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129节

  周青浒一口气哽在喉头,眉头刚要一皱,就听着身后的唐九珍恨恨地低声说:“你哪那么多废话,叫声仙师前辈,赔个不是,走人!他妈的烦死了。”

  周青浒只得深吸一口气,将头一低,拱起手:“宗主教训得是。赵……赵仙师,小人之前无礼,多有得罪——”

  可他话被说完,又叫李无相打断了。

  “之前得罪她的还不是你。”李无相朝他身后看过去,目光落在穿青衣、佩长刀,刚才带人在街上拦住赵玉的周放身上,“这人刚才自称是然山的掌观?这种屁话我就不当真了——但刚才在街上做了什么自己应该清楚,先把这事办了。”

  周放原本带人站在周青浒身后,一言不发。之前眼见着唐七郎和唐九珍走到一边去说话了,也知道事情不妙。此地几人全是三十六宗的精英弟子,他上头还有周青浒这么个主子,自己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这时候听到李无相点了他的名字,身上立即一哆嗦,猛地抬起头——瞧见周青浒面容铁青,斜着眼睛看自己:“周放,你刚才做什么了?”

  我做什么了你不清楚吗?周放在心中大叫,可到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我……推搡了赵仙师几下——”

  周青浒铁青着脸,点点头:“哪只手做的,伸出来。”

  周放的心头猛地一凉!他是最清楚自家主人的性情的了。眼下被夹在中间折辱……他这是要拿自己泄愤!

  可是自己也没别的路好走了!

  他把牙一咬,先伸出右臂,又用左手把腰间长刀抽了出来:“用不着主上动手——赵仙师!小人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话音一落,刀光一闪,一只右手啪哒一声掉在地上。周放立即把刀一丢,抬手点了右肩上的几个大穴止血,死死将牙咬住,疼得满头大汗、说不出话来。

  周青浒此时才转脸,盯着李无相:“宗主,这样满意了吗?”

  李无相微微皱起眉,看了看周放,又看看周青浒:“我们在这里吃东西,你给我弄出一阵血腥气来,还要问我满不满意?你觉得呢?算了,现在说说你的事吧,周青浒,你为什么事来赔礼道歉的?”

  周青浒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李宗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既然是做了然山的宗主,自然要为然山的弟子出头。要不然在这大劫山上,别人该怎么看你?所以你这样的大人物,今天才非要揪着我这么个小人物不放。”

  “小人我呢,此前的确是鬼迷心窍,想要觊觎然山宗主之位,因此这家奴才大胆冒犯了赵仙师。如今他自断一臂,这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但现在你问我是为什么事赔礼的话,我就有一件事不明白了——”周青浒深吸一口气,稍拔高些声音,“我同赵玉之间,从前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的。所作所为也从来没什么逾越规矩的事,我连她衣服都还没来得及脱过呢。后来,的确她为了救我出了事,但这也是她自愿的——赵玉,不是我逼你的吧?”

  赵玉坐在亭中抿了抿嘴,似要开口说话。但见着李无相抬了下手指,就闭口不言了。

  “所以说男女之间的这些事……算了,这么说吧,之前周放对赵玉动了手,你说她是出身名门的仙师,好,依着修行界的规矩,以下犯上,他把手砍了。”

  “可现在我跟赵玉之间从前的事,则是江湖儿女情长,该是依着江湖规矩来的。李宗主你总不能因为你门下弟子由于爱恋我而做了些事,回头向我来寻仇吧?”他转脸看唐九珍,“唐师兄,三十六宗有这样的规矩吗?”

  他后面这几句说得唐九珍脸上的神情也渐渐明朗起来了,到此时出了口气,一笑:“当然没有了。这话你说得没错,你情我愿的,这种事要是还要大动干戈,那夫妻之间岂不是有算不完的账了?我说李宗主,人也骂了手也砍了,这下子你可满意了?”

  李无相直接转过脸看亭子下面的唐七郎:“你告诉他我是谁了没有?”

  唐七郎涩声说:“说过了。师兄你——”

  “那,唐七,这一路上我看着挺胆小吗?”李无相皱起眉,“推搡我门下弟子几下,这个事情我觉得还回去几个耳光就可以,结果砍手给我看——这是在跟我斗狠吗?想叫我见见血?好了,刚才我先把事情交给你办的,那现在我自己来办。”

  唐七郎苦笑一下。

  李无相就转过来脸,先看唐九珍,再看周青浒:“这件事就不说了——周青浒,刚才你要是好好说几句话再磕上个头,此事或许就揭过了。但是现在想要跟我讲江湖规矩?好啊,刚才我对唐七说,等你来了我要见见你的人品。那现在我就瞧瞧你的人品,要是真不坏,我就真当你们是你情我愿。”

  唐九珍一条眉:“哦,你要怎么看?”

  “就看看胸怀坦荡和肝胆相照吧。”李无相盯着周青浒,将一枚小剑拍在桌上,“我做剑侠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行走过江湖,我听说你们是在德阳认识的?那就应该知道德阳附近的江湖规矩吧?既然你这么硬气,喜欢江湖做派,那咱们就这么办。”【注1】

  “胸怀坦荡?肝胆相照?哈,行啊,大劫盟会且得要一段日子呢,宗主你自然慢慢就能看得到周青浒这人,其实跟你们剑侠——嗯?你怎么了?”唐九珍话说了一半,再看周青浒的时候,发现他的一张脸都惨白了,牙关死死咬住、嘴唇微微发颤。

  “阁下你是……剑侠?”周青浒额上渗出冷汗来,“小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

  他说了这几句,双膝一弯,吭的一声撞到地上,随即就磕了个头:“前辈,宗主,是小人错了……从前是愧对赵玉赵仙子了,实在禽兽不如……”

  他说了这些才把身子直起来,而唐九珍瞧着他这模样愣了愣,立即转眼去看李无相。

  天工派在东陆腹地,离六个教区都极远。一百多年前的时候天工派道场附近还曾经剑侠活动、录入山川地理,后来似乎是录完了,就渐往真形教那边去了。因此在他出生之后的这些年里是没亲眼见过剑侠的,只有耳闻说剑侠睚眦必报、性情极为凶悍霸道之类。

  周青浒这人,跟了他也不算久,小半年罢了,但他是知道周青浒的性情的——有决断、有胆魄、是个成就大事的性子。他觉得这种性子其实比高明的修为还要难得一点:修为可以催上去,性情则很难改。

  可现在……他之前知道李无相是然山宗主的时候并不畏惧,而一瞧见他的小剑、听他自称剑侠,膝头马上就软了?!

  他一时间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听见李无相冷冷一笑,朝周青浒扬了扬下巴:“可惜你刚才叫我见了血,现在就把我的兴致勾起来了。周青浒,胸怀坦荡和肝胆相照,你是选一样自己动手,还是两样都叫我来?”

  唐九珍又是一愣,还想问胸怀坦荡和肝胆相照到底是什么,就忽然见着周青浒把牙一咬,抽出腰间的匕首反握在手中、把自己胸前的衣裳一撕,抬手就剖进了肚子里,一拉、一提,把匕首抛下,手探入皮下、狠狠一撕!

  他那一大块肚皮就被他自己活生生地掀起来了,露出其下的脏器——当先看到的就是一团红白盘肠之物,然后就是被掩藏在胸骨之下,只露出一部分的肝!

  唐九珍唬得头皮嗡的麻了一下,忍不住往后退出了半步去。沉香馆内原本还有些人远远地在往这边看,此时一瞧仔细了,立即惊叫成一片。

  周青浒额头、脖颈上的血管高高隆起,脸面涨成了猪肝色,那双眼睛也睁发红了,嘴唇和手都在发颤,疼得说不出话,只能挺着身子、用那块下边还连在身上的肚皮兜着里面的东西,脑袋一顿一顿地朝李无相点头。

  李无相抬起手,用拇指和中指掐着边儿把那碗杏仁豆腐从赵玉面前拿过来,慢慢抿了一小口,瞥他一眼,淡淡地说:“见着肝了。胆呢?”

  周青浒疼得从眼里流出两行泪,立即把手伸进肚皮里去摸了摸,似乎是抓着了什么、微微向外一扯——身子猛地一抖,一下子摔倒下去,红红白白的东西流了一地。

  李无相转脸看赵玉:“胸怀坦荡,要不要再看看?”

  赵玉面无血色,但还是盯着死死盯着地上的周青浒看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没什么好看的,不看了,一地腌臜东西。”

  李无相点点头,转过脸去看唐九珍:“好,周青浒的事情了了。那唐师弟,现在咱们说说你找人假冒我然山弟子这事儿吧。”

  ……

  注1:详见

第209章 道歉

  唐九珍到这时候还没回过神来,只睁着眼睛盯着地上的周青浒看,看他手底下的人手忙脚乱地帮他收拾肠子塞回肚子里、又往口中塞了好几枚丹药,然后才慢慢转过脸,怔怔地又来看李无相。

  李无相就对他冷笑一下:“咱们的事情,你是想按着三十六宗的规矩来,还是——”

  他朝周青浒抬了下下巴:“——按着我的江湖规矩来?”

  唐九珍的眼神这才又恍惚了一下,不发怔了。他转脸往四周看了看,脸上的神色略有些茫然,随后视线又触到了地上的血液。

  眼神一跳,像是被刺到了——他一身锦袍忽然嘭的一声鼓胀起来,仿佛忽然被烈风灌满了,又把双手一探,似乎是抓住了什么从袖中滑出来的东西!

  不等李无相反应,唐七郎立即飞身扑了过去。此时唐九珍正要抬手,唐七郎一把扣住他的脉门,只听着两人双手交接处“锵”的一声响,金属的寒光一闪,但又叫唐七郎按住了。

  “三师弟!收手!”他向着唐九珍厉声低喝了这么一下,又转脸看李无相,“前辈!咱们路上相伴一场,叫我来劝劝他!”

  李无相并不言语,只把手搁在桌上,用指尖慢慢拨弄着之前放出来的那柄小剑。

  唐九珍也不说话。唐七郎挡在他面前,但他那双眼睛却像是没瞧见唐七郎——看的是他的脸,却仿佛把视线透过去了,盯着的是李无相!

  他猛地把双手往后一缩,身子像一片落叶一样飘出三步远去,再把双手一抓!

  喀啦啦一声响,两柄铁杆被他握在了掌中。那两根杆子都是暗金色,但其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机关暗扣正在开合滑动,叫这东西好像变成了活的一样。

  唐七郎只觉得头皮一麻,赶紧也飞身贴了过去,再一把将唐九珍的脉门扣住,又将牙一咬、把右膝一提,狠狠顶在唐九珍肋下:“师弟!不要取死!”

  唐九珍被他这一膝顶得胸腹中气劲涣散,一下子哈的一声吐出一口气来。

  这口气一吐出来,整个人脸上的神情倒是不发怔了,目光也一下子变得略有些散乱,但终于能把视线稍稍落在唐七郎的脸上了。

  唐七郎一见到他这神色,赶紧松开左手在自己身后一握,把背着的牟铁山的那柄大方碑从剑格上取了下来,锵的一声插在唐九珍身边:“认得这大方碑吗!?你看不上师兄我,但之前不是说牟铁山很了不得吗?!这就是他的剑!他死了——”

  他一下子压低声音:“李无相取他的命只用一招!他是剑宗元婴!”

  唐九珍愣了愣,视线又落在地上的那柄乌沉沉的剑上。这么过了一息的功夫,身上忽然一哆嗦,像是从梦里醒来了,双手中握着的两柄杆子当啷啷一声掉落在地,整个人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只手都微微颤了起来。

  唐七郎赶忙握住他的一只手,又用另一只手在他背后重重拍了两下,转脸看李无相:“前辈,这件事一定给你一个交代——等到了大劫山上,我请宗门里的师长出面……我师弟……入道不过十四年,结丹不过两年,他其实还是个孩子——”

  李无相不说话,向唐九珍看。此时唐九珍的目光一触及到他就立即避了开去,只盯着插在地上的那柄大方碑,微微喘着粗气。

  他就屈指一弹,小剑嗡的一下落回袖中:“好啊,给你个面子。房间开好了没有?”

  唐七郎只觉得身上一阵松快:“好了,好了!”

  李无相看赵玉:“你吃好了吗?”

  赵玉眨了眨眼:“啊?啊……好了,师兄,好了。”

  “走吧,跟我回屋,我看看你的伤。”

  唐七郎订下的房间在沉香馆的后身,是一座独立的小客院。侍者引着两人进了小院,为他们掌上灯火、添上热水、备好洗漱用的帕子刷子,又问晚间还需不需要些吃食。

  李无相看赵玉,赵玉赶紧摇头:“不要了,师兄,吃过了。”

  李无相就看侍者:“这吃食要钱的吗?”

  侍者笑着说:“仙师下榻的这是迎仙居,在这居所里,予取予求,什么花销都不要的。”

  李无相又看赵玉,赵玉才讪讪地说:“再吃一点也行。”

  侍者退下了,李无相就叫赵玉先去洗漱,他自己则在院子里等着。

  这小院是一间正堂、两侧厢房,一面墙,其实算得上宽敞,庭院的西侧有一颗老松树,底下安着桌凳。此时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东边能看见明月,西边只有依依不舍的一缕残阳余晖,李无相坐在石凳上,听着一层厢房中微微的水声,独自等待。

  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听到院门被敲响,外头传来唐七郎的声音:“师兄,你歇下了吗?”

  李无相应声道:“没。门没栓,你们自己进来吧。”

  于是门被无声推开了,唐七郎在前,唐九珍在后,两人走了进来。唐七郎站下了,唐九珍就也跟着站下。

  唐七郎对李无相拱拱手:“师兄,我三师弟这是来——来吧,师弟,你自己来说。”

  两刻钟之前的时候,唐九珍看着恍恍惚惚,真像是个被吓坏了的孩子。但此时脸上的神情又变得平静下来了,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气度。面上不见一丝愤恨,唇边稍绽出些恳切的微笑,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也抱拳躬身,向李无相拜了一拜:“宗主,之前然山的事,是晚辈自取其辱。实在是晚辈消息闭塞,不知道然山已经有新主人了。请宗主大人有大量,不要再怪罪晚辈了吧。”

  李无相没吭声,唐七郎就往两侧的厢房扫了一眼,轻轻推了下唐九珍。

  唐九珍又微微出口气,抿了下嘴唇:“玉师姐的事,晚辈之前也并不知情,还以为她只是跟周青浒有旧。周青浒的夫人……是晚辈族中远方的一支,我是因为这层情面,觉得他人也还算机灵,才要他帮我做事。但现在事情揭开了,才知道他这人无情无义,人品卑劣。”

  “晚辈很为玉师姐不值,已经废去这些人的修为,将他们逐出了屏山城。周青浒还有气,暂且活着的。前辈如果还觉得此人该死,晚辈今夜就出城,再把他的性命取回来。”

  李无相这时才笑了笑:“那你远房的表姐表妹之类,不会找你闹的吗?”

  唐九珍的嘴动了动,似乎不大愿意开口。但瞧见一边唐七郎的眼色,才不情不愿地说:“回前辈……不是晚辈的表姐表妹,而是……其实都已经差不多了出了五服了,而是远方的一个早年丧夫的表姑奶奶,本身也不是什么修行人,快要入土的老妇罢了。”

  李无相一下子回想起了之前周青浒口中的“惠娘”,他就愣了愣,忍不住又笑了一下:“周青浒倒是不挑食。好,既然他修为被你废了,也用不着跟一个凡夫俗子计较了,叫他自生自灭去吧。”

  唐九珍看着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往后退开半步站到唐七郎身后。此时天真正黑了,只有从屋中透出的烛火光照明,唐九珍就待在阴影里,不再说话。

  而唐七郎走到李无相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团小小的包裹放在他面前石桌上:“这是玉师妹的缠丝甲,也叫我们给找回来了。”

  他说了这话,压低声音:“师兄,多谢了。”

  李无相笑笑:“行了,你们走吧。再待一会儿水都凉透了。”

  唐七郎脸上此时才有了笑意:“好,那我们明天……下午的时候动身?到时候我们过来找你。我这三师弟,我打发他今晚就走,免得明天给你添堵。”

  李无相点点头,两人走出门去,这时候厢房中的水声才又响了起来。没过多久,赵玉穿着衣服、挽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厢房里出来,小步地跛着往对面她自己的房间去。李无相扬声说:“你屋子里有件道袍,一根木簪,一双鞋,一柄剑,都算是宝物,你把身上的旧衣服换下来。”

  赵玉在她房间门口匆匆一停,侧脸抓着头发,在黑暗中对李无相笑:“谢谢掌门师兄!”

  等她关上了门,李无相就在黑暗中默念:“赵奇!”

  或许是上回做的事情很痛快,赵奇很快就有了回应:“在呢!要请我上身了吗!?”

  “不是,你猜猜我遇见谁了?”

  “谁啊?”

  “赵玉。”

  “啊?”李无相感觉神识中一阵涌动,仿佛灵山那边有什么东西猛地拱了一下,想要过来。但没有他自己开口,什么东西都穿不透那层无形壁障。

  赵奇啊了这么一声就不再说话了。李无相就问:“怎么,然山没这个人吗?”

  “不是!”赵奇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有的。我算是大师兄,她算是大师姐吧,其实入门比我还早一点,我被捡上山的时候她应该都四五岁了吧……不过赵傀还在的时候用修为排辈,排得乱七八糟的不说了,你在哪啊?遇见她了?”

  “屏山城,快到大劫山了。”

  “哦……她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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