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别废话!”老爷子掀开盖在他腚上的衣裳,虎目通红道:“赶紧家去,我给你治伤!”
“尤先生已经跟县医学打好招呼了……”苏录这时候也顾不上老爷子的面子,县医院总比爷爷的野路子靠谱吧?
“那更好!”老爷子一听马上点头道:“人家县里的医官,不是我这二把刀能比。”
于是众人直奔二十丈之外的县医学……衙前街上设有各种官办机构,诸如医学、阴阳学之类,都是兼具管理与业务职能的复合体。
医学负责人称训科,手下有各科医生四名,老百姓统称医官。他们一方面受理医疗行政事务,一方面为县署官吏提供公费医疗。同时也为民众看病,乃至出诊,当然这是要收钱的。
尤幕友已经打过招呼,县医学的刘训科亲自在门口迎候,丝毫不敢怠慢。
“快快,快抬进来放到床上去!”见人抬过来了,他赶紧招呼着进去,里头的医官也已经准备好了手术。
待苏家四人把苏有马移到木床上,便有医官用皮带将他的胸部和两腿牢牢固定在了床板上,又给苏有马灌了一碗烈酒,最后给他上了嚼子,以防他待会咬了舌头……
别的不敢说,他们治疗棒疮鞭伤,绝对专业对口,经验丰富。
刘训科这才拿把剪子,几下铰开了苏有马的裤子。
只见他原本白皙如玉的臀腿上,遍布纵横交错的鞭痕。皮翻肉绽,恍如龟裂的干涸河道。青的红的紫的,好似打翻了染料缸,触目惊心!
苏家祖孙看得揪心不已,刘训科却司空见惯道:“放心,皮肉伤而已……”
众人刚要松口气,又听他大喘气道:“死不了。”
“……”继续揪心。
这时,一名医官端来了一盆蒸腾的药汤,汤面上浮着艾叶与白芷。
“得先把他肉里的布料子挑出来。”刘训科说着将一方白棉布浸入铜盆,拧个八成干敷在苏有马的伤口上。
结实的木床登时吱呀直晃,苏有马双目圆睁,口中嗬嗬作响,拼命地想要挣扎惨叫,却都被束缚住不能如愿。
刘训科理都不理他,只时不时往棉布上洒点药汤。待到结痂的伤口被浸软,他才揭掉浸成暗红色的棉布,拿着把小镊子,小心翼翼将伤口中一条一绺的细碎布料一一挑出。再用盆中的药水,把伤处冲洗出来。
这下苏有马伤口的真实情况便显露无遗。一道道深可见肉的伤痕边缘,皮肉翻卷翘起,随着他剧烈的呼吸不停晃动。
“这些碎皮肉保不住了,能自己掉就等它掉,还连着点皮的就得帮忙了。”刘训科说着换了把锋利的小剪,将那些保不住的碎皮肉一一修剪下来。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任凭苏有马筛糠似的晃动,都没有剪到好肉引发二次出血。
接下来就是喷烧酒,上金疮药和生肌膏,最后包扎起来……整个过程苏有马都纹丝未动,让侄子们暗暗赞叹,原来小叔也是有种的!
“他疼晕过去了。”刘训科给苏有马解下嚼子,见他还不动弹,便一针下在百会,就把他扎醒了。
苏有马猛地仰起头,嗷的一声惨叫,差点没把屋顶掀掉,都疼出了俩大大的鼻涕泡……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嚼子已经被取掉。
看着众人错愕的表情,小叔不禁老脸一红,本以为怎么喊,都不会发出声的……
“留个地址,每日卯时我去换药,再开个方子……”刘训科仿若‘医者仁心’的代名词,提笔在处方纸上写下几味药,又画上自己的花押,递给春哥儿道:
“去街尾普生堂照方抓药,有我的花押不必给钱。回去文火煎半个时辰,每日一剂服下,防着发热攻心。”
“太谢谢刘大夫了!”老爷子感激坏了。来这里真来对了,人家的水平比他不知高了多少,而且还这么热情周到!
老爷子赶忙掏出银子想要付诊费,刘训科却高低不要道:“老人家,你让我做个人吧。”
尤幕友介绍来的人,还敢要诊费,他这个训科不想干了?
“本来想给你们安排马车的,但伤号的伤口怕颠,还是抬回去更稳妥。”刘训科把他们送到门口,又嘱咐了各种禁忌和照顾伤号的注意事项才转回。
第142章 老苏家,真厉害,满月的孩子满地爬
“唉……”老爷子跟在担架边,走出一会儿方感叹道:“秋哥儿现在的面子,比爷爷当年那会儿都大。”
“爷爷,我有什么面子?不过是恰逢其会,人家尤先生照顾罢了。”苏录小声道:“小叔也是多亏他才放出来的。”
“没想到沾上秋哥儿的光了,多谢啊小子,小叔没白疼你啊。”趴在担架上的苏有马,也呲牙咧嘴跟苏录道了谢。
“小叔客气啥。”苏录笑笑道。
“花了多少?”老爷子看看四下无人,低声问道:“五十两怕不够吧?”
“人家死活不要。”苏录苦笑道:“等他以后生儿子抱孙子再说吧。”
“这是真看重你呀。”老爷子感慨道:“爷爷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送不出去的银子,和不吃人的狼呢。”
说着他高兴地拍着苏录的后背,笑道:“好啊,我孙儿是要有大出息的!”
“爹,你能不能也夸夸你儿子!”苏有马眼馋道:“我宁死不屈,也很棒的……”
“你棒个棒槌!”老爷子没好气道:“要不是秋哥儿恰好结识了县里的大人物,你能不能再活着出来都不一定。”
“那倒是……”苏有马情不自禁打个哆嗦,告诫侄子们道:“千万别落到那种地方,那帮人不是人,更不把你当人,逮着就往死里折腾啊……”
众人虽然满腹疑惑,在大街上也没法细问,便默不作声抬着他,回到了位于街后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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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去,自然又是一番哭天抢地,小婶看到丈夫被抬回来,哭得都快抽过去了。
还是大伯娘稳得住阵脚,镇定指挥着众人,将小叔抬到了西屋的床上。
小婶儿还在那傻乎乎地问:“为啥不抬进东屋?我照顾他也方便。”
大伯娘瞥她一眼,无语道:“你这小妹儿瓜兮兮的。他夜里哼哼唧,吵得孩子睡不着,孩子一哭又影响他休息。再说还得给他翻身上药、接屎接尿,你哪样伺候得动嘛?不都指着这帮爷们?是方便你还是方便他们?”
“哦哦……”小婶被训得一愣一愣,这回可老老实实没毛病了。
大伯娘确实经验丰富,让男人们把小叔架到床上,又在他胸部和髋部下垫了薄褥子,使其腹部悬空,既减轻伤口压力,又能防止长时间俯卧影响呼吸。
她手脚麻利,带着自己唯一认可的助手——小姑,很快把小叔安排得妥妥贴贴。姑嫂俩便出去忙活着杀鸡炖汤,给他补身子去了。
小婶帮不上忙,便把喜宝和冬哥儿抱到小叔跟前,让他看看孩子。
一看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小叔终于装不下去,抓着两个娃娃的小脚,呜呜哭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孩子了呢,呜呜呜……”
“……”老爷子这回没喝止他,而是悄悄退出了西屋,让他们一家四口平复下满心的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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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老爷子在正位上坐定,想要来根蒌叶卷,却发现囊中空空。原来是在衙门外等着着急,不留神全都嚼光了。
夏哥儿多有眼力劲儿,三下五除二马上卷好一根,递给老爷子。
苏大成接过来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待那股麻爽提神的劲儿上来,这才感觉又有了精神,问孙儿道:“你们打听得怎么样?”
苏录便将从尤幕友那得知的情况,详细报告给老爷子,末了道:
“尤先生说,这很可能不是冲着小叔,而是冲着二郎酒来的。有人在警告我们不要捞过界!”
“很有可能,不然没必要一直逼小叔承认,他请人喝的就是二郎酒。”春哥儿点点头接茬道:“我找几个同窗了解了一下,发现他们对小叔出事儿一点都不意外……”
众人齐刷刷看向春哥儿,听他沉声道:“他们都说,合江县有好多家糟坊酒坊,虽然酒酿得不咋样,也不便宜,但仗着地处长江水道,销量却都很大。”
“二郎酒比他们的酒品质高,卖得还比他们便宜,一旦打开了县城的销路,哪还有他们的好日子?”春哥儿说着压低声音道:“我一个同窗是本县主簿的公子,他说小叔不是第一波来推销二郎酒的。”
“是这样的。”苏录点点头,看一眼二哥。
苏泰便闷声道:“一年半以前,何家兄弟来县城推销过二郎酒,当时反响就很不错,好多商家下了订。却也遭到了恐吓,有人往他们的住处扔死鸡。半夜里还有人敲窗户警告他们,不许把二郎酒卖进县城,不然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叹息一声道:“兄弟俩不信邪,去年冬月押着一船酒往县城送,结果真就船毁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莫不成,何家兄弟的死和老三这档子事儿,是同一拨人干的?”老爷子沉声问道。
“完全有可能。”苏录点点头道:“尤先生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那就是战争了!”老爷子一拍桌子,虎目圆睁道:“我们苏家可不是何家,这回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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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日暮时分,苏有金苏有才和老板娘赶到了县城。
和他们同来的还有苏有彭、苏有喜和苏有力。
大伯来过小叔家,带着他们直奔街后巷第二家。
开门的是小田田,看到母亲来了,便扑上去,紧紧把头埋在她怀里。这两天的事儿把小丫头吓坏了……
老板娘一边安抚着女儿,一边问迎出来的苏录:“怎么样了?”
“人已经接回来了。”苏录指了指西间道:“在里面趴着呢?”
“咋了,又让人打了?”苏有金苏有才齐声问道。
“嗯。”苏录点点头,还是替小叔说了句公道话道:“小叔这回宁死不屈,让人刮目相看,你们就少说他两句吧。”
“就他?”苏有金哥俩对小弟弟是既爱护又鄙夷,不过还是赶紧进去看看,他到底伤得怎么样。
苏有彭哥仨也跟着进去了西屋。
老板娘知道小叔的状况不方便女眷探视,她又不像大伯娘一样,还给三四岁时候的小叔擦过屁股呢,所以还是要回避一下的。
便让闺女领自己去看看她小姨。
小婶儿是程家大爷的闺女,老板娘的亲堂妹……当初不是这层关系,大何也不会买苏家的高粱,后来苏二哥父子也不会来家收账了。
所以兜兜转转都是一家人,便宜都没落了外人。
老板娘轻吁口气,心说这档子事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自己见了翠翠可以从容一点了。
可当她掀开帘子进去,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只见翠翠的两个孩子,一个正在扶着床沿慢慢学站立。另一个在满床爬,被一旁看孩子的老太太逗得嘎嘎直笑……
老板娘石化当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尼玛是没满月的孩子?!八个月都不止吧!
这时翠翠也看到了堂姐,还有她那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禁臊得满脸通红道:“姐,你听我说……”
这时,老太太也看见了老板娘,高兴道:“老二媳妇也来了?”
这下轮到翠翠目瞪口呆了……
老板娘也臊得满脸通红道:“妹,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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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屋里。
其实小叔的屁股包得严严实实的,没什么不能看的地方。
一帮兄弟或站或立围在床边,听他讲事情经过。
“二郎嘉集的时候,我跟二哥提过,想为二郎酒做点贡献,帮着在县里打开局面,结果被我二哥给否了。”
“有吗?”苏有才被说得一愣。
“你当时吐得不行了。不管跟你说啥,你都是一句话‘你以为我是你!’”小叔提醒他道。
“哦,有点印象了,你当时是说过……”苏有才拍拍脑袋道:“怨我没跟你说清楚,我那不是说你能力不行,而是在县里推广二郎酒有危险。”
“唉,哥,我也不是为了跟你置气。”苏有马也叹气道:“而是看你们越来越厉害,心里真着急啊。再这么下去,我就彻底成吃闲饭的了。”
“吃闲饭怎么了,又没不让你吃。”苏有金粗声道。
“可是还得一块吃白眼。”苏有马道。
“那肯定的。”苏有金理所当然道:“不可能让你吃闲饭还哄着你。”
“我也不想一直吃白眼啊!我虽然无所谓,但孩子长大了怎么看我呀?伯伯叔叔们都这么厉害,就他爹一个废物,那还能瞧得起我吗?”小叔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