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183节

  “是。”

  李无相知道他为什么讶异,因为就在弄清楚刚才的一切之后,他自己都感到讶异——

  李业想要用东皇印、合着自己的空,再在这世上挤出一个道运规则来。然而自己要得了一个新的真仙之位,自己又真的有命修到了那个境界、成了……

  那“李无相”,也就成了一位新的真君了。同“东皇太一”、“司命真君”一样,成为一种巨大而恐怖的东西,吞噬一切后来的信仰牺牲者……这甚至不是“屠龙者终成恶龙”,而是想要屠龙,就要先成恶龙!

  李业已经错了一次,为什么想要再错这一次?

  “那么——”姜介问,“你知道怎么动用神通,为自己封诰吗?”

  “……不知道。”

  姜介微微合上眼睛,沉默片刻,然后转脸向东方看了看。李无相稍稍一愣,觉得他或许是在向东皇太……不,李业致意。因为这世上供奉太一,供的就是东方。

  他又睁开眼睛:“那这试炼就不单单是你的,而也是我的了。你这修为是借不了他的神通的,这事,他该是想要我来做。要我此时没有幡然醒悟,你也不会向我说这些。要我醒悟了,我如今就也不会想要强夺你那真仙之位了。只是李无相……你要成就道运真君,可就至死也脱不开身了。”

  “你要斗的或许不仅仅是六部,还有东皇太一、三十六真君——我猜他们不乐于见到你这样一个野神。而一旦败落了,则是真正的形神俱灭。再有……”姜介稍一犹豫,“东皇太一……我体会过它的那种冷酷决绝。他就是从前的李业,也是业帝之后的李业。这样的东西,无论如何变化,根底上终究也还是李业的心性。”

  “这些日子,他帮你、教你,可你该清楚到了他这种境界,心里是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善的。你要成了真君……即便做成了些事,我只怕最后他还留了后手,还要……”

  灭掉我。

  把我当成一柄刀子。

  李无相静思片刻。于是他能听到耳畔的那些细碎的祈愿声越来越多了……司命真君李椒图的力量在变强,它所纳入的愿心就越来越多了。

  在这炉膛的蓝白色炽焰中,万化方似乎成为了一枚茧,正在孕育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而这东西就快要破茧而出了。

  可现在他却冷静下来了。

  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冷静的人。会惧怕未知、迷茫,然而倘若事情像如今一样成为了明牌、知道了谜底,他反倒不会觉得畏惧了。

  于是他说:“姜教主,我是无处可逃的了。”

  “我在这世上原本是想要逍遥快活的,可惜来的不是时候——要东皇太一或者六部玄教之中的任意一方都把中陆一统、叫这世道铁板似的成了一块,那我可能真会找个地方隐居,不问别的了。”

  “可现在这样子,我觉得正算是沧海横流的时候。我的……我的格局没有你和李业那么大,我从来没想过要救世救苍生。但我想,如今这形势我该是入了局、早晚要被盯上的。既然逃也逃不开躲也躲不掉,那我就不会逃也不会躲的。至于往后会怎么样……”

  李无相笑了笑:“我这人从生来到现在,就不知道什么是安稳幸福的日子,倒是觉得整个世界都时刻盼着我倒霉。从前我只能骂上几句贼老天你是真的烦,可现在既然这贼老天是活的,我就想要跟它碰一碰,问问它们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至于往后我成了真仙会怎么样……其实我觉得要是没有东皇太一,这世上的人或许会灭绝在从前的那些妖物妖王的手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要实在没办法,后人觉得我成了坏东西,再把我灭掉也未尝不可。”

  姜介沉默片刻,展颜一笑:“如此看,你也是过了李业的试炼的了。好,他叫你去找幽冥卷?”

  “对。姜教主,他要我找那东西做什么?娄何说找到两卷就能找到修成真仙的法门,是真的吗?”

  “假的。他的境界怎么会知道怎么修真仙,以讹传讹而已。他是把幽冥卷的妙用搞错了。至于真正的妙用,你很快会知道的。”姜介看着李无相,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无相觉得他的眼光柔和起来了。

  “我读过许多史书。今次与李业斗上了一场,我觉得自己或许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了。要我读的书没错,你跟李业倒是很像。”姜介温和地笑起来,“不论你信不信,你跟我从前倒也是很像的。”

  远处那万化方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耳畔的祈愿声越来越响,从低沉的细语变成嗡嗡的轰鸣。

  这叫李无相想起了前世听到教堂中的人们齐声唱颂赞时的情景了。只是金水的人不知道他们正在呼唤的不是真神,而是灾祸。

  但姜介似乎对这声音并不在意,而继续说:“我也并非生来就是幽冥道的第七阎君。我这道行,也是一点点修来的。”

  “我生在这世上的时候,已是三千年前那场大战的劫末了。东皇太一已被镇压,三十六真君被灭杀,倒是赶上了太一剑宗初创——我就是第一代的太一教主。”

  李无相在心里低低地啊了一声。

  “我这教主做得不好,修为并不高,元婴而已。能叫我自己觉得欣慰的,就是收拢了太一门人。当时人人都觉得太一寂灭,我的想法就与你现在相当——正是乱世,未必不能力挽天倾,只是我死得早,只活了一百三十岁。”

  “李业刚才引了都天司命在业都同他斗、叫都天司命灭杀历代的太一剑侠,就是因此——因为我此世这姜介为太一门人供奉崇敬,也因为初代的太一门人也是我聚拢起来的。他一招釜底抽薪,手段很高明。”

  “那时候还是劫末,灵山之中更乱。因此我死后没有去灵山,而轮回去了幽冥。世上的百姓对许多神灵秘事都是以讹传讹,可对幽冥的说法倒多半是真的——那里倒也能算很像现世,在那里,一样可以修行。我在幽冥之中修行了许多年,幽冥使者、阴阳判官、三百无常、第七阎君……”

  “我这第七阎君,在底下也算是现世的阳神修为。只是幽冥也被一同镇压,幽冥教的弟子,如今看来与东皇太一和三十六真君极像——分得的都是幽冥地母的权柄而已,因此要来到现世争斗,是不如剑宗阳神的。”

  李无相在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姜介不会是闲聊,他看起来也像是在教自己、在教自己幽冥教的事。

  他来这世上,遇到的险恶人心太多了,可遇到的师长也不少。曾剑秋算、梅秋露算、李业算、现在似乎又要多出一个姜介了。

  他喜欢这种善意,可一点都不喜欢现下的这种感觉。因为些话叫他想起了不久之前李业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像是在诀别!

  “姜教主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往后——”

  姜介抬起一只手摆了摆:“灭世的是都天司命,但成就都天司命的是我姜介。这么多的性命葬于地火,这样的恶业因果,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有再有往后了。”

  “你之前所见的李业,是成就金仙之前的李业、真仙境界的李业,窃用太一权柄,在世间躲藏争斗。他已不算是真正的李业了,不过是藏于因果之中的一缕神念幽魂而已。”

  “而你现下所见的姜介,是成就都天司命之后的姜介、是成就司命真君时的一个化身。我这化身,要不是因为握有些第七阎君的权柄,此刻你也是看不到的。所以我,也不是我了,同样不过是一缕神念幽魂而已。”

  “我对你说了这些,是要告诉你,往后或许你要同幽冥教打交道了。”

  “往后,这世上会更乱。这许多年来三十六真君的真灵不现世,就是因为李业的这一缕神念幽魂还在——他窃用自己的太一权柄,也算能统御众多真灵的。而现下……”

  “它们都会想要降世、想要攫取香火愿力。譬如刚才,我这一缕幽魂从司命真君那里挣脱了,他就立即寻了那赵傀入体。至于玄教,经此大变,或许百年之内无力再干涉教区之外的事了,而三十六宗都在供奉各宗祖师,真灵想要降世就更是轻而易举,教区之外怕是要变成炼狱了。我之前说大立先要大破……唉,倒也算是做成了。”

  “此事,你要告诉梅秋露。再对她说娄何所行之事,我这教主都是知晓的,叫她可以酌情网开一面,许他重回教内效力。”

  李无相愣了愣:“教主,娄何他应该已经……死在大劫山了。”

  姜介忽然笑了一下:“你忘了我是第七阎君么?有些事不是不能做,只是只能做一回,而现下就是这时候了。”

  他说的是什么事?他要做什么?

  但姜介忽然将手一探,指尖点在他的眉心,喝道:“李业送你一点真灵,我也送你一点真灵。李无相,将我的所行所为昭告天下,由人评说——去吧!”

第285章 翻天覆地

  眼前忽暗复明,但李无相没有急着睁开眼睛。因为他已经猜到自己现在会在哪里了。

  他嗅到了一种腐朽的气息,但并不叫人觉得不适。这种腐朽是冷冽的、尖锐的、清新的,仿佛其中还孕育着隐含不发的生机。

  他听到了低沉的耳语,仿佛梦呓,是由许许多多徘徊此地的亡灵所发出的。它们就萦绕在自己身边,穿行着、踟蹰着,像是被他的气息的吸引,却又畏惧着什么、不敢靠近。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深沉晦暗的死气,与被死气包裹其中的东皇印。

  这里是幽九渊的下界,是李业与都天司命此前的战场。而被弥漫着的死气所包裹的亡魂,就是由李业此前在业都中召唤出来、又被都天司命所灭杀的那些历代剑宗弟子的残念。

  他下落在东皇印旁,感觉到体内由李业所留下的那一点真灵开始与之共鸣,一种亲切的熟悉感油然而生——真灵通过东皇印昭示了太一教幽冥残卷所在。

  但李无相没有急着伸出手,而沉默地感受着体内另外一份真灵——姜介所留下的印记。

  他送走了自己,独自与降世的司命真君斗。李无相知道司命真君应该是没有占到便宜的,因此赵傀之后才得了个灶王爷的神位、在金水被请了下来,又被自己灭掉。

  但也因此,姜介应该真的是寂灭了。倘若他还有余力,就绝不会放任赵傀还留有些司命真君的权柄、成就一个灵山野神。

  他不知道自自己被李业从大劫山带走之后过了多久……要以现世的时间论,或许就只有一两天吧。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心里竟然生出些沧桑感来,仿佛一辈子已经过去了。

  东皇太一、都天司命,两位近乎世上最强者的帝君双双陨落,即便是姜介这世上第一阳神,在气运权柄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自我牺牲。

  这叫他觉得过去、现在、未来,都仿佛此刻这幽九渊的下界,是一片深沉的晦暗。

  而李业说要用东皇印为自己封诰一个真仙之位……

  他现在能感觉到东皇印中的那种力量。像一枚藏在巨石中的、微小的生机种子,只要他一念起,东皇印就能叫这粒种子萌发,在这巨石中、用最后的力量生生挤出一条缝、一个空来。

  真仙将要触及天道运势,可李无相不知道如果将来自己成了仙,会想要做什么、掌握什么权柄。

  其实我像是个扫把星。他在心里黯然地想,我所过之处都是灾祸、杀戮、死亡。我这一世,就跟上一世一样,好像只懂得破坏和毁灭,而做不了其他事。

  扫把星在前世的说法是彗星,而我又真的跟彗星挺像。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忍不住在心里凄然笑了一下——彗星是世上的过客,跟这世界格格不入,我也一样……

  他心中一凛,忽然意识到现在似乎不是乱想的时候——李业跟他说过,修为境界到了极高处愿心是不能乱发的。

  可似乎已经晚了。

  他感觉到神念中的那一粒种子在某个幽远晦暗的地方萌发了——这一粒种子在世间永无穷尽的死亡、杀戮、赤焰血海中应劫而生,在苍白衰败中蕴含着酷烈与暴虐的毁灭力量。

  李无相的心神在一瞬间被这种力量攫取了,抑郁与愁绪像天上的阴云,被暴烈的风一扫而空。

  他觉得心中一片通明,好似万宇澄清。他能感觉到在高远苍穹的某处,那种力量正在隐藏着、积聚着,等待地火勾动天雷、等待他入主尊位的那一刻!

  这就是……我……将来的……权柄!?

  他无意识地抬起手、触动了东皇印。

  一种震彻寰宇的无声巨响荡漾开来了,他的神念在这一瞬间随着这巨响向着周围一触即收,然后看到了整个幽九渊,也看到了幽冥残卷——

  它并非如娄何所说,是一本残破的册子。

  实际上,李无相以及剑宗诸人在很久以前就已见过它、就已置身其中了——它就是包裹着幽九渊的那一层外皮……整个幽九渊都在幽冥残卷中!

  李无相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多大……第一次来到幽九渊的业朝旧都遗迹中时,他看到了极远处的景象——成片成片的城镇连在一处,一眼望不到头。那时候他觉得那是背景、是死物、是幻相。

  可现在,籍由李业所留下的一点真灵,他明白了——那些景象也是幽九渊的一部分、是幽冥残卷的一部分,是被保存在这残卷中的无数时光的一景!

  真灵驱使着他抬起手,再次触碰东皇印。

  于是幽九渊诸峰之上的秀丽山景忽然收敛、周边业朝旧都的模样化为虚无——它们变成了当天李无相在死气中重新潜伏回来时所见的破败景象,仿佛在一瞬间就经历了无穷岁月风霜的侵袭。

  一本薄册子现在他掌中。

  模样残破、边角翘起,好像已被人翻阅过无数遍,但表面发散着蒙蒙的淡金色光芒。

  李无相抬手去翻这册子,然而它仿佛是铁铸成的,指尖无法撼动它一丝一毫。这时李业所留下的那一点真灵灌注全身,于是这册子忽然变得轻薄了——李无相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页无字,可他觉得自己看到的也并非一片空白。第一页也是最后一页,包含着无穷尽的信息——山川地理、飞禽走兽、村镇城郭……这是由三千年来,许许多多的剑侠游历中陆教区之外的区域时,所共同录出来的东西!

  此时在李业真灵的催动下,这些东西似乎活了、似乎吸饱了水,在急切地膨胀着,等待舒展出来、等待东皇印的号令。

  李无相觉得自己的指尖发颤,仿佛快要力竭了。可他清楚地知道即将耗尽的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李业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他的那一点真灵。

  他只允许自己停留、哀悼了一小会儿,然后将书页合上了。

  业帝最后的一点神通化为虚无,李无相感觉到了整个世界的震荡。难以名状的力量将现世向着某处拉扯,直至衰竭、直至某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将其阻截下来。

  于是李无相感觉不到体内李业的真灵了,但他感觉到了充斥天地之间的勃发生机,仿佛在未来某处浴火新生……幽冥残卷重构了这世间在未来为劫火所灭的教外区域。

  这是由李业的最后一点神通做成的,但也是由历代剑侠在行走天下时、用字句与笔墨共同做成的——他们不知道自己记录这些为了什么,但就在这种无知无觉中,他们守护了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生机。

  石室之中归于寂静,李无相默立片刻。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并不想即刻去做。然而姜介所留下的那一点真灵贯彻全身,如本能一般驱使着他抬起手、触碰东皇印,于是藏在左眼眶中的那枚生死令贯穿时空,在这真灵伟力面前转瞬即至——

  他的掌心现出那枚黑沉沉的令牌来,神识之中一个威严的念头在果决地回荡着——

  用印!

  李无相咬紧牙关、放松神念,将这阴神完全交给了姜介的真灵。

  于是东皇印迸发辉光,在这幽九渊下界更下方的某处,一个巨大的旋涡缓缓绽开,随后死气喷涌而出!

  他感知得到,但无法理解姜介的权柄与手段——葬身于灭世地火之中的无数怨灵亡魂随死气重现世间、强入轮回,在这一刻同样有更加强大恐怖的力量被惊醒了,极度幽暗深邃。李无相觉得姜介的真灵在这股力力量面前仿佛暗夜中的一点微芒,因为这种力量的愤怒而飘摇不定——

  那似乎是幽冥地母。

  这一点微芒在愤怒的力量之下勉力支撑,李无相感到自己掌心中那枚东皇印嗡鸣作响,像是在与无形狂风抗衡。

  只是这风在疯狂地剥蚀着姜介的真灵、剥蚀着他的权柄,于是在这喷涌的死气中李无相感到手中这枚印越来越重、重到姜介的真灵也无法承受,而后随着真灵的完全泯灭,终于穿过他阴神的手掌,掉落在了石台上。

  姜介也寂灭了。

  但那被惊醒的愤怒没有收敛,像心有不甘的猛兽嘴角残留鲜血,还在寻找着什么隐藏着的东西。

  李无相觉得自己被这种力量锁定了。它像是看到了叫它极度厌恶的存在,于是要迫不及待地将这存在即刻毁掉——

  整个视界开始变得震荡模糊,嗡鸣的细语在耳畔回荡作响,李无相觉得自己的阴神开始被这力量拉扯、要向下坠落、落至幽九渊下界的巨大旋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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