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后没搭理他,把钱整理好,递给李三江。
李三江能瞧出来,这家人不是为了不给法事钱而故意演戏。
这个家的生活状态,本就是如此。
李三江把钱推开,说道:“钱,你媳妇儿给过了。”
吴有后:“这不行,这不行。”
李三江没好气地推开吴有后,他不是可怜他,而是怒其不争,这家既然还有公帐,意味着还没分家。
这男的,太面太废物,一把年纪了还不分家,李三江是真瞧不上他。
“小远侯,咱收拾东西。”
李追远上前帮忙收东西。
收香炉时,李追远看见倚靠在小柜子边的妇人,眼睛里有一种不正常的充血。
他走上前,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了一下妇人的眼皮,看了一眼,问道:
“你喝农药了?”
这话一出,吴有后和吴有根马上急得跳起来,一同上前查看妇人情况。
妇人想要推开他们,可嘴角开始吐出白沫。
吴有后赶忙将媳妇儿抱起,送去村里卫生所,吴有根紧随其后。
罗金花眼里则流露出喜色。
不是李追远捕捉到的,而是老太婆压根就没收敛。
“唉,这叫个什么事儿呢。”
李三江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时,罗金花又对李三江说道:“得埋,你快找地儿给埋了,省得留这儿晦气,家里还有人大着肚子呢,可不能被这短命鬼冲着了!”
李三江很想拿桃木剑给这臭婆子狠狠抽几下。
按理说,他该负责给死去的伢儿挑地方埋葬的,但他法事的钱都没收,下面的事儿,理论上就不归他管了。
可看看小柜子里的孩子,李三江终究不忍心,伸手指了指吴建华,示意他过来把柜子背起。
吴建华后退了几步,表现出明显抗拒。
“是你请我来的,我反正没收钱,大不了我直接就走!”
罗金花马上推了两把自己儿子,嘀咕道:“快去,大不了回来洗澡去去晦气。”
吴建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来,把柜子抬起。
接下来,吴家其余人,都跟着一起去田里。
李三江毕竟是外村人,得在吴家能埋的地方挑位置,可不能乱埋。
一通流程下来,终于埋好了。
李三江想早点离开这里,所以拉着小远侯走得很快,他们得回吴家门口去取三轮车。
跟着一起去埋孩子的吴家其他人,则落在后面。
不过,李追远的听力好,他们说的话,哪怕隔得很远,路上有风,却也能清晰入耳。
吴建华:“妈,你说她死不死得了?”
罗金花:“发现太早了,估计人死不了,都怪那老头身边那死那康子多嘴。”
吴建华:“那可惜了。”
罗金花:“可惜啥,就算救回来了,人也彻底废了,再加上这么大年纪了,就不可能再怀上了。”
吴建华:“嗯。”
罗金花:“这孩子可真不容易弄,但得亏是死了,当初就是剂量下少了,要是像前两次那样下得多,直接在肚子里给她流掉多省事,弄得白吃了家里几年饭。”
吴家老爷子怒声道:“你们娘俩在说什么!”
罗金花非但没害怕,反而埋怨道:“咋了,这周围连个鬼都没有,你还怕人听到啊?”
吴长顺:“别在外头胡咧咧!”
罗金花:“那老大但凡多懂点事,这些年别想着要孩子,我哪里犯得着这样?
老东西,我这也是为你好。
老大是个孬货,老二除了种地啥也不会。老三才孝顺,老四送钱进了国营厂,这才有出息。
你说我们俩以后养老,得指望谁?
再说了,老大媳妇前两次怀时,请的算命先生说怀的是女娃,我说下药给打掉,你不也是同意的么?这刚死的娃,本该在娘胎里就走掉的,结果没打掉,落出个病秧子,谁家养得起?
要我说,老大就是瞎折腾,还不如老二,不娶媳妇儿咋了,种的地,卖的钱,来养老三老四家的。等老三老四家孩子长大了,以后不也念他大伯二伯的好,不也照样给他大伯二伯养老么?
侄子和儿子有什么区别?这好侄子,可比亲儿子还要亲哩!”
这些话,全部都落入了李追远的耳朵。
取到三轮车,李三江固定好家伙事,就骑着它载着李追远离开。
李追远面朝后,看着吴家的合院与自己越来越远,他知道那三团黑影是什么了,应该是在目睹他们母亲喝农药时,怨念激生。
不过,它们无法成型,也很快会消散。
骑回思源村村道上时,李追远开口道:“太爷,让我先下来,我要去大胡子家找笨笨玩。”
“继续坐着,太爷载你去。”
李追远闻言,也不再说什么,等把自己送到大胡子家坝子上后,李三江就骑着三轮车回去了。
少年走入桃林,笨笨依旧被放在桃林间的小篱笆里,与桃花玩耍。
李追远捡起一根桃树枝,开始在地上画画。
他画出了桃林的位置,画出了道路与河流,画出了思源村的位置,画出了石南镇也画出了石港镇,最后,画出了三新村。
少年抬脚,将地上的一滩桃花踹起,纷纷桃花落下,将他刚才画在地上的地图完全遮掩。
李追远拿起桃枝,轻轻一勾,一小块区域的桃花被掀开,三新村的位置被单独显露而出。
意思很简单,撤开对三新村地界的压制。
桃林深处,隐隐传来一道声音:
“你知道这么做……你也会受到牵连么……”
“我知道。”
“何必……世上这样的事多了去了……”
李追远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币,将它在掌心慢慢展开抹平:
“没办法,谁叫我收了人家钱。”
第179章
“他当初……就不会这么做……”
李追远知道它所说的“他”是谁,也知道“他”为什么不会这么做。
事实上,少年自己,一开始也是不想接这张钱的。
都走到这一步了,少年对因果的认知已经很深刻,哪怕只是处于自我保护考虑,也不该去随意接这无端因果。
但谁叫太爷发话让自己接了呢。
“他是他,我是我。”
李追远从不否认自己对魏正道的欣赏,这里头甚至有着那么一点崇拜,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魏正道第二。
自己可以借着魏正道的笔下描绘,领略到另一条路上的风景。
可终究,自己和魏正道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诚然,是没他那么自由洒脱无拘无束,但李追远并不觉得自己这条路就比魏正道的那条差。
他当初不会这么做,自己却这么做了。
不就证明,至少在互相切割下的这两个“时间段”里,自己的病情恢复,比魏正道要更快更明显么?
桃树下的风,还在继续刮起,带来它的意志。
“功德……你就这么用么……”
“我太爷教我,钱赚到手里,该花花、该用用。”
“有些事……一旦开了这个头……就收不住了……”
“我有的是功德,花不完,根本花不完。”
说到这里时,李追远自己都笑了。
似是受到了某种感染,桃花飞舞,少年身边的花瓣格外密集。
推动鬼胎成型,其成型后怨念催动,必然会去冤有头债有主进行报复,这笔帐,兜兜转转,还是会挂在少年的身上。
但这点功德损失,对现在的李追远而言,真的算不得什么。
有些东西,不适谈价,因为一旦上称,性质就变了。
可真要较真,提起来拎一拎,比一比分量,还是能估摸出个三四五六的。
不说远的,光是将军墓下化解诅咒以及提前扼杀老变婆血祭,两场天灾的消解功德在前,自己只是空一手让那三个鬼成型,又算得了什么?
桃树下的那位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它的意思是:你确实是花得起,但不是这般花的。
它:“你想好了么……”
李追远伸出手指,弹了两下手中的这张钱,发出“啪!啪!”的脆响。
“这点钱,糟蹋就糟蹋了吧。”
李追远闭上眼,开始准备迎接痛苦的感觉。
每次他做出“犯蠢”的抉择时,都会出现这一症状,他对此都已经习惯了。
然而,
等待许久,痛苦感并未出现。
李追远睁开眼。
捏着钱的手指,加大发力,渐渐泛白。
没有痛苦的感觉,意味着他内心认可这一选择。
可这不是出于道义、正义、仁爱、责任,而是纯粹从冰冷的理性思维角度出发,这一抉择,很利己。
伴随着每次“犯蠢”之后会到来的痛苦,李追远也会习惯性给自己找一个自洽理由。
太爷的三轮车骑得很慢,让少年得以坐在车上有充足的时间,来为自己的这一行为进行自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