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185节

  ‘……近日批答章奏,以恩侵法,以私掩公,使阁臣不得与闻,而左右近侍,阴有干预矣。愿遵遗命,信老成,政无大小,悉咨内阁,庶事无壅蔽,权不假窃。’

  意思是,皇帝你最近怎么能,不经内阁自己批答奏章?却让身边太监参与国事?

  希望你遵照先帝的遗旨,相信老成的大学士们,政事不论大小都要经过内阁,这样才能保证你不被蒙蔽,权力不被左右近侍窃取。

  苏录跟朱子和终于明白,老山长为什么乐成这样了。原来皇帝有把内阁架空的趋势了——

  内阁终究不是宰相,本质上还是皇帝的秘书机构,权力来自于替皇帝批答臣僚章奏。现在皇帝不把奏章给他们看了,至少有一部分不给他们看了,而让太监代劳,大学士们能不急得跳脚吗?

  刘茝不过是刘健的嘴替罢了。

  “那皇上怎么说?”朱子和问道。

  “仅与报闻。”老山长道。

  “就是知道了,但该干嘛还干嘛。”苏录道。

  “呼呼呼,两位大学士机关算尽,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局面!”老山长笑得下巴直颤。

  “他们以为自己手里有先帝遗命‘数百言’,就可以把皇上拿捏得死死的,结果碰上个不把祖宗家法当回事儿的皇帝,更别说先帝遗命了。”

  顿一下,老山长又笑道:“而且皇上还挺有手腕,也不跟他们闹翻,说啥都好好好是是是,一定改正。转头就我行我素,一切照旧。”

  “我现在只要一想到几位元老,被十五岁的天子耍得团团转,就乐不可支。”老山长笑得直擦泪。

  “但八虎也不是善类啊。”朱子和轻声道。

  “当然,他们比大臣们恶劣多了。”老山长这才敛住笑容道:“但狗咬狗,一嘴毛,总好过一家独大。”

  说着他正色道:“明年的斗争更激烈,我们且拭目以待吧。”

  “是。”两个学生应道。

  这时苏录指着那刘茝奏疏中的一条过失,问道:

  “张瑜、刘文泰方药弗慎,致先帝升遐,不即加诛,容其奏辨……’‘刘文泰治死先帝案’还没审明吗?”

  “审完了。”老山长让他们翻到最后,果然看到了左都御史戴珊,会同英国公张懋、吏部尚书马文升等人,就此案上奏朝廷的奏疏——

  简单说,由于皇帝用药都有记录,所以这个最高规格的调查组,很快就查明,这回又是刘文泰给皇帝吃错药了……

  为什么要用又?因为当年刘文泰便已经‘投剂乖方,致殒宪宗’了。

  按说刘文泰不被诛九族都算皇恩浩荡了,可他却仅仅是降职,甚至没有被踢出太医院,十八年后又爬回了院判的位置。

  孝宗皇帝也是心大,居然还敢让他治,可能是觉得,一个大夫不可能同时治死两个皇帝吧。

  结果您猜怎么着?他又用错药把皇帝治死了。

  根据调查报告,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刘文泰之所以能重新爬起来,关键在于他会来事,利用采办药材的机会贿赂太监,所以皇帝身边的近侍都跟他关系很好。

  四月份,孝宗祈雨后感到不适,内侍张瑜妄图邀功,直接给皇帝服用了刘文泰配制的药丸子。

  之后皇帝病情没有好转,太医院院使李宗周、院判张伦、钱钝、王槃等人,先后为先帝诊脉看病,都认为所用的药物与病症不符,却都选择了沉默……

  直到五月初六,先帝托孤时,依然还在服用刘文泰开的药。三位阁臣都听到了那张太监说:“皇上,再吃一剂就好了。”

  结果五月初七先帝就驾崩了。

  于是,奏疏中建议,张瑜、刘文泰等人应当比照‘有司官与内官勾结作弊、合伙弄虚作假上奏’之律判处死刑。其余医官知情不报,也应分别定罪。

  皇上照准报闻。

  ~~

  “怎么样,对这个结果还满意吗?”老山长考校两位弟子道。

  “不满意。”两人一起摇头。

  “说说。”老山长便道。整个下半年,他都在着力培养两个人的政治敏感性。

  做官不是去做学问的,而是去搞政治的……

  “这份报告不完整,像是被隐藏了重要的信息。”朱子和便沉声道:“就算一开始,张瑜和刘文泰用错了药。可是后来太医院使、院判和几位名医都已经诊断出用错药了,为什么不敢说,为什么不换药?硬是眼睁睁看着,先帝从吃错药到驾崩?”

  “确实,先帝出了问题,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的。”苏录也不解道:“到底是受到了什么样的压力,才让他们宁肯吃罪也不说话?”

  “没错。”老山长缓缓点头道:“确实细细思量极其恐怖……张瑜刘文泰也好,太医院的诸位大夫也罢,都是属于内臣。更大的可能,恐怕受到了来自内廷的压力。”

  “还有一条,”老山长缓缓补充道:“朝中有大臣在暗中保护刘文泰,所以没有用‘合和御药有误,大不敬’正条定罪,而是比照‘官员与宦官勾结’的律条判案。这无疑淡化了他们害死先帝的罪状,甚至为日后开脱留下了口子。”

  老山长可是当过南京刑部侍郎的,一眼就看出了此中的猫腻。

  “可是,刘茝也极力要求尽快处死他们。”朱子和不解道:“当初要求调查此案的,也是吏部尚书马文升。”

  “这很正常,一样米养百样人,何况是朝廷百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人想保护刘文泰,有人就恨不得他死。”老山长却习以为常道:

  “现在不知多少人希望刘文泰赶紧死。恐怕反倒是不想让他死的,才是想知道真相的。”

  苏录和朱子和都不禁苦笑,看完这份调查报告反而让人更疑惑了。

  “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吗?”朱子和轻声问道。

  “永远不会有了。”老山长直接下了结论道:“以后世人只会知道,有个叫刘文泰的庸医,下错药害死两任皇上。荒唐吗?”

  “当然荒唐。”朱子和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这就是官方的说法了,不会再变了。”老山长哂笑一声道。

  “不,有一个人一定会追查下去的。”却听苏录悠悠说道。

  “谁?皇上吗?”朱子和道。

  “没错,于情于理皇上都一定要知道个真相的,不能公开调查也会私下深挖的。”苏录道:“不然一定寝食难安,连乾清宫都不敢住!”

  “倒也有道理,但是皇上为了大局着想,往往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老山长轻声道。

  “那就看刘文泰的死活了。”苏录沉声道:“现在有司判了他死刑,如果皇上处死他,就说明不想追查了。如果皇上一直不杀他,就说明皇上还没放弃。”

  说着他问道:“刘文泰现在关在哪里?应该不是刑部大牢吧?”

  “是北镇抚司诏狱。”老山长缓缓点头,已经完全明白了苏录的意思,淡淡道:“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显然老山长并不抱多大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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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九,苏录全家乘船返回合江过年。

  唯一的遗憾是,临行前没捞着见黄峨一面。但两人已经约好,等明年九月黄峨行及笄礼时,苏录就带媒人登门求婚。

  院试差不多也在八九月间,到时一切顺利的话,正好换穿青衿,杀上兵备府,跟黄兵宪谈判!

  二郎酒业的商船缓缓驶离了馆驿嘴码头,苏录看着渐渐远去的泸州城。一想到要两三个月音讯全无,难免还是有些神伤。

  “哥,这是黄峨姐姐让我开船后给你的。”小田田从沉重的书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秋香色暗纹蜀锦作封面的大册子,双手捧到他面前。

  “哦。”苏录赶紧接过来,只觉双臂一沉。“好重啊,辛苦妹妹了。”

  “应该的。”小田田揉着肩膀甜甜笑道:“这册子黄峨姐姐做了一冬呢,哥可要仔细了看。”

  “姐姐嘱咐你,一定要一天一页,不能多看,也不能少看哟。”小田田又提醒他一番,拍了拍他肩膀道:“慢慢看吧。”

  便笑着跑开了。

  苏录看向那有两本书大的册子,只见底色为温润如桂花的秋香黄,锦面用暗纹织出‘三秋同枝图’。三组桂花枝桠交错,寓意蟾宫折桂。而且他小名秋哥儿,排行第三,所以也代表他的名字。

  此外,桂与归谐音,自然还有盼归之意了。

  单单看这封面,多少心曲凝聚其中,好在苏录能够一一准确解读,不会让黄峨表错情。

  他先解开系在封面上的同心结,才打开册子,便看到扉页上黄峨那熟悉的娟秀含骨、雅韵藏情的字迹:

  ‘一日暌违若三秋,一页一思皆如晤。’

  然后苏录翻到了第一页,便见黄峨用最小号的珪笔,在净皮单宣画纸上,绘出了一副微缩版的泸州城画卷。

  只见长江与沱江如两条青罗带在城外汇合,管驿嘴码头,所有的船都靠岸系泊,只有一条商船挂着帆,刚刚驶离码头。

  一个白衫少年立于船尾,眺望着泸州城,跟苏录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顺着少年所望的方向,看着城中一座绣楼上,一个蓝裙女子正凭栏眺望,两人的目光穿过层层楼台,遥遥相对……

  画卷留白处还配了一首词:

  ‘绣楼高处倚雕栏,目断归舟第几滩。白衫渐远暮江寒。

  千帆过尽君不见,一眸穿破万重山。

  云淡淡,水潺潺,秋郎早共白鸥还。

  词末钤‘弘秀同心印’,旁粘三瓣干桂花,瓣尖染朱砂,似离人眼中一点灼念。

  此页凝‘你望城、我望舟’于尺素,纸润如秋露,画细若蚕丝,载满了黄峨满满的不舍之情……

  苏录看完,久久不能平静。他双手拢在嘴边,朝着泸州城方向,大喊道:“秀眉,我一定会中秀才的!”

  “……”家里人见状心疼坏了。这俩孩子忒可怜了,八月十五之后,就没再捞着见一面……

  “杀千刀的黄兵宪,将来当了亲家,我正眼都不瞧他一眼。”苏有才愤愤道。

  “爹也得考上秀才才行。不然明年上门提亲,在他面前连个座都没有。”苏泰闷声提醒道:“万一人家要你跪下,你还得老老实实跪着。”

  “不用你提醒,我这就用功去!”苏有才终于燃起来了!

  之前他虽然也算用功,但远远称不上拼命。经苏泰这一提醒,他发现不拼命不行了,不然到时候在姓黄的面前,根本直不起腰来!

  说罢,苏有才便进了船舱,发愤图强起来!

  老板娘朝苏泰偷偷竖个大拇指,没想到这憨小子还是个拱火小能手。

  苏泰挠挠头。“俺说错话了吗?”

  “没有,你说得很好。”老板娘笑道:“将来你爹能考上秀才,少不了你一功。”

  ~~

  当天下午,船到合江。

  大伯小叔,大哥还有金宝儿早就等在码头了。

  “三锅!三锅回来喽!”小金宝骑在苏有金的肩膀上,挥舞着短胖的手臂。

  苏录一下船,她就从大伯的肩上,纵身跳到了他的怀里。

  “哎哟哟。”苏录赶紧使劲抱住六岁的妹妹,好家伙,就像中了一炮。“这分量,真实在。”

  大哥二哥和有力有喜,将船上的礼物和年货搬上马车,一家人便说说笑笑,进城往家去了。

  大街上,看到穿着便服的苏有金,好些东家掌柜的,纷纷出来打招呼。

  苏有金微笑着与他们寒暄,言谈举止已经颇有几分做官的气派了。

  “百户大人这是把门摊费收到县里来了?”苏录打趣问道。

  “瞎说什么呢?我连镇上的门摊费都不收了。”大伯负手踱步,一脸矜持道:“咱们现在这样的人家,再收那种钱掉份儿了。”

  “是是,百户大人得讲究个官面。”苏录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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