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
“那个……”谁知黄峨也异口同声道。
“咱们这是怎么了?”两人噗嗤一声相视而笑,倒是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你先说吧。”苏录笑道。
“弘之兄放心,那匣书就在车上呢,正打算今天还你。”黄峨便笑道:“太沉了,我袖子里装不下。”
“那可不。”苏录笑道:“好歹十一万字,一大匣子呢。”
上元节时朱家的头彩《华阳国志》,是五套书里唯一算不得大部头的,但却是最贵重的,因为它是南宋嘉泰四年李丹棱的刻本,四册一匣,价值百两。
当然,对传承数百年的朱家来说,这只是家中三百年前,花几十文买下来的藏书而已……
“弘之兄以前看过这本书?”黄峨听他报出了字数,不禁眼前一亮。
“我们原先书院藏有这套书,因为记载的是咱们西南的历史,所以闲暇时扫过几眼。”苏录点点头。
“那太好了!”黄峨不禁大喜,她知道对她们这种学霸来说,‘扫过几眼’就是认真读过,但没有当成学问研究的意思。
“我有好些困惑的地方,正好请教一下弘之兄!”
“请教不敢当,我们一起讨论吧。”苏录听到请教二字,便彻底放松下来,这可是他的舒适区。
“先是此书中记载巴、蜀开国历史,依据多为东汉谶纬之书,如以《洛书》为据,称人皇时期巴蜀国已存在。”黄峨便迫不及待抛出第一个疑问。
“以弘之兄之见,巴蜀上古历史是否属实?”
“当然属实。”苏录毫不迟疑地肯定道。这是三星堆、金沙遗址已经证明的历史,后世人人皆知……
虽然在大明,没法拿后世的考古发现为例证,但只要你有确切的答案,就不难从史书中寻其脉络,来形成可信的证明了。
事实上这年月研究历史,就是在故纸堆里找证据,能相互印证的证据越多,自然就越可信。
“愿闻其详。”黄峨便两眼发亮地洗耳恭听,显然满怀期待。
“证据俯仰皆是,譬如《竹书纪年》载‘杜宇禅位鳖灵’,与《蜀王本纪》‘鱼凫田于湔山’。这两本权威的古书都提到了蜀王的事儿,总不至于一起编瞎话吧?”苏录便侃侃而谈道:
“地理书也能对上号,《水经》里所记的沱水,就是我们眼前的沱江。这说明蜀地早就有政权存在了,不然大禹怎么会来治水?”
苏录接着笑道:
“但最直接的证据,还是来自灭掉巴蜀的秦人……司马错伐蜀,九旬方克成都。若蜀无城郭根基,焉能速定?《秦本纪》‘得蜀粟万船’更证其国富庶——无古国何来积储?以秦之煌煌武功,还需要编造两个不存在的国家来灭掉吗?此皆凿凿可验,非谶纬玄谈可蔽!”
“此言有理。”黄峨微微颔首,她当然知道秦灭巴蜀的常识,却不敢确定道:“但是此巴蜀国跟上古的巴蜀国是一回事儿吗?”
古巴蜀国的官方记录皆已失传,只空留两个名头,黄峨这种后世的学者难免会有此疑问。
但对苏录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他斩钉截铁道:“就是一回事!《华阳国志》说蜀王定都‘郫’,就是今天成都崇宁县。”
“确实,崇宁唐朝以前称郫县。”黄峨眼前一亮。
“书上还说巴国中心在川东,地盘在今天重庆一带。而秦国灭巴蜀后设的‘巴郡’‘蜀郡’,完全继承了这两个古国的核心疆域,这显然不是巧合。”苏录又沉声道:
“另外风俗文化以能对上,《华阳国志》说巴人‘尚武、善驾船’,蜀人‘善养蚕、治水利’;而秦国灭巴蜀后,文献里还提到当地保留着巴蜀旧俗。这说明秦灭的,就是那个有独特风俗的‘古巴蜀国’,而不是其它冒名的政权。”
“而且古巴蜀国虽然没留下太多文字记载,但遗迹却遍布川中,比如好多地方都有的蚕丛庙,茂州还有蚕陵。若蜀国是虚造的,为何到处都有祭祀先人的庙、口耳相传的事?总不会是全蜀人合谋编造吧?”
“有道理。”黄峨信服地点点头。
“至于巴国,听说过剑门关旁的‘巴人栈道’吗?那长长的栈道石孔深达半尺,若没有实实在在的国家,哪有能力开凿此此等伟大工程?”苏录沉声道:“种种证据交叉证明,这两个古国确实存在!”
“是。”黄峨终于接受了苏录的说法,无比佩服道:“弘之兄果然博学多识,可以做我的老师了。”
“我们互相为师。”苏录潇洒笑道:“取长补短,一起进步嘛。”
“好呢!”黄峨高兴地抬起手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苏录笑着与她击掌。
ps,下一章还没检查完哈……
第194章 原来前座种桃花
黄峨不是那种只知道吟诗填词的才女,而是真正地喜欢读书做学问。
在她看来,这种真正的学问比寻常的诗词有魅力多了。可惜平日里所遇的读书人,一看见她就吟诗作词,没几个能跟她真正谈学问的。
这也正常,读书人学的是四书五经,最多再加上秦汉文章。哪像她无书不读,所学庞杂,聊不了几句就跟不上她的节奏了,自然还是作个诗更愉快……
但苏录不一样,他在两任山长的要求下无书不读,称得上博闻强记。更重要的是,他上辈子高强度网上冲浪多年,接受的信息之广,知识之多,都是时人无法想象的。
两相结合之下,他不仅能接住黄峨的问题,甚至还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这是黄峨此生从未遇到过的……
于是登山路上,苏录和黄峨便在一片鸟语花香中,愉快地探讨着《华阳国志》中的诸多问题……
比如‘华阳’这一地域范围的界定。黄峨对地理相当熟悉,知道成都有个华阳镇,便问苏录这两个华阳有没有关系?
苏录告诉她‘华阳’指的是‘华山之阳’,其范围大致包括云贵川、陕西汉中、甘肃和湖广靠近四川的一带,与华阳镇只是名称上的巧合,地域范围完全不同。
还有《华阳国志》中,对巴蜀人物的诸多评价,也与当今的主流评判相左……
黄峨柔声细语问道:“常道将称赞后主刘禅,‘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但自宋至今,却多斥他为懦弱无能,坐丧蜀土的亡国之君,兄长认为哪一种更正确?”
“都不算错。人和事都是变化和多面的。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也从来不单纯是学术问题,更多的要看评价者所处时代的政治需要。比方东晋推崇‘君臣相济’,常璩当然对刘禅评价颇高。而理学兴起以来,将‘气节忠义’拔高到了首位,评价标准不同,结论自然天差地别。”
“这样啊……”黄峨闻言寻思良久,方展颜笑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兄长不止学养深厚,更是个会教学生的好老师。”
“彼此彼此。”苏录也笑道:“跟黄姑娘聊天,我也一样受益匪浅。”
“只是弘之兄总以‘黄姑娘’相称,感觉太见外了。”黄峨微微垂首,看着自己小巧精致的蓝色绣花鞋道。
“那我该如何称呼?”苏录问道。
“……”黄峨忽然霞飞双颊,声如蚊蚋道:“小妹草字秀眉。”
苏录心中一喜,轻声道:“秀眉……”
“哎。”黄峨应了一声,又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加快脚步道:“江山平远楼到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好嘞。”苏录却精神一振,嘴角压都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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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平远楼立于宝山之上,楼内‘江山平远’的匾额,落款竟是黄庭坚。
相传当年黄庭坚路过泸州时,听闻宝山可眺望全城,便登临一瞰,果然没有失望,欣喜之余便留下了这四个字。
但这楼却是南宋所建。因其名气大,位置佳,本朝亦常有修葺,故而苏泰等人依然可以登楼,欣赏一下黄山谷曾眺望过的美景。
俯瞰时,只见长沱两江环抱州城,城内楼台屋舍鳞次栉比,两江交汇处桅杆如林。
西望时,云雾缭绕的方山九十九峰若隐若现,山顶云峰寺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烁金光。
近观时,山北麓的武侯祠古柏森森,祠前桃花灼灼,有许多大家小姐进去焚香祈福……
奢云珞恍然对黄峨道:“我明白了,你没画完的那幅画,就是站在这里看到的吧?”
黄峨点点头,笑道:“可惜上次跟着父亲来,时间仓促,未及细观。这次要好好看清楚,回去把画画完。”
她又对苏录解释道:“小妹有个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就把当地的景象画下来,方便我回忆当地的人和事,不然去的地方太多了,记忆就模糊了。”
“我是父亲在湖广龙阳知县任上出生的,后来父亲回京任陕西道监察御史,三年后又巡按贵州,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云珞。”黄峨说着苦笑一声道:
“然后是山东按察佥事海巡道,最后是这里,再加上待过两年的遂宁老家……别看我年纪不大,却已经画到第六幅了……”
众人闻言都有些伤感,朱家小姐拉着她的手道:“但愿你能在泸州常住几年。”
“嗯,但愿如此。”黄峨看着自己身边众人,真挚笑道:“我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朋友呢。”
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美好的愿望,黄兵宪这种监察重臣,是不可能在一地久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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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山平远楼上下来,众人便来到了附近的桃花林中。朱子庚已经占据了一块临着潺潺溪水的林间空地,书童小厮们铺好了席子,设上一张张小几,摆上带来的水果点心。
公子小姐们便各踞一张席子,稍事休息后,朱子敬拿出了一个底部有托,两边有耳的木头酒碗——此为‘羽觞’。
“诸位,曲水流觞了!”他对众人高声笑道。
这是上巳节的传统节目,最有名的一次是王羲之组织的。当时,他和谢安等名士集体沐浴……呃,举行修禊仪式后,在兰亭清溪两旁席地而坐,将盛了酒的觞放入上游,任其顺蜿蜒溪水漂流。
觞在谁面前打转或停驻,谁便需即兴赋诗,若作不出便要饮尽觞中酒。这场集会中,众人共得诗三十七首,王羲之乘兴挥毫作序,成就了千古第一书《兰亭集序》!
所以《兰亭集序》也被称为禊帖。
众人来就是为了玩这个的,自然欣然应允。
然后便抓阄定出,令主为朱家小姐。
朱家小姐便手持令旗笑道:“既然我来当令主,那就玩得刺激一点,便以‘泸州春日’做首尾相连诗,每人一联。每联需押平水韵,且不得重复使用已出现的韵脚字。还不能脱离了题目。”
“还行还行,比起我们出的题来,不算刁钻。”朱子恭笑道。
“哈哈哈!”同样受过周山长荼毒的众人,会心大笑起来。
朱家小姐又将令旗交给不会作诗的小田田,笑道:“妹妹你来当监督,酒杯停在谁面前,或者在谁面前打转,谁就得十个数内吟出下句诗,超时罚酒一杯。
并由下一人接续。不许他们偷奸耍滑。”
“遵命!”小田田双手接过令旗,小脸的表情郑重无比。
其实还有俩不会作诗的,但已经自觉消失了,不知道又去哪吃狮子头了……
待朱家小姐定下首联与韵脚道:“宝山桃李映春晖,沱水浮光鹭影飞。”押‘微’韵。
书童便自上游放下了羽觞,众人便见其漂流而下,正好在朱子庚面前打了个转。
朱子庚接住羽觞,便以‘飞’字起句道:“飞絮沾衣香满袖,荔枝初绽玉为肌。”转押‘支’韵。
荔枝是泸州的特产,这一句没任何毛病。
朱子庚重放下羽觞,便见其在水里漂流一会儿,又停在了朱子和面前,朱子和便接‘肌’字道:
“肌骨清寒寻酒暖,酒旗遥指小市西。”
“好好!”众人赞道:“句句不提泸州,句句都有泸州。”
泸州是酒文化圣地,小市西乃城内有名的集市。
下一个转到了黄峨,这自然难不住她,便接‘西’字道:
“西望方山云似海,海观楼上月如珪。”押‘齐’韵。
方山和海观楼同样皆是泸州的名胜。
“下一个怕是要喝酒咯。”朱家小姐笑道:“珪字开头可不容易啊。”
坐在黄峨上游的都幸灾乐祸地大笑,坐在下游的却没一个吭声的,都在冥思苦想中。
黄峨便将那羽觞稳稳置入溪中,溪水载着羽觞,在苏录面前转了个圈……
“哈哈,危机解除了。”众人笑道。
“那当然。难得住谁,也难不住我哥!”朱子明大声道。
“你们还真是相信我。”苏录失笑一声,好在没让大伙失望,便听他接‘珪’字道:
“珪光碎玉浮舟楫,楫动涟漪散锦鳞。”押‘真’韵。
“哈哈,难为弘之了!”众人笑道:“居然这样也能出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