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灵魂拷问,把干练善辩的尤幕友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方失声笑道:“好好,今天总算亲身领教了,泸州第一大状的威力。”
“我认为这不是夸奖,老夫一辈子教书,就是在躲这个名号。”程秀才淡淡道。
“好,我收回我的话,也请老兄把人带走吧。”尤幕友自然而然换了称谓,果然是实力赢得尊重。
“他们有男有女,又不是真正的军队。靠他们剿匪,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太不划算了。”
程秀才还没开口答话,街上又是一阵骚动。那城门吏手搭凉棚,举目一望,带着哭腔道:“尤先生,这回来真的军队了……”
“……”尤幕友人都麻了,僵硬地转过头去,果然看到街口处,又开来一支全副武装的正规军。
这一二百官军身上甲胄俱全,士兵穿着制式的泡钉棉甲,头戴铁片铆接的帽儿盔,脚上踏着牛皮军靴,一看就是卫所中的精锐。
盾牌手背着蒙牛皮的枣木长牌,扛着长长的红缨枪。火铳手腰间悬着火药袋和铅丸袋,肩上扛着青铜管的火铳。
甚至还有二十名身披鱼鳞甲,护心镜锃亮映人的骑兵,鞍上悬着弓箭和马刀。
为首的军官更是猩红盔缨醒目,肩吞铸狻猊纹,手按宝剑端坐在一匹大青马上,端的是威风凛凛。
哪怕进了城,火铳手、盾牌手依然呈三列横队,骑兵在队尾五骑一组,拉开了冲刺距离。既能随时投入战斗,又显得兵力比实际上多。
尤幕友一眼就认出,那位耀武扬威的军官,正是赠予东翁神奇药膏的马千户……
“我艹,这他妈真要把县城打下来吗?”尤幕友继表情管理失控后,语言管理也彻底失控了。
“尤先生,靠他们剿匪勉强够了吧?”程秀才一脸矜持道。
“这个嘛……”尤幕友现在一肚子脏话,不知道该怎么礼貌地回答他。
“老爷别说了,再说连锦衣卫都要招来了……”书童却恨不得堵上尤先生这张乌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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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县衙方向终于有了动静,卢知县和蒋典史在三班衙役簇拥下,前来尝试弹压‘乱民’……
一看到那队衣甲鲜明的正规军,卢知县低声怒骂蒋典史道:“你他妈不是说来的是持械山民吗?这你妈火铳、盔甲、盾牌都备上了,你家山民如此精锐?”
“下官接到的禀报是有两三百持械山民,这咋变成官军了?”蒋典史也是一头雾水。
“迟早被你龟儿害死!”卢知县又骂了一句,但其实心里稳妥了一些。官军至少比乱民安全些,至少对他是这样的。
这时,尤幕友满头大汗奔过来,喘着粗气向他禀报。卢知县这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家里来了什么人都不知道,有你这么废物的典史吗?”他再次日诀一顿蒋典史,借以恢复了镇定,这才正正乌纱帽,沉声道:“请马千户过来说话。”
“是。”壮班班头便领命而去。
不一时,马千户便骑着他的高头大马,踏破暮色,出现在卢知县面前。
“哈哈哈,卢县尊,咱们又见面了!”马千户的笑声,听上去都比上次爽朗多了。“我给你的膏药用完了吗?”
“哪能那么快……”卢知县无奈拱拱手,强笑道:“千户大人怎么来了?”
“本官接到报告,说有数百山民持械直奔县城,为了防止酿成大祸,赶忙带兵试图拦截。谁知对方动作太快,居然他妈一直没追上。”马千户一脸郁闷道:
“一路尾随着他们进了县城,结果又跟丢了。”
说罢粗着嗓子问县里众人道:“你们可看到过他们的踪迹?”
“哦哦,原来千户大人是来帮忙的。”卢知县和尤幕友齐齐松了口气。心里却大骂,这么远的路,他们还有男有女,真想拦还能拦不住?
双簧也没有这么唱的,演技太拙劣了!
但是嘴上还是得道谢,尤幕友指着远处那两家客栈道:“都躲进‘同福’和‘有间’里了。”
“太好了,把那里包围起来!”马千户一声令下,他手下兵丁便包围了两间客栈,还顺道封锁了门前的大街。
问题这可是东门街,合江县城依山而建,就这一个方便进出的城门……
马千户又吩咐一声:“周百户,去问问那帮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是!”周百户便策马到了客栈门前,煞有介事地高声问话开了。
卢知县明知道他们是在演戏,也只能由着他们演下去。他把马千户叫到一边,强忍住火气道:“老马,你这是搞啥子?事情闹大了,咱俩都没有好果子吃!”
“……”马千户闻言拉出张驴脸,闷声道:“卢县尊这样说,老子可就不高兴了!我是好心好意来帮你的。要是知县换成别人,我才懒得管呢!”
卢知县心说要是换成别人,你断不敢玩这一出才是真的。面上却还得堆笑道:“马兄真够意思,你要是自己来,老弟我肯定开中门欢迎,非得留你过年不成。可你带了这么多兵马,还都全副武装,会让百姓不安的,传出去更是后果难以预料。”
“一路上这么危险,我不得带足护卫啊?”马千户道:“当初老弟你去我们那视察的时候,我不也给你安排了吗?”
“确实。”卢知县点点头,当时那土城李百户全程带兵护送自己。
“再说那帮山民三百来号人,还都有武器!我要是带的人少了,能压得住他们吗?”马千户继续振振有词道:“万一谈崩了,让他们揍了怎么办?”
“是这样啊……”卢知县点点头,心里一阵腻味,这他妈骗傻子呢?索性直截了当道:
“老马,马老哥!咱俩开天窗说亮话,你来是不是为了二郎酒的事儿?”
“绝对不是,我就是单纯来帮忙的!二郎酒出了什么事儿,我没听说过呀?”马千户把武官对付文官的狡黠无赖,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见他一脸受伤道:
“没想到卢县尊也跟那些文官一样,对我们武人成见太深。罢了,既然你不领情,我们这就回去了。”
说着便欲下令鸣金。
“别别,千万别……”卢知县赶紧拦住他。
“你看你这人,见了就埋怨我,我走又不让。”马千户一脸的不爽,心里却比槟榔顺气丸还要爽。
之前在太平镇受的气,这下是加倍还回来了。
卢知县心说这不废话吗?他当然盼着马千户赶紧走,但是得带着那些山民一起走才行啊!
马千户要是只带着他的兵走,那三百山民作乱怎么办?
按照朝廷规定,知县可直接调用的武装力量有壮班一百人,弓手五十人,还不到那三百山民的一半。
ps.下一章还没检查哈。
第149章 好大一个家
而且大明承平日久,尤其经过成化、弘治两朝的治理,已经多年没有歹人敢攻打县城了。
加上又快过年了,卢知县刚在衙门清点了一下,发现能调用的兵力不足百人,还都是些疏于训练的县城百姓,怎么跟彪悍的山民放对?
所以要么兵民一起走,要么都别走,没有别的选择。
他只好彻底放下架子,拉住马千户的手道:“老哥哥,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吧。”
“我来不就是为了来帮你的吗?”马千户叹了口气道:“可是你说的也对啊,我这名不正言不顺地带兵在此,传出去后果难料啊。”
“这个简单,我马上让人出一份协防文书,算我请你来的,不就没问题了?”卢知县还能不明白一个粗鄙武夫在想什么?
“那就没问题了。”马千户终于有了笑模样。
卫所作为大明分驻地方的军事单位,本身就有守卫临近州县之责。所以马千户才敢以事态紧急为由,带兵进县城。
但朝廷为了防止军头骚扰州县,事后追责还是很严格的。如果地方州县不认可卫所出兵,拒不出具协防文书,那军头的乐子就大了。降职罢官都是轻的,弄不好还要去蹲大牢。
所以协防文书又被称为‘送神符’,州县官就靠这玩意,才能让入境的官军及时离境。
卢知县本来也该用协防文书拿捏马千户,至少能让他带来的军队,不会在城内扰民太甚。
但他却被马千户拿捏住了,不得不提前打出这张王牌。
这不代表卢知县的水平比马千户低,实际上他的花花肠子可比马千户多多了,但问题是这场较量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马千户已经无欲无求,哪怕今天退休他都无所谓。
卢知县可是有追求的,而且宏图大志就在眼前,哪能还没开始大展拳脚,便阴沟里翻了船?
这种情况下马千户能打的牌就太多了——他借口包围两家客栈,把进城的主干道一封锁,卢知县就只能干瞪眼。
这大过年的,州尊也好,道台也罢,没有一个希望出乱子的。自己要是让他们过不好年,他们能让自己过不好一辈子。所以一定不能出乱子,那就只能让步了……
其实之前他在‘有马案’和稀泥,也是这种心理在作祟。
说白了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马千户早就算准了能拿捏住卢知县,才会看似大胆地带兵入城。
正如卢知县所想的那样,要是换成不熟悉的知县,马千户是断不敢如此大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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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卢知县已经想清了利害,马千户也就变拿捏为按摩,说好多体己话,安慰卢知县受伤的小心灵……
这时候天黑透了,兵士和官差们打起了火把,东门街上人影幢幢,气氛很有些紧张。
周百户终于结束了问话,苦笑着回来向二位大人禀报:“千户,县尊,咱们好像误会了——他们是来探亲的,不是来闹事的。这不一来就进了客栈,老老实实没惹事嘛?”
“你瞧这事儿闹的,害得大伙白紧张了一场。”马千户把自己摘干净了,还得继续给苏家撇清道:“我就说嘛,苏家跟着武定侯入川,驻扎二郎滩,已经一百多年!正经的世代忠良,怎么可能突然抽风乱来呢?”
“那是那是。”卢知县也没想要怎么着苏家,苏录可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便强笑道:“二郎苏家能出苏录那样的神童,肯定知书达理,不会干出格的事儿的。”
“哈哈,原来是虚惊一场啊!”尤幕友也捧哏道:“是县里太敏感了。”
“哎,不怪县里,哪有三百人一起来探亲的?”马千户却板下脸道:“不然老夫也不会带兵这一路追!”
“这不是没分家吗?三百口都是一家人。山里人没见识,听说苏有马被县里抓了,加上之前何家兄弟的事情,全都吓得不行,觉得这是天大的事情,所以必须得来看看才放心。”周百户苦笑道:
“谁不来都怕被街坊说闲话,索性就一起来了。”
“唔,有马摊了官司,家里人肯定要着急赶过来,倒也无可厚非。”马千户点点头,笑骂一声道:“就是他娘的人口实在多了点。”
“人口多是好事儿。”卢知县还能怎么说,只能尬笑道:“人多力量大,没人敢欺负。”
“那确实。”马千户点头道:“朝廷不让军户分家,就是这个毛病。一家一家的太大了,轻易不敢惹。”
“还真是。”卢知县点头叹息道:“老哥不容易啊。”
“都不容易。”马千户说着压低声音,问卢知县道:“这个事儿咱们不宜闹大,就当他们是来探亲的吧?”
“是极。”卢知县赶忙点头。
于是苏家三百口开进县城的行为,便被定义为了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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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亲也探过了,让他们赶紧滚蛋吧。别把城里人吓得年都过不安生。”马千户又粗声道:“明天一早就走!”
“这个……”周百户却‘硬着头皮’道:“人家老族长说了,也没打算在这过年。但是这个案子还没判,他们不放心走哇……”
“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们在这又能帮得上什么忙?”马千户没好气道。
“说有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陪伴。”周百户差点没绷住道:“噗……”
“听听,像话吗像话吗?三百个人围着他一个,他是城门楼子长脚了吗?”马千户骂骂咧咧道。
“老哥消消火气。”卢知县实在听不下去他这满嘴胡柴,苦笑道:“本县听懂他们什么意思了,既然案子没判不放心走。那本县抓紧把案子判了,他们不就可以放心走了吗?”
“还真是,”马千户笑道:“还是读书人会抓重点。”
“呵呵,老哥说笑了……”卢知县面上笑呵呵,心里暗骂道,光判了没用,还得判得有利于他们才行。
“那就这样吧,老弟你赶紧回去判案。”马千户拍着胸脯道:“这头只管放心,我给你盯着出不了事儿。”
“好,那就有劳兄台了。”卢知县无奈接受了兄弟相称。
“好说好说,你这边把这案子一断利索,我就立马领着他们回家,半天都不耽误!”马千户说着又自责道:“哎呀,瞧我这张嘴,我这不是给你压力吗?”
“没有没有。”卢知县赶忙摇头。
“我们武人没脑子说话直,老弟当我放屁就行了!”马千户又赶紧补救道:“我不给你压力啊,你想怎么判怎么判,千万不要有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