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说什么?”许元漠然反问。
武成侯袖袍下的手掌略微攥紧,问:
“以汉王之见,陛下传诏宗盟使团入京的目的为何?”
听得这问题,若是今日之前,许元兴许会犹豫,但此刻他直接了当的回道:
“为了舒缓皇党内部压力,为了麻痹你们皇党高层,让你们以为新君将会横联宗盟,对我这杀了李昭渊的逆贼动手。”
武成侯声线逐渐放低,低到有些冷:
“既然知晓这点,那你便更应当知晓若你给陛下那张地图上的信息有所虚假,其造成的后果对于皇族几乎是毁灭性。
“李玉成、李昭渊、李筠庆三名皇子死的死,逃的逃,如今的皇室除了陛下以外,已经找不出另一个能担当大统的天家血脉,一旦陛下有所闪失,短时间内一切兴许都会照常运行,但时间一长,这些功法不同的军队便会开始割据一方。”
听到这,许元微微一笑: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
“不,你不懂。”
武成侯摇头,眼眸之中透出杀意:
“许长天,你们许家现在留在京畿地区的兵力应当不超过二十万,对么?”
许元心中略微一沉,没有回答。
武成侯也并不需要他回答,沉声道:
“以一个将领的眼光,你那黑鳞军是一支组织度高到骇人的军队,他们可以在原地化整为零,以小队规模赶赴目的地后又快速成军,但我领兵数十载,多少军队人吃马嚼多少钱粮还是能够判断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
“若是那些秘境中没有你承诺的黑鳞兵卒,在皇党诸臣进入割据状态前,我们会拖着你们许家一同下地狱!”
“.”
细细听完这份威胁,许元却依旧并无任何恼意。
因为他看到了这位纵横沙场数十载的老将对大炎的忠诚,也因为对方说的很对。
如果弘农秘境没有黑鳞军的存在,直接横渡天河天堑进攻弘农之北的李清焰多半会凶多吉少,而其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皇党诸臣割据,让许家渔翁得利。
不过弘农秘境中有没有藏兵,他这黑鳞军的主人是最清楚的,所以,许元很坦然的对这个为大炎征战一生的老者笑道:
“你与其在这浪费时间思考如何拉着我许家下地狱,倒不如用这时间去想想弘农一带宗盟联军溃败之后,朝廷该如何南下讨逆才更加现实。”
武成侯依旧没有任何放松,几乎是用一字一顿的口吻对着许元警告:
“希望你方才的笑声是源自那所谓的理想而非阴谋,许长天。”
许元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瞥了一眼身后早已躁动不安的人群,道:
“是理想还是阴谋,慕侯你很快便能知晓,在此之前我觉得你应当先去安抚一下身后这群人,虽然我个人不怎么在乎所谓的礼制,但这毕竟是陛下的登基大典。”
“.”
安静少许,武成侯对着许元拱手一礼:
“告辞,汉王。”
“嗯。”
“.”
武成侯转身朝着皇党诸臣行出数步,又忽地顿住了步伐。
“还有事?”许元问。
武成侯沉吟片刻,低声道:
“听说近期你们在江南战事的不利,元昊已经被逼到了当初登陆的沿海地带。”
许元对此倒是没有否认:
“是有这么回事,那里毕竟是宗盟腹地。”
“这几天我一直在齐鲁一地筹措后勤军械,若殿下那边传回消息,便可以立刻沿海南下策应你们,两军若能不计代价合力,应当可以尝试为元昊打通一条回路。”
“这倒是不用。”许元拒绝。
“不用?”武成侯半侧过头,斑白的发鬓随风飘动,眸中有不解:“那般巨大的兵团,你总不会打算把他们当做弃子吧?”
许元丝毫不以为,淡声道:
“从整个战役的计划之初,我便已经做好了李昭渊会袖手旁观的准备,所以元昊的退路我自然也安排好了。”
武成侯见状也没再多言,思忖片刻:
“还有一件事,陛下临走之前曾交代过我,她说你杀李昭渊很急,应当是有什么东西在逼迫你这么做。如果可以她让我尽量帮衬,我应了她的旨意,但在陛下于弘农的军功落实之前,我们皇党内部的声音是无法团结一致的,所以其他人我无法保证。”
闻言,许元眼眸微弯,唇角划过一抹弧度:
“多谢。”
“哼,好自为之。”
武成侯冷哼一声。
打一巴掌给个枣,口嫌体正直的老头。
看着对方转身走入了皇党人群,许元轻轻的摇了摇头。
然后,
他回眸看向了一侧的默不作声的天夜,一边转身,一边缓缓伸手指,挑起了她的下颌,半眯着眼眸:
“虽不因情爱,但你似乎还是要愿赌服输了,天夜。”
八百零四章 俘虏
居高临下的目光定格在那如宝石般瑰丽的湛金之瞳,他想要从中看到她的破绽,想要看到那欠揍的笑靥从她脸上褪去,想要看到这个无法无天的妖女破防的模样。
但一切都没有发生。
天夜依旧微笑着,红唇嫣红似血。
二人如雕塑般凝固在宏伟的午门正前,近距离的对视可闻呼吸。
天夜缓缓抬起了纤手,拨向那钳住自己下颌的手,但二者接触之前,时间突然仿佛陷入了凝滞。
阳光之下,城楼上积尘混着雪沫掠过丹陛簌簌落下像是凝固的云,迷茫与恐慌在那一位位臣子或苍老或年轻的面容上定格,铁靴踏碎地面残碎雪晶,魁梧老者腰间雕纹云虎的刀柄被他因身后变故猛然握紧。
一缕血焰亮起,笑靥归于冷漠。
啪。
那是手掌被打开的声音。
就如帝安街巷,每日都上演的轻浮公子哥调戏良家的戏份,但不同是,天夜这一巴掌很用力,用力到把许元的手直接打飞了。
嗡————
凌冽的劲风自二人手掌接触之地积啸而出,气浪带着雪雾让鲜血在那坚实的青砖地面犁出了一条斩痕。
手臂受力高高扬起,钻心的疼痛自腕部传入心神,许元目光平静的抬眸看了看自己那连皮带肉都已不见的右手,随后又看向面前那已愠色满目的金瞳少女。
鲜血自断手处汩汩滴落,染红了脚下的青砖与残雪,武成侯连同还有那一众皇党武将拔出了腰间的刀,一双双铁血的虎目燃起光亮,瞬间凝聚的军阵伟力排山倒海,仿若能令天地倒悬。
也就在僵持的须臾,一点寒芒已至!
带着无尽伟力的长戟划破虚空,穿越时间自天安长街的尽头抵临了午门城下,准备诛杀这威胁到自己君主的女人,其后那坚若磐石的朱红宫墙瞬间被凿出了一个至今数十丈,深达数丈的坑洞!
在绝多数人都未曾反应过来前,宗青生已然瞬息数里,手握长戟抵住了天夜,偏移的戟锋在她纤细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公子?”
宗青生看着背对着自己,抬手止住自己杀招的君主:
“您这是?”
血眸侧移,许元瞥了他一眼,微笑道:
“谢谢,但别急,玩闹而已。”
宗青生沉默着盯着那监天阁主看了一瞬,应了一声,便收起长戟便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是。”
变故发生的突然,很多人在看到宫墙上那被长戟凿出的大坑才反应过来方才爆发了战斗,宗盟使团中一名墨衣女子后知后觉的想要拔剑,但却直接被身侧的老者按了回去。
而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嘴上的议论。
收拢了心神,许元想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却见天夜冷冷瞥了他一眼后,便直接转身走向了他的黑龙车辇,自顾自的开门,然后‘砰’的一声把门摔上,引得厚重车身一阵摇晃。
见到这一幕,许元轻柔着已然复原的右手,这疯女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随心所欲,一如既往的不顾后果。
但天夜转身前最后那一眼中蕴含的似乎是杀意?
不对。
想着,许元轻轻摇头。
那不是杀意,
那是一种赤裸裸的妒忌。
李清焰用兵锋为笔,在大炎山河写下了一封情书赠他。
但在此之前,
他那张标注着弘农秘境,标注着黑鳞军动向的地图,又何尝不是他送她的情书呢?
只要弘农宗盟大军被李清焰击溃,携着这种威势回朝的她,便不需肃清那些皇党高层亦能与相府合作。
既让李清焰忠于皇族的立场,亦能让皇相再次合作,不是谁附庸谁,亦能延续上一代的路。
但想要达成这一点,无论是许元,还是李清焰,双方只要动摇一下,只要他们心中有那么一丝怀疑并采取措施,皇相无论内外的压力都将会让他们万劫不复。
天夜嫉妒这种特殊的关系,
妒忌二人间的这份信任。
破防了。
可惜依旧未流露破绽。
闹剧之后,便是安抚。
监天阁主刺杀汉王与女皇未能如期登上午门的黑锅都被扣在了宗盟使团头上,虽然他们没有任何动机,也没有足够实力这么做,但武成侯还是硬把这口锅扣了上去。
很僵硬,也无法令人信服,但你能指望一个连朝都没上过几次的武将能有多大的政治智慧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只要能将混乱暂时压下,达到拖延的目的便已经算是成功,等到李清焰攻破弘农的消息传回,皇党诸卿再大的不满都得闭嘴。
黑锅一扣,武成侯与禁军统领便带着军阵伟力而来,准备将宗盟使团羁押,而使团也很简单直接的投了,个人修为在这军阵伟力面前真的不够看,甚至连自杀都做不到。
帝安拥有外、内、皇、宫依次向内四座高耸入云的城墙,如今帝安南北二分,宫城正南的午门外边就是黑鳞军的地盘。
许元很自然的对这场羁押进行了干预,为了给武成侯一个台阶下服众,他以黑鳞军让出皇城,退至位于相国府邸以南为代价从武成侯那里换来了两个宗盟俘虏——理论上只有一个。
因为监天阁主那疯女人是主动爬上的黑龙车辇,且其随时能突破圣人之上,三方都不想现在打起来,皇族很干脆的也就把这个麻烦扔给了许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