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147节

  而且老山长要求他们不要坐困书斋,要积极走出去,看山河美景、体民间疾苦、尝人间百味……今早来看长江,也是老山长的课程之一。

  本来老山长还想一起来,却被周山长死活拦下了。开什么玩笑,老山长都八十多了,让江风一吹,回去病了怎么办?

  书院的老祖宗,可不能有一点闪失啊……

  老山长怏怏止步,只能让苏录和朱子和看完之后,回来讲给自己听了。

  两人回去上课时,先听刘先生讲四书经义,然后听另一位梁先生讲《大明律》……童试是要考《大明律》的,而且还要考表判的。

  表判中的判就是判决词的意思,不懂《大明律》以及各种相关的司法解释,如何能写得出来?

  课间时,众同窗便围着苏录,向他请教各种作文的方法,请他指点自己的问题。苏录始终十分耐心,对他们倾囊相授,每每令其茅塞顿开,感激涕零!

  同窗们从来没想过,飘零半生……呃,混沌半生,会在弘治十八年的春天,降临一位无私的救星,照亮他们一片灰暗的前途。除了一声‘义父’,已经不知该如何表达对苏录的感激之情了……

  不到一个月,彼此就建立起了深厚的‘父子’之情……太平书院的‘弃儿’们有多思念他,他们就多敬爱他。

  苏录也从众义子口中,了解到了刘先生为什么那么丧……

  “先生年轻时也算是神童,他十五岁应县试,中案首,接着拿下了府试第二、院试第三,险些成就了小三元的佳话!”

  “当时那真是春风得意,大家都夸他是天才,认为功名于他如探囊取物!包括他自己也这么觉得。谁知转眼过了半个甲子,他却还没考上举人……”

  “我感觉刘先生的学问很好的呀?”苏录不解问道:“就算以前运气不好,但现在已经可以靠实力中举了吧?”

  “问题便出在这里,起先学问不够也就罢了,但是后来他的学问早就到了。可又没完没了走起了背字……先是丁父忧,然后丁母忧,足足耽误了他三科。四年前无忧可丁了,自己又在考试时生病,被抬出了贡院……”

  “去年秋闱,他终于平平安安考了下来,以为这下就可以时来运转了吧?没想到主考官只喜欢提拔年轻人,嫌他五十岁太老了……结果,同考官已经推荐了他的卷子,还是被黜落了。”邓登瀛叹息连连道:

  “这下他知道自己永远没戏了,师娘也实在顶不住压力,回娘家去了……”

  “听说唐伯虎也是永远没戏之后,老婆跟他和离的。”有同窗插嘴道。

  “不是,唐伯虎那是失和休妻。”邓斋长不愧是官家子弟,知道的就是多。

  “哼,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当年徐廷瑞把闺女嫁给唐寅,是看重他的才名,认为他必定高中。现在他永无出头之日了,当然要弃他而去……”众同窗愤愤道:“真没意思……”

  “不,你们错了。”苏录却摇头道:“徐氏是唐伯虎的原配,在弘治七年就去世了。弃他而去的是续弦……说起来,唐伯虎的父亲、母亲、儿子、妹妹亦在这一两年内相继离世的。”

  他可是看着唐伯虎的故事长大的。

  “那唐伯虎确实比咱们先生惨多了。”众同窗自然对义父之言深信不疑,纷纷叹息道:“真是麻绳总挑细处断……”

  “然后先生就变成这样了?”苏录又轻声问道。

  “唉,这是主要原因,但不是直接原因……”邓斋长又叹息一声,众同窗神色黯然,要不是义父发问,他们断不想再自揭伤疤。

  “乡试九月十五放榜,先生九月底就回来了,当时看起来还好……当然也可能是我们太粗心。”邓斋长眼圈发红道:

  “后来我们才知道,先生回来就跟师母和离了。之后他孑然一身,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我们身上,对我们每个人都倾尽全力……可惜我们在之前几次升斋失败后,都有些自暴自弃了。”

  “也不光怨我们啊!先生去成都那仨月,代课的苟先生一点都不负责,还阴阳怪气嘲讽我们,说我们对书院没有用处……”同窗们愤然道:“整天在那人手底下,谁还不泄气?”

  “人家诚心斋学习本来就比我们好,周山长又天天给他们开小灶,考试的题目也都是周山长出的,我们能考过他们就怪了!”同窗们人人一肚子牢骚。

  “唉,总之各种原因都有吧,结果去年年底重新分斋,我们正意斋一个都没升上去……”邓斋长带着浓浓的鼻音,问苏录和朱子和道:

  “二位来的时候想没想过,学堂里为什么会有两张空座?我们为什么只有二十八个人?”

  “因为少了两个人?”苏录轻声问道。

  “对。”邓斋长点点头,闷声道:“一个看不到希望,转到别处去了……”

  “另一个,本是我们斋里最好的学生,他一直日以继夜地学习,希望能升到诚心斋。结果受不了打击,看榜回来便发了癔症……”顿一下他哽咽道:

  “是我跟刘先生把他送回家的,他家里人自然又疼又气,把火全都撒到了先生头上。不仅臭骂他,还用脏水泼他……”

  “我气不过跟他们理论,先生却不让我说话,而且……”邓登瀛终于呜呜哭了出来:“还跪在他们面前,任由他们发泄……”

  苏录和朱子和都是一脸震惊,没想到背后竟是这般惨剧。

  “这下对方也不发作,跟先生对着痛哭起来。”邓登瀛抽着鼻子道:

  “放假时,我们去看过先生几次,还陪他过了个年,可先生还是越来越消沉,把责任都归咎于自身……”

  “这怎么是先生的责任呢,都怪我们自暴自弃呀……”同窗们也纷纷掉泪道:

  “我们今年洗心革面,发奋读书,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希望能让先生振作起来呀!”

  这时,苏录桌边的窗户忽然敞开了!

  学生们吓了一跳,就见刘先生泪流满面站在窗外,泪珠沾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微微颤抖。

  他对弟子们垂泪道:

  “就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要不是魔怔了一样执着功名,淑芬也不会对我彻底失望。我若不离开三个月,一直好好教你们,你们断不至于一个也升不上去,明安也不会得癔症了……”

  “先生,我们不怪你……”弟子们也纷纷落泪,师生隔墙而泣。“先生,我们再振作起来,努力一次吧!”

  弟子们的一片赤诚之心,渐渐融化了刘先生心中的寒冰,化作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缓缓点头,朝弟子们绽出了久违的笑容道:“好,我们再努力一次。”

第187章 超级奶爸

  那天之后,整个正意斋更加拼命地学习。刘大川拼命地教,学生们拼命地学,苏录也尽一切可能帮他们打辅助!

  除了他申论门的各种写作技巧,还有番茄钟、思维导图、宫殿记忆、费曼学习法……各种‘爸服’奶得飞起!

  同窗们不光白天,晚上也三更灯火五更鸡,如饥似渴地消化从先生和义父那里汲取的养分,不断地练习改进,日复一日提高自己的水平!

  就这样迎来了二月中旬的月课。

  也不知是这次的题目偏简单,还是大家的水平确实提高了,总之考完之后,一个个都感觉良好,认为这次肯定有进步!

  这当然离不开义父的狂奶,邓斋长便提议,大家一起请苏同学和朱同学吃顿饭,一来表示感谢,二来也是迟来的欢迎。

  “你在外面吃完饭要花钱吗?”朱子和好奇问道。

  “当然了。”邓登瀛奇怪地看一眼朱子和:“难道谁还能吃饭不给钱?”

  “有斋长是可以做到的。”朱子和摇头叹气道:“可惜我没那个福分,总也遇不上……”

  “子和!”苏录现在得管着他,不然就朱子和那张嘴,弄不好哪天就被敲闷棍了。

  他又跟期待满满的众同窗致歉道:“今天实在没时间,书院放假我们可不放,还得去跟先生治经呢。”

  “你们先生一天也不歇吗?”同窗们问道。

  “先生倒是每天都能歇半天。”朱子和郁闷道:“所以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我们累。”

  “先生歇了就等于我们歇了。”苏录的心态就很成熟,毕竟是牛马出身。“走了,再耽搁连吃饭的时间都不够了。”

  “走了走了。”朱子和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又要被迫从学霸状态切换到学渣状态了……

  同窗们同情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由深深地感慨,当初没选《礼记》实在太英明了。

  就连学霸都被折磨成这样,他们要是选了《礼记》,还不渣都不剩?

  ~~

  当天下午,苏录和朱子和上课时,发现刚山先生有些走神。

  朱子和心说,叫你不做人,这下终于也累了吧?都五十多的老头了,那么拼干啥?

  便恭声道:“先生是不是有些疲了?要不今天先到这?”

  “你自己想偷懒就直说。”刚山先生却不领情,哼一声道:“老夫是不会累的!我只是想到九弟今天三入贡院,京城那么冷,也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

  “会试确实太熬人了。”苏录和朱子和深以为然道。

  在洪武十八年重开科举后,会试便定为三场。二月初九日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

  十一日考完离场。

  十二日又入场,考论判诏诰表等应用文写作。

  十四日考完离场。

  二月十五日,也就是今天第三次入场,试时务策五道,考察治国方略,如水利、边防、赋税等实务议题。

  同样也是考三天,十七日黄昏离场,才算完事。

  洪武十八年前,通过会试的举子还会在十天后接受面试,考察骑射算书判五事,考察其实际政务能力。

  但在文官们集体反对下,洪武十八年后就不再考术科了,只考头三场。

  但那也得从初九到十七,整整要考九天时间!能坚持下来的都得是好体格,也难怪刘先生会被抬出贡院……

  这还不是最难的时候。永乐迁都后,会试地点改在了北京。北京的二月,还天寒地冻呢!考生们要在没有门的号房里坚持九天,想想都可怕!

  所以贡院不得不允许举子自带炭盆取暖,但天顺七年因为火盆失火,烧死了七十多个举人,用火管理就严格多了,每天只能天黑后点火,天亮就得灭掉。

  可是白天也冷啊!要是赶阴天下雪,跟晚上有啥区别?可举子们也只能咬牙坚持,反正好多人都是被抬出去的。就算三场考下来的,回去也得大病一场。

  朱璋实在是担心弟弟身体吃不消啊……

  还是朱子和会安慰人:“先生放心,九叔都已经是第五次了,应该早习惯了。”

  “唔……”朱璋想想也是,便定定神继续授课。

  朱子和这个郁闷啊,早知道不安慰他了,还能摸一下午鱼……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属于是。

  ~~

  鹤山堂。

  下午阅卷结束后,先生们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有些疑惑。

  往常不用拆开糊名,他们就能清楚地分出两斋的学生来,但这回怎么分不太开了呢?

  “是不是这回题出简单了,怎么感觉没拉开差距啊?”季先生呈送考卷时,道出了大伙的疑惑。

  “嗯,是有点儿……”周山长点点头,这阵子他也在反省自己。

  苏录那番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自己的‘三斋升降法’确实违背了圣人的有教无类。但是科举本身就是选拔最顶尖的人才,择优而教才是最合理的选择啊。

  周山长有些迷茫,下手便不由自主轻了一点儿。当然,强大的惯性之下,也只是轻了一点点,题目还是很有难度的。“不至于拉不开差距吧?”

  “但这回确实挺接近的。尤其是后半段的学生,在大幅向前半段靠近。”季先生不解道:“要说个别学生突然开窍,进步明显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怎么也不可能,全班一起开窍,共同进步吧?”

  “……”周山长却想起庞山长的话来,缓缓道:“太平书院的朱山长倒是提过,那个叫苏录的学生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以带着身边的同窗一起变好。”

  “哈哈哈,怎么可能?”众先生不禁被逗笑道:“那以后可简单了,把他往诚心斋一扔,我们就啥也不用干,坐享其成便是了!”

  “诸位肃静,鹤山堂中不得佻语!”季先生忙低喝道。

  “是……”众先生赶紧噤声。

  “拆去糊名看看就知道了。”周山长吩咐道,他自己也很好奇。

  “好。”季先生应一声,便带人将糊名全部拆去,这下全都对上号了。

  先生们看着季先生当场抄录的名次表,这次两个斋的学生,还真的不再泾渭分明了……不光苏录和朱子和雄踞榜首,邓登瀛和另一个叫雷声远的正意斋学生,也挤进了前三十!

  换言之,有足足四名诚心斋的学生,掉进了下半区……

  更可怕的是,其他正意斋学生的名次虽然没有变化,但和诚心斋学生的差距,已经明显缩小了。要是保持这个势头下去,怕是之后每次考试,都会有诚心斋的学生被挤下来。

  “山长,这可有点棘手了。”季先生等人都以为,周山长亲自下场带班,是要展示自己教学水平的。

  要是不断有正意斋的学生超越诚心斋的,那不就是不断打他的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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