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168节

  祭礼之后也不是事情就完了,原本还是要选出三十六位弟子修行正经、还要为三十六宗重新议定名号、用印。这些事不是一两天能做完的,而或许要再用上半个月的功夫,因此这山顶还需要搭建许多东西。

  只是到现在竟然还没搭建完——李无相在看那宝座的时候,许多宗门弟子还在忙着布置摆放东西。瞧见他们这么浩大的一行人走上来,都愣了愣,看着是一时间不知所措了。

  要在前几天,李无相瞧见这情景一定会在心里叹口气,觉得三十六宗有点像是草台班子。这种事筹谋了这么久,等到这么多人如今走上来,上面的事情竟然还差一点才能收尾。要真同山下的玄教修士斗起来,哪怕人数相当恐怕也要一败涂地。

  然而现在,或许是被心中那种渐渐生出的睥睨天下的气势所感,他是连这种小事也懒得计较了。

  因为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正悬在那座石质宝座的顶上,明晃晃的,像是一轮玉盘。

  梅秋露瞧见顶上的这些人也皱了皱眉、抬头看看宝座顶上的太阳,对李无相说:“你稍等。”

  她转身走开,到后面的人群里同几个人说了几句话。李无相没回头去看,因为依着这几天所议定的事,到了这大劫山顶上之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祭礼就算开始了。

  他知道即便在自己来处,从古时一直流传下来的祭祀礼仪,最初就是对强大力量的模仿。古时候的人相信模仿得越像、身心越投入,与神灵或者强大存在的沟通就更有可能实现。而这种模仿渐渐成为某些固定的形式,变成了“口诀”、“步伐”、“动作”之类的流程,但按着梅秋露的话说,那反而会叫祭祀礼仪逐渐失真,起不到应有的效果。

  因而从作为皇帝的扮演者来到大劫山顶的这一刻,他就应该开始全身心地投入,这样才会更容易与都天司命大帝沟通。

  李无相之前半信半疑,觉得仅仅依靠“形式”这种纯粹表面的功夫未必能有奇效。可这么一路走过来,他意识到梅秋露的说法是真的了——自己此刻的感受、那种与自己的性情截然相反的感受,应该就是这形式所起到的效果。

  而这种效果同样让他变得更加投入了。他能听得清梅秋露是在身后跟几位三十六宗的长老说,该叫山顶上的那群人立即停下来,因为日头已近中天,时候快到了,山顶的布置之类的事可以往后再做,不能误了时辰。

  但他一点儿都不在乎梅秋露跟他们沟通的结果会怎么样。

  今天他是皇帝、是道祖、是天下至尊,此种细节无关痛痒,是耳畔清风,不是自己应当在意的。

  随后他也听到了那几位长老的答复——相比于前几天的态度,在此时变得更加恭敬,口中连连称是,态度谦卑至极,好像也已经被这祭礼感召,真成了他这皇帝的臣子。

  梅秋露说完了这些,正要转过身,李无相又听见了别的声音——

  “报——”声音拖得长长的,像两军交战时急急回来缴令的斥候。

  那声音从山路上一直拖到李无相身后,随后他听见梅秋露跟这人又说了几句话,才走到自己身旁。

  “山下的人后撤了些。”梅秋露说,“李师今日上承天命,他们应该是知道厉害,不敢来犯了。”

  李无相在心中微微一笑、点点头,举步前行。

  他一直走到那土台底下,才发觉原本在山顶做最后的布置的那些弟子的打扮跟平常也是不一样的。这些人不参与祭礼,而只是充当准备者和劳工的角色。但即便是这些人,穿着的袍服也不是日常的道袍了,而高冠博带、颇有古意,看着仿佛真是三千多年前时的人了。

  而这土台是新筑的,泥土还有些微微的潮湿气,台上的石质宝座也是新的,靠背极高,打造得方方正正。他就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教化这些人真是吃力——他之前画了草图、标定了模样,选的也是附近能找到的最聪明的石匠,但即便是这些石匠也没法儿理解“蟠龙宝座”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想了想,或许也还是那草图的缘故。这些日子他的事情多得很,如今在山下还有强敌环伺——那些畜类已经围了好些日子,今天这事情了了,正好借势将那些精锐剿灭。其实要不是今天这时候错不得,他真想再等上一段日子。

  那个叫九公子的最近就会到,能等到他来了就好了——那时那些畜类的精锐会聚得更多,自己登极之后就能触及天道,修为将突飞猛进,再有九公子从外围杀,自己这边这百多人,真能将大劫山外那三千多个给“包围”,而不是一句玩笑话了。

  不过昨晚说起“包围”这事的时候,也没一个人能明白这句玩笑话是什么意思,也是很无趣……哦,草图。

  他又看了一眼这简陋的土台与粗糙的宝座,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得快点儿把纸给造出来——自己画的草图是画在沙盘上的,沙盘这东西,端着走来走去传递几手,未免细节就会模糊。应该是最后被找到的工匠瞧见沙盘的时候,发现自己画的蟠龙图已经是模糊一片了,又不敢多问,就是照样子雕出了如今这宝座。

  真是费心啊,真的。这种蒙昧无知的蛮荒,唉,一切都要从无到有。

  李无相抬起脚,慢慢踏上土台。

  大劫山的山顶常常有云雾,这几天晚间山顶的雾气尤其大,他上来看的时候稍微站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脸上就是湿漉漉的一层了,感觉几乎要从空气里滴出水来。

  今天山顶的雾气虽然散了,可连续几天的浓雾也将水汽浸入土台之中了。因此他踩上去的时候,觉得脚底稍微有些柔软,就像是新筑成的。不过这也是好事——要一直是干燥的,三千多年过去,真怕一踩这台阶就碎了。

  他慢慢走到土台顶上,觉得许多念头像风——像外来的风——从他的头脑中掠过,激起许许多多的思绪。

  然而他还是像刚才在台下时一样,觉得这些细枝末节不是自己应该在意的。他就任由它们在头脑中稍做停留又渐渐消散,并不去想。

  他觉得自己的这种状态很好。寻常人叫自己不去想什么的时候,其实是想了的,只是不在乎。而自己现在似乎真能做到一心二用——一颗心只专注当下这场祭礼,而另外一颗心则完全放空,不在乎另外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这种境界或许就是快要成婴了吧……

  可这算不算是梅师姐之前说的急功近利?

  成婴……他走到宝座前站下,却没有立即坐下,而又把这个词想了一遍:成婴。

  现在,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了。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怪兽,一个由小到大的怪兽。

  刚来这世上的时候,自己还是小小的,而这世界上的神异法则与天地灵气仿佛一座巨大粮仓,自己则是一只小小的老鼠,觉得是一辈子、十辈子、到天长地久都吃不完的。

  可他开始吃了、开始修行了。他从一只小老鼠变成一只硕鼠、再变成一只庞然巨兽。

  这还不算,他还有了徒子徒孙,他们也在成长为庞然大物。

  于是,这座一开始觉得无穷无尽的粮仓在忽然间变小了,叫他陷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一个与来处的、靠战争与掠夺而兴盛起来的军事集团所会陷入的那种两难境地——

  他不能停下来,也不能叫自己的徒子徒孙停下来。那么一来,他们会饿。他们已经体会到了饱腹的感觉、已经体会到了超凡的感觉,如果停下来,会反噬的。

  如果不停,他就要打破这座粮仓,寻找更多。可他隐隐约约地知道,在这之外,还有些更危险的东西,一旦开始了,自己在成长,他的这些徒子徒孙也会成长——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是最大的那一个了。

  李无相稍稍犹豫片刻,转过身,慢慢坐在宝座上。

  今天应该算是机缘到了吧。事已至此、形势至此。无论会不会有什么后患,都无需多想了。

  ……

  昨晚不知道为什么,假条没发出来,不好意思。

第266章 贵命

  连山镇上,曹穆方是第一个发现大劫山异常的人。

  修为境界到了他这个份儿上,虽然不能像太一教门人一样出阳神、神游方外,但既是以身合道、到了天人感应的境界,就也有手段能知晓千百里之外的事——大地山川皆有地脉,即便不在教区之内,但也是五岳真形大帝权柄所在,只是这权柄尚未被完全收拢而已。

  因而这两天,曹穆方坐镇镇守府中,一直密切关注大劫山附近的地脉变化。虽不能以阳神将那里的一切情景观瞧得清清楚楚,却能看到更加“真切”的东西。

  譬如,自昨天下午开始,大劫山附近的地气开始变弱了。在他看来,就像是整座大劫山开始逐渐塌陷、消融,仿佛即将从这世上消失。

  然而山还是山,还明明白白地矗立在那里,这就意味着,大劫山上有某种强大力量,甚至压制了五岳真形大帝的权柄。

  起初他并不对此感到奇怪。三十六宗与剑宗齐聚在山上,合力构建阵法达成如此威能也是应当的。只是等到入夜的时候,他就觉得整座大劫山在他的神念中,像是完全消失了。

  像被以某种他已经完全无法理解的神通手段,从这世上抹去了!

  他当即唤来屠方,命其差遣人往大劫山上去探查。

  共派遣了三批人。前两批在山下就被发现,动起手来,全军覆没。可也因此弄清楚了三十六宗在山下附近的布置,于是第三批人中终于有一个上了山,又平安回来了。

  不过这平安只是说他没死没伤,脑子却出了问题,像是疯了。

  此人回来之后先把一切情况禀明了,说山上的人正在连夜准备祭礼,似乎要按着原本的计划请真灵。

  说到这里的时候,看着还是个正常人,但接下来的就像是疯话了。

  又说,“都天司命大帝”出世了,所以山上的人要请的应该不是东皇太一的真灵,而是都天司命大帝的真灵。

  曹穆方没有听说过什么“都天司命大帝”,他没听说过,那就是不存在这个东西。

  灵山之中诚然会有许多的精怪野神在蛊惑世人时会自称“大帝”,但“大帝”不仅仅是一种名号,也还是一种位格,只要是什么东西如此自比,又被他这种合道境界的修士知晓,就必然能对背后的东西多多少少有些觉察。因为仅仅是这么一种称呼,就已成了一种缘果、牵连。

  可他感应不到三界五行之内,有这么一位“大帝”存在——不管是真的在,还世上第一次有什么东西以此自居。

  起初觉得是此人入了邪,或是中了三十六宗的招。但在他仔细检查之后,发现这位弟子神志清明、一切如常,没任何地方不对劲。

  曹穆方就再花了一刻钟的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他在山上都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一件事。

  可已经晚了。

  问这人的话的时候,屠方在场,屠方身边的四位副手在场,还有十几个侍从在场。“都天司命大帝”这名号,都被他们听了去。

  问到一半时,有人来报军情,屠方就命他的一位副手去处理那军情,于是那人离开了。

  再之后,屠方与在场的另外几个人也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坛主,弟子好像是对这名号有点印象。”听见屠方说这一句的时候,曹穆方心中已觉不妙。

  等到听他又说“似乎是东皇太一大帝真灵的转生时”,他就反应过来了。

  今天白天,太一真灵解化了。依着他此前推算,这事是人道气运之中的内斗——有人觊觎太一权柄,想要成就真仙甚至金仙。

  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玄教之中早有公论,就是姜介。

  因此在姜介当初“死”了之后,如他这样修为的人没一个踏出教区半步,就是因为心里都清楚,姜介恐怕不是死了,而是成了!

  不过这不是教中害怕的事,而是期盼的事。一个活着待在阳世的姜介,天下无敌,即便他这样的合道境界出了教区,也绝不是对方的对手。

  可一个“成了”的姜介,却不像没成的姜介那么可怕了。因为一旦他觊觎太一权柄、跨出了那一步,那就不能再待在阳世,而要到灵山之中去了。他在阳世无敌,但在灵山之中,却有大帝真灵可以镇压制衡,也就不足为虑了。

  所以今日夺取了太一真灵权柄的,就应该是姜介,这就是人道气运的自我解化。

  那么,这“都天司命大帝”,应该就是姜介!

  而仅仅是知道了“都天司命大帝”这个名号这件事,本身也是一种愿力和供奉!

  倘若是灵山之中的精怪野神自称大帝,这事没什么要紧。可要是姜介夺去了太一真灵的权柄而自称“都天司命大帝”,那他此时所作所为,就是在逐渐化身真灵,继承它的一切。

  那么,从前凡是知晓那太一真灵的,也就会知晓他,除去玄教的合道与剑宗阳神这种真正跳出三界不在五行的修士,余下的,都会为他所迷。

  而真正叫人心惊的还并非这个“迷”——迷是误解、是痴妄,是不真实的。就像是山川大地,它们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矗立在那里,即便觉得它们不存在,它们也是在的。即便觉得它们存在,也不会凭空再造出一座山脉河流来。

  但要命的是人道气运并非如此,“东皇太一”、人道气运,都是被生造出来的东西,是这世上真的以愿力,以每一个凡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包括教中任何一个合道修士,共同造出来的东西。

  吃饭饮水时的用具、言谈举止时的行为规则、甚至是打坐修行时的法门——只要行动坐卧还遵从着任何三千多年前李业所定下的规矩,就还有愿力、还承接着这气运。

  所以人道气运这东西,于本教而言宛若跗骨之蛆,是人的骨、人的肉,可以消磨、化解、压制它们,却就是不能完全祛除它们。

  所以这位“都天司命大帝”要真的承接了太一真灵的权柄……如今屠方说“对这名号有点印象”,算是入迷。但要是天下人全知晓了这名号,这事就不是迷,而是真了,只怕连自己这种合道境界的修为,想起这名号来,也要成真了!

  姜介!

  好高明的手段!

  曹穆方只来得及在心中感慨这一句,就立即下令将镇守府中诸人全部圈禁,又亲自追回那个去处理军务的副手,连同他接也圈禁了。然而那副手之前已同另外四个人提起了这事,等曹穆方又找那四个人时,“都天司命大帝”这名号又已被透露给另外三十二个了。

  等他再找到那三十二个,就知道此事已无法消解了——恐怕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这连山镇、屏山城中的五百多人全要入迷!

  他立即下了缄口令,不许教内弟子书写言语,违令即斩,随后叫全军后撤出三十里,驻扎在四周无人的荒野上,绝不许与之后将会陆续赶到教内门人弟子接触。

  做了这些之后,才更明白姜介的手段——

  今日一切,该是早就被他料到了。大劫山上的盟会,三十六宗齐聚,本教必然发兵来攻。三十六宗的人不会是本教的对手,加上剑宗也不行。

  于是这“都天司命大帝”的名号,就能叫本教人马如此时一般,不敢上前。

  于是能够与之对决定的,就只剩下自己这种合道境界的修士了。

  之前觉得大劫山周边的地脉被压制,应该就是姜介的手段。他如今握有太一真灵权柄,要去灵山中与他斗,自己该不是对手。那就只剩下一种选择——请真灵。

  这也正是他来此的目的。

  于是曹穆方仔仔细细地将屠方叮嘱一遍,待他也明白了如今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才飞身而起,在夜色中直向大劫山去。

  整座大劫山,此时仿佛被笼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罩子里。距山头十余里时,曹穆方就感觉到那种禁制极其古怪,觉得自己如果再往前去,恐怕要叫其中的三十宗、剑宗门人警觉,甚至可能惊动姜介。

  好在今夜天朗气清,他就再往高空去,凭借惊人目力、隔着十几里的距离,去看山上的情景。

  先看到的是,是有百余人在沿路往大劫山顶去。

  这些人原本应该是要请东皇太一真灵的。太一乃煌煌人道主宰,请他的真灵,最好是在烈日当空的时候。可如今天顶明月高悬,这些人却已动身——那山顶还有些三十六宗的门人弟子在连夜搭建盟会场地,可见事发突然,原本不在计划之中的。

  那这大劫山上的人,也全都入迷了。

  包括剑宗的那个元婴境界的梅秋露——曹穆方看到她走在人群当中的第二位,脸上的神情极为平静,甚至还略有些欣喜。

  他的心念稍稍动了动,发觉这梅秋露有些不对劲。再强的元婴也是个元婴,但此时看梅秋露,却觉得有些瞧不清她的修为深浅,仿佛已至元婴的巅峰,却又似乎隐隐出了阳神。

  这“隐隐”,不是说她的修为,而是说她的运势——这一刻看,是赤子婴儿,该是此世的修为仅止于此了。可下一刻看,却又仿佛三花聚顶、跳脱五行,好像今夜就可能要出阳神。似是过去、现在、未来,都在他看时交融一处、因果混乱!

  这也是……姜介的手段吗?他在大劫山上成就了“都天司命大帝”,还要在大劫山上叫这梅秋露出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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