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近一些,瞧见半蹲的人影正是冷翠山,他身上落满尘灰腐叶,在额上圆鼓肉痣上竟是长出一根鸟爪,伸抵入池,同什么东西抗衡似的。
“不会是那诡物吧!”
季明心中暗道。
冷翠山口中喊道:“小友,你可算是来了,这物实在惹厌,所幸被我真功暂时抵住,你快来揭了他的皮囊,我倒要看看他皮囊下的真容。”
言罢,冷翠山那额间的鸟爪更被巨力下扯,整个小岛都晃了晃。
“小友莫慌,我有搬山举岳之力,这点.”
池下之物继续输劲扯动,差点将半蹲的冷翠山彻底扯入池中,不过这也打断冷翠山的话,只得鼓劲相抵,一时间带动整座小岛下沉,激得岛外湖浪翻腾,泥沙俱滚。
季明看得眼皮狂跳,只这气力对拼,便非四境能随意而为。
见这冷翠山一副似犹有余力的样子,季明更加确定这冷翠山是幻、蜕二形之后,那第三形【易形】境界中的老妖,换到修士这里,便是「炼神还虚」这一步的高真。
“去!”
季明轻拍肩头千手儿的脑袋,千手儿将百臂伸展出去,从四面八方探入池中,往池里那物身上一抓,接着猛得一揭,一时竟揭动不得。
千手儿催动妖法,更多的长臂宛若柳丝下垂,一一下探入池,在那物身上使劲拉扯。
一瞬间,池下有虚幻黑纱被揭了起来,霎时池下妖异紫光铺展,投射于池水,于池上幻成姹紫嫣红之彩,令季明的元神都恍惚了起来。
那池上,有紫金、神银、精英、仙丹、珊瑚、玛瑙、蚌珠等等的宝贝,纷纷扬扬,浮浮沉沉,东一簇,西一拢,在异芒幻彩中晃得季明睁不开眼。
“咚”的一声,幻海浮沉心擂鼓似的一声大响,令季明恢复几分清明,拍了千手儿脑袋一下,令千手儿放开手臂,松了池下揭开的黑纱。
异芒幻彩收拢,池下诡物也不再同冷翠山对抗,化散了遁走。
冷翠山在小径上还保持半蹲的姿势,那额间鸟爪长臂已经收回,举在额上,那爪中紧紧的攥着一个梭子,两头尖尖,中间镂空处有云丝裹缠。
“织女神梭。”
季明下意识出声道。
冷翠山回头看向季明,笑道:“小友也识得此天上之物?”
“真女宫「天机台」上的宝物,据说就炼了八把,为真女宫中的神使们执掌,专为苍天织就晚霞。”
“好见识。”
冷翠山颔首道。
见冷翠山额间鸟爪的趾头根根弹动,拨动起了虚空中的五行真水之力,迅速祭炼着爪中的神梭,他心中不由羡慕起了这位大妖的好运道。
“自早年冷某智慧刚启,横骨刚炼时,在湖中得了妖仙遗宝·水王鼎,此后再未得到什么大宝,这次撞见你这金福使者,果然福到运到。”
冷翠山一边祭炼神梭,一边拉着季明入听讲话。
“来!“
冷翠山吐出个黄皮葫芦,倒了四五粒封蜡的丹丸,道:“小友帮我缓了口气,实是贵人。日前见小友吐纳,运动身中灵罡冲霄采风,定是在炼一门厉害风法。
我这几粒丹丸是在南海中,趁着雷部呼风司下「巽风鹰一族」的羽童来海上采收熏风,同他们换了这几丸,对于修行风法最是有益。”
季明没有客气,将丹丸一拿,吹了蜡封在鼻下一嗅。
此丹的药性正与辟风丹类似,服用此丹或可助他完成吐纳法的最后一块短板。
“冷道兄倒是交游广阔。”
季明随口赞道。
“哈哈,尚可,尚可。
主要是我在炼形时,必用风雷来炼,那几个羽童来我岛上采收熏风,也能偷得几分清闲。”
听冷翠山再次提起羽童,这让季明想起一桩不大愉快的事来,问道:“道兄可有听闻呼风司下的雷将「巽十三郎」,可知其近况如何?”
“十三郎?不知。”
冷翠山瓮声说着,心底暗惊,这灵虚子才真个交游广阔哩!
“小友寻这雷将何故?”
季明愁眉一紧,看了一眼手中几粒丹丸,道:“实不相瞒,我被镇压此处,实是被这巽十三郎所累。”
他将朝勾山一战中的灵穴被损一事道来,惹得冷翠山义愤填膺起来,道:“好个无胆雷将,误坏灵穴,竟是自个离去,只这这大祸抛于你身。
不过,好在你是太平山子弟,那山上的祖师们俱是深明大义的贤人,必是为小友遮掩了去。”
“那倒是。”
季明道。
他总觉冷翠山的话听起来多少有些别扭,这一个千年大妖怎个夸赞起来太平山的祖师们了,神情之中似乎很是推崇。
“对了,几月前我们聊起了”
一听这话,季明头皮一麻,又看了手中的丹丸两眼,耐着性子聊了一下,这么一聊,直聊到星斗移位,旭日再升,他基本是多听少说。
在这种事无巨细,乃至自问自答的详聊之下,季明真是想不知道冷翠山的底细都难。
按照冷翠山的说法,他的母亲是南海妖鲛,父亲却是古神人的后裔,身上的血脉可以追溯到古东海之主【虞鸮】,说起来真算得上天生贵种。
可惜,这贵种在旧天时才算。
如今苍天之下,对异类成见极高,那只能算孽种了。
这冷翠山一生下来就被其母放逐在海波中,这是妖鲛一族的惯例,幼子乘浪而生,逐波而长,在浪波中顿悟炼形妖法,这样才能真正成材。
这冷翠山也是个奇遇不断的,竟是从南海飘到东海,又被飙风刮入江口,飘到了宝光州河脉中,被当时闹得几州不大安宁的神山二老所遇得。
二老算得他先天根底不凡,遂喜收门下。
因为妖鲛幼子难离于水,于是二老在传法授业后,将他养在了宝光州赤菏山湖里,遣了「黄石寨」下妖魔护法。
岂知这冷翠山在湖中只修了百年,竟是在湖底寻得妖仙遗宝·水王鼎,凭着此鼎,还有二老亲传的名头,在湖边啸聚妖贼,闹腾了一阵子。
很快宝光州中一位神僧弟子追索,大破妖氛,一时群聚的湖妖只作鸟兽散。
而冷翠山险而险之的打退神僧弟子后,招引来了许多正道修士,最后那位神僧出山亲至,他只得引洪入海,趁乱而走,一路回了南海。
二老被封绝神山中时,冷翠山正痛定思痛,准备打回宝光州,不料收到二老被封前送出的秘信,还有几样重宝,要他闭关勤修,再图将来。
期间,冷翠山被宝光州的神僧穷追于海渊,好不容易熬到神僧坐化,他几度嗔心发作,欲去寻回旧仇,灭了神僧法统。
但是都在东海之滨止步,强自忍耐下来,他也是在那时遇到了昴日星官,受星官几次点化,消了嗔心,降了心猿,最终在南海飞星岛正式隐居下来。
老实说,只拿冷翠山的话来当个故事听,倒也不显乏味,可惜冷翠山讲完妖生,讲起了自己在覆水洞听雷时所悟的鼓法,还要季明合奏。
“道兄,殿中还有要事,日后再聊,日后再聊。”
第468章 破执,阴冥月
好不容易甩脱了冷翠山,倒是忘了套出冷翠山回山后,二老如何安排蜃龙石胞的事情。
“算了!”
拍了拍额头,季明没再回去小岛。
世上千人千样,季明没想到自己遇到的第一位千年大妖竟是这样,能在海外灵岛上宅上千年,还能如此的话密,难道是因为闭关憋坏了?
这么多话,也不知其中真假多少。
季明摇了摇头,回到残殿中继续参悟起太阴炼形,其实也不必再参悟,诸多关隘已知,剩下的就是.实施。
算起来,自己来这雷文山泽里已经两年多,洪钟也大鸣了两次,想来自己在这里一直平安无事,其中定然是多赖于上府陆道君的照顾。
这里消息断绝,也不知外头究竟是何情况。
季明从不觉得自己的布置完美无缺,再好再高明的布局,在自己这个棋手被困,迟迟不再落子的情况之下,那也是必败无疑的局面了。
破局之道,其实就在眼下。
“阿爷。”
千手儿感受到季明的内心,从肩头顺下来,道:“你在犹豫吗?”
“是啊,我在犹豫。”
季明拍了拍千手儿的脑袋,目中犹豫似瓶上凝露一般,积蓄滞留,他说道:“人生最难看破生死、是非、成败、荣辱,这就是我执啊!”
“我明白,阿爷是要杀仙证道。”
“哦~”
季明有些诧异,道:“此乃乐章天女传授的佛理?”
“是。”千手儿点头,说道:“天女说成佛需杀佛,不杀无以得道。”
“此佛何佛也?”
季明心中有悟,对千手儿问道。
“心中佛,佛法之相也。”千手儿直起身子,身下一对对手臂趺坐,身上一对对手臂合掌,庄严说道:“所谓‘绝仁弃义,民复孝慈’,修法越深,法相越执。
成仙证佛,必要遇仙杀仙,逢佛灭佛,此为破执不破法,破相显真。”
“破相显真,破执不破法。”
季明起身而行,负手在背,跣足而行,远眺湖波,道:“清风,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此等目击而道存之境,实难常证常有。
我此刻的犹豫,恰恰是着了法相,生了妄念,起了得失心,无法求得太阴炼形的本实。”
季明趺坐下来,将身心抛却,放出魂魄乘游湖上清风,波中月影。
在左近小岛之上,冷翠山腹中元丹萌动,心生异感,来到岛外一番窥望,只见风月中的游魂似有若无,若即若离,忘乎所以,依道而行。
“啊哈哈~”
冷翠山舞手大笑,额间肉痣一鼓,鸟爪从中伸出,爪子往腹中一抓,将自己的妖魂从元丹中抓出,那妖魂似一捧流水,被鸟爪往湖中一扬。
“道友,咱们一道乘风醉月,共赴自然本如。”
不待那风那月中季明的魂魄有所回应,他这一道妖魂往湖中风月里一钻,殿中季明身子一振,转醒过来,张口道:“这遭瘟的夯货,乱我道悟。”
不理会外面乘风游月的妖魂,在法圈之中,季明吩咐千手儿和回声鬼护法,接着看向三具尸骸,道:“黎道友,咱们.开始吧!”
三具尸骸齐齐抬头,脊椎头骨咔咔作响,道:“早等你这句话了。”
最右边的尸骸站起身来,揭了身上的布帛,露出圆鼓鼓,光溜溜的大肚子,那肚中还有个死胎,他双手掐诀,说道:“来,随我念咒。”
季明盯着肚中死胎,知道自己的魂魄将通过这死胎的紫河车(胎盘),抵达地府之中,于那一轮光照地府的阴冥之月中采得大药而归。
深吸一口气,抱起污金瓶,季明跟随尸骸念动咒语,渐渐的尸骸身子晃动,季明身子随之而晃,直至.坐地气绝。
人死之后是去往地府吗?
这个问题需要分情况而定,未经锻炼的魂魄,在死后遇到一阵风,一道光就散了,连头七都撑不到,稍强一点的,约莫能够多支撑那么一点。
稍有道行的,会找个死后的风水宝地,大多数也赖得去找。
因为他们魂魄死后便是化作鬼物,那也是另一个“我”,而非真我,这个“我”是先天灵光在后天产生的欲望、杂念、爱憎等等,结合阴气,乃至煞气而成。
鬼物会有生前记忆,有对生前亲眷的强烈情感,有生前无数求而不得的执念,唯独没有对自己的感受。
这就是死后魂魄,乃至于鬼物,都想追求炼度施食中「受炼更生之道」的原因,只有以此道复生,才能重起先天灵光,算得上起死回生。
死后阴寿未尽,不转鬼道的魂魄追求这条道路,季明可以理解,他师傅就是在此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