,人口从五千万锐减至一千万,大片肥沃的土地无人耕种,国家疲弊不堪,所以当务之急是恢复生产以及人口。
所以唐太宗主抓文治,尽量慎战、少战。
同时,唐初面对的外部威胁也非常大,唐太宗抓住极小的窗口期,一举解决外患,但他很是清醒,对外的战争是为了让国内有稳定的发展恢复环境,所以武功极盛的唐太宗并没有走上穷兵黩武,不断征讨的结局。
反面的例子便是秦始皇和汉武帝的后期,在国内主要矛盾已经转变的情况下,依旧遵循前道,于是有亡毁之祸。
所以,做事不能因循守旧,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矛盾,而皇帝以及大臣,便有不同的职责。”
主要矛盾!
这四个字一出来,就让人觉得振聋发聩,而解决主要矛盾就能让天下大治,朱瞻基用这个理论略微一推算,便发现历史上很多事都有了解释。
他有些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只能勉强压着,声音有些低沉的问道:“老师觉得大明当前的主要矛盾是什么呢?”
李显穆坐直了身子,郑重道:“大明经过太宗皇帝以及先帝的治理,暂时并没有太大的需要举国之力守御的大患,陛下觉得呢?”
“是这样。”
“经过太宗皇帝和先帝的治理,大明整体上称得上治世,国库并不空虚,国力也不衰颓,而是昂扬向上,陛下觉得呢?”
“没错。”
“所以如今的大明没有生死存亡的矛盾,可恰是这种情况最是危险,因为危机就潜藏在繁荣和鼎盛之下,让人不由自主的忽视,要知道唐朝的安史之乱前,可是开元盛世!”
“还请老师教我!”
朱瞻基肃然望向李显穆,郑重道:“如今天下唯有老师有这样的真知灼见。”
“臣受大明四代帝王厚恩,自会尽心竭力。”
“宋朝真宗、仁宗时期,算是宋朝最为和平的一个时期,宋仁宗也算是一代明君,贯穿整个宋仁宗时期的主线,便是改革,诸如庆历新政等等,一直到神宗、哲宗年间,新旧两党不断在争论如何改革。”
“为何如此呢?因为时间到了仁宗年间,开国的制度便已然不能适应当时的宋朝,而拖累了天下社稷。
先帝在位虽然仅仅只有一年,但却废除了许多太祖太宗的政策,这便是其中原因,大明建立六十年,太祖当初定下的政策,许多已经不适合当今的大明。
臣是太祖的外孙,幼时由太祖教养过数年,曾经问过太祖为何制定政策,所以对当时所要解决的问题最是清楚。”
这话太有说服力了,要知道,就连朱瞻基都没见过朱元璋,更别提由朱元璋亲自教养数年,如今天下之中,只有李显穆一个人有这样的经历。
李显穆语气中带着慨然、紧紧盯着朱瞻基的眼神道:“如今大明所需要的是一个高瞻远瞩的君王,要为后世的君王创建足以维持下一个五十年的制度,陛下您天资纵横,恰好于此时登基为皇,这是上天为您垂下青枝,让您建功立业啊。”
朱瞻基被李显穆鼓动的心中激荡,说出了此番对话第三次——“还请老师教我!”
“臣有些见解,请陛下静听。”
李显穆沉吟道:“其一,便是继承先帝的策略,将那些明显不符合当今的政策该废除废除。
其二,有些渐渐荒废的政策,要重新拾起来,比如朝廷对有功名的举人、进士、官员的免税额度,要考虑一下是否加强。”
朱瞻基突然开口打断,“老师,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是根据之前的养廉银所想到的,太祖皇帝给读书人免税的额度,就是因为俸禄不够。
既然现在可以直接发钱,那为何不再多发一些,而后将免税额度取消呢?
我知道在民间有不少读书人故意偷税漏税,当初老师下江南不就是解决这件事吗?”
“取消免税土地可以,但换成加钱却不行,陛下,在治国的过程中,有一条准则,叫做‘非必要不支出’,如果不是一定要花钱,就不要花。”
李显穆肃然道:“如果要给官员以及读书人发这一笔补贴,势必会极大的增加朝廷的财政负担,那这就有个问题了,朝廷想要交换的田税,真的能收上来吗?
如果收不上来,那朝廷就既亏了田税,又亏了这一笔补贴的钱,这就是双亏。”
朱瞻基一听就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收税哪里是那么简单的,想想也知道绝对收不上足额的税,他打了个寒战,望向李显穆摇头道:“是学生想的太简单了,老师你按照你的想法继续说吧。”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改革。”
李显穆的神色彻底郑重起来,“陛下,臣知道当今许多大臣都畏惧改革。
但凡事不改不行,而且要时时去变,如果经常变,就可以一点点的改变,但如果一直不变,等到需要变的时候,便是挖心彻骨的剧痛。
这便是,病灶本发于微末之时,一开始只需要一幅汤药,亦或休息一番便能好。
但拖着不治,病灶便愈发严重,到那时不用虎狼之药,便回天无力,用了虎狼之药,也只是延缓死亡而已!
已然无用!
如今大明走到现在,要建立一整套的制度,能够让后世君王能够长安,这便是陛下的使命。”
“老师心中怕是已然有想法了,还请直接说出来吧。”
经过前面一大串的铺垫,终于到了现在的处境,朱瞻基的所有好奇心和焦虑,都已经被李显穆勾了出来。
“王朝要想长治久安,首要便是税法,自日本白银入大明以来,如今我朝税法已然渐渐由太祖时期的实物税,转为白银税,其中好处,陛下想必非常清楚,这便是改革税法的好处!”
朱瞻基沉着的点点头,白银税的好处是谁都能看在眼中的,每年不知节省了多少损耗和浪费。
“但这不是结束,白银税法并不是所有地区都合适的,至少臣就知道,河南、甘肃、陕西等西边省份,因为白银税法,其负担就比江南沿海更重。
因为江南沿海地区商业氛围浓厚,大量白银都汇聚在那里,于是同样一两白银,在江南沿海更不值钱。
但收税时,收的却是同样的白银,于是造成内地的百姓税负更重,长此以往,岂非祸事?”
朱瞻基震惊道:“竟然有此事?”
朱瞻基是很聪明的,只略一思考就知道李显穆所说乃是事实,立刻沉声道:“看来税法之事,也要因地制宜才行。”
李显穆点头道:“正是如此,臣建议让当地巡抚多番倾听民间的声音,朝廷也要多派人前往,看看百姓的痛点是什么,知道问题才能解决。”
“朕明白了。”
朱瞻基脸色虽然很是凝重,但眼神中却透着兴奋,今天这才是有价值的交谈。
他为什么喜欢和李显穆交流?
因为李显穆从来都不说那些之乎者也,也不说什么圣贤道德,而是每每能直指事件核心!
第268章 内阁
君臣间的谈话有了一个极好的开端,朱瞻基认为这是一场有效的谈话,在这种氛围中,他更容易接受建议。
李显穆趁热打铁,正声道:“在税法外,朝廷最重要的便是政治制度,大明以前的历朝历代,有过各种各样的制度,其中各有优点和弊端。
但以臣所见,无非便是放权和集权之争,为了让地方能应付突发事件,比如内地造反、比如边疆防御异族,便必然要放权,但放权太过必然生乱,放给外人就是唐朝藩镇之乱,放给宗室就是七国之乱、八王之乱。
集权太过也不行,宋朝收权太过于是每逢敌必败,就连西夏这么一个撮尔小邦都能骑在头上,内部也是造反频频,不能制止。
大明该实行一个怎样的制度呢?
太祖皇帝给出的答案是极度集权,废除宰相,权归圣上,由皇帝统揽一切,在地方上则三司分立,大肆分权。
洪武初期,大明刚刚建立,还有众多前朝余孽以及战乱时期的匪徒蠢蠢欲动,这般布置无可厚非。
但到如今,大明的统治已然平稳,于是朝廷决意在地方上设置巡抚,统管布政使司之中,除军权外的一切权力,这便是认为太祖皇帝所布置已经过时。
内阁制度之所以出现,也是因为太祖皇帝废除宰相后,朝廷的运转出现了问题,甚至难以处理朝廷庞大的政务,而推出的。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在朝廷上、在府县之中,还有许多制度问题都没有解决,这是陛下首要所要考虑的问题。
臣思虑后的建议,是先集权而后在集权之内分权。”
朱瞻基边听边点头认可,巡抚制度的出台,便是三司分管制度的失能,内阁制度的出台,则是因为朝廷的中央政务处理太过于低效、混乱、错漏百出。
“先集权?集权再分权?老师详细讲讲。”
“从永乐年间开始,臣就提出过一系列的建议,比如从中央派出巡抚监察诸省,既而形成了定制;将镇守边疆的总兵相互调遣,以防止他们在当地拥兵自重;包括分拆诸省,拆解那些实力强大的布政使司。
这一系列的政策实际上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削夺地方的权力,让朝廷凌驾于其上,只有日常事务交在地方手中,将真正的大权收归在朝廷手中,使地方万事仰仗于朝廷。
于是地方便不敢对朝廷升起反抗之心,这就是先集权。”
李显穆清晰的讲着自己的规划,“这些权力收在朝廷手中,便是收在陛下手中,陛下是一切的中心,所以这么做,陛下所能影响的人和事都会变多。
但如此多的权力集中在朝廷手中,朝廷就要能处理,否则最终必然会回到地方手中,这是权力的本质。”
朱瞻基听的眼睛一亮又一亮,没有一个皇帝对更多的权力不感兴趣的。
“陛下要想处理那就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就是如同太祖皇帝那样,先要有极高的天赋,而后便是非常的勤奋,每日早早起床,一直处理到深夜。
但恕臣直言,臣是知道太祖皇帝有多么天才和精力旺盛的,那种人是万中无一的,而且即便是太祖皇帝,处理的事务也不尽如人意。”
“是啊。”
朱瞻基立刻摇摇头道:“太祖皇帝乃是异于常人的神人,那里是后辈子孙所能及得上的。
朕有内阁襄助,每日面对那么多的奏章,都疲累不堪,更别提乾纲独断了。
况且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几个昏君、庸君呢,指望每一个皇帝都那么勤政,简直就是玩笑。
还是直接说第二个办法吧。”
说这话的时候,朱瞻基有点心虚,因为他自己也是爱玩的那种,让他像太祖皇帝那样勤政,那还不如杀了他。
没当皇帝不能享受,当了皇帝还不能享受,那这皇帝不是白当了?
“第二个办法且容臣卖个关子。
陛下在批阅奏章时,是否有不少奏章,只匆匆看过思考一下就径自批阅答复?”
“正是。”朱瞻基心中苦水甚多,吐槽道:“那么多奏章要批阅,基本上每一份朕只看几十息而已,有的官员还废话连篇,朕直接打个叉扔回去,看都不想看。
其中有关于国朝大政的便问政于内阁,其余的便径直批阅掉。”
“陛下,这就是现实了,无论是您认真批阅的,还是囫囵吞枣批阅的,在法律上都是有效力的,各衙门都要去执行,这就是陛下的权力所不能尽用,而臣下则用之!”
朱瞻基面容陡然变色,他之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的,那些他批阅的奏章中,有多少是他并不想同意,而因为没有时间细细查看而通过的?
“老师!”朱瞻基望向了李显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