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了?!曾剑秋正要低喝一声动手,却听着那刘师兄在黑暗里说:“曾,潘,赫连?”
林中沉默起来。过了三息的功夫,才听见曾剑秋的声音:“你……”
“我是娄何。”
刘师兄又往黑暗中走出一步,面相变了,正是娄何的样子。
两人还是沉默着。
娄何皱了皱眉:“你们从灵山里出来了?这麻烦了,李无相要在台上冲金丹,就是为了冲进地下把棺山毁了,把吴蒙引出来——你们怎么出来的?吴蒙现在在哪儿?难办了,现在你们脱困,他倒是被围起来了,赫连呢?”
“赫连死了。”潘沐云开口,“吴蒙应该在往棺山这里来。娄师兄,你不是被困住了吗?”
“赫连……我……”娄何叹了口气,“这件事,要是有机会,你们去问李无相吧。”
见两人还是不说话,娄何朝曾剑秋的方向看过去:“他在冲金丹,在借棺城的愿力,他……你们要是不信我是娄何,就问我点什么吧,曾,你来问我李无相的事。”
再隔一会儿,曾剑秋才开口:“我们要去把李无相救下来,你去不去?”
“你们真想要救他,就想法子拦住吴蒙,等他修到金丹。”
潘沐云愣了愣:“金丹?娄师兄,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前些日子才刚炼气,你说的是什么金丹?我想的那个金丹吗?”
“是。”
“他要用愿力成丹?他疯了娄师兄你也疯了!?炼气化神、炼神化虚,这两道坎他怎么过?更别说结丹了!他这是寻死!真形教的人都不敢这么干!”潘沐云闪身走了出来,上下打量娄何,“何况你要我们把吴蒙拦多久?一年还是两年?娄师兄,你……”
娄何看向曾剑秋的方向:“嗯,我知道。寻常人修行,不畏惧走火入魔以愿力成丹,也要许多年的功夫。但这事你可以问问曾,听他说李无相行不行,是不是我疯了。”
曾剑秋在黑暗中微微出了口气:“老潘,我跟你说过,李师弟身世特异,指的就是这个。他修愿力是比我们要快的。但娄师兄,我要问的跟老潘一样,别说结丹,化神和化虚的两道坎他怎么过?”
“我不知道你在棺城里到底是要做什么,你说过后问李无相,我信你。但你要是想要把他放在这儿,好叫你我能走……娄师兄,我青春耗尽,倒是我来做这事更合适!”
娄何沉默片刻,又开口:“这两道坎,他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前,他已是炼气化神的境界。一刻钟之前,已是炼神化虚了。就像我刚才说的,他现在正在结丹。所以我才把台底下那些人拦下来,不要你们去救——等他金丹一成,在这棺城里没人是他的对手。”
“即便吴蒙把五岳真灵再请下来了……那时候他去斗吴蒙,也比你们现在去救活命的机会要大。”
潘沐云倒吸一口凉气,又往高台上看去。
到这时候,他仔仔细细地瞧,才终于能看分明了。
剑宗的人结丹时气血极度充盈,身周会有红云赤霞的异像。李无相此时是要以愿力成丹,气血并不充足,是强催上来的,所以刚才一看,才没发现。
可此时再细看,他瞧见李无相周身是有一层微弱的毫光的,那光华内敛,附着在皮肉上,要只是一打量,会觉得只是被顶上那五岳真形图的真器映出来的,或者是受了什么禁制。
这是金丹将成,丹劲外放之兆!
他……真要结丹了!?
这是个什么怪物!?
曾剑秋也将视线收回。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正用手抓着一旁的树皮,已将一大片都剥下来了。
他这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本来以为是条死路,结果竟有望成为生路,该痛痛快快地高兴才是。
可他还觉得,自己心中竟还有些酸涩的情绪,这种情绪仿佛心里一点滚烫的铁渣,念头只是稍稍一碰着,立即就连忙避开——不该有这东西的!他一咬牙,叫自己不去想了:“好!我们去把吴蒙拦下来!好歹能活一个!”
娄何摇摇头:“不要来硬的。好好想个法子。你们跟吴蒙动起手,能撑几下?拖得越久越好。”
他说了这话,稍稍一愣,立即跃上树梢,又跳了下来:“吴蒙在山路上了即刻就到,曾,你……去向他认个错说你自己明白了他的一片苦心——”
曾剑秋冷笑一声:“你当他会信吗?”
娄何皱了皱眉,又要开口,却听见潘牧云说:“老曾你还记不记得灵山里赵奇跟你说的话?”
“什么话?”
“说要是李无相在……就是,叫爹!”
“我呸!你绝了这个念头!”
……
再向上走过两条斜路,就要到棺山的山顶。在山底下时,吴蒙飞身纵跃,一掠就是两三丈地。
可等快要到山顶时,既没有听到激斗的气劲爆鸣、也没有听到人声喧闹,吴蒙就知道那个逆子要么因为重伤未至,要么就是已经潜伏在山顶林中,等待时机。
那两者都不要紧。顶上那个叫李无相的该是被擒下了,抓着他,就好办。棺城的绝地天通禁制仍在,他们出不去。那两个畜牲一样的东西,只要瞧见那个同门被酷刑折磨,就必然不会走,会想法儿来救!
剑宗不是好血性么!?那就把这热血多放一点出来!
他就稍稍放缓了脚步,等再慢走一会儿,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刚才上山时略有些痛痒,如今这感觉没了,就抬手将绷带扯了下来,又一摸,面目已恢复如初。
他把这绷带随手一丢,再往旁边一拐——
看见石道靠着山崖的那侧,坐着一个在血泊里的人。
吴蒙愣了一瞬间——是吴剑秋在靠坐着。他的头歪在一旁,眼睛还是睁着的。胸前那巨大的创口处生出了一片薄薄的肉膜,若有若无地起伏着,里面的血肉脏器隐约可见。
看见了自己,吴剑秋的眼珠动了动,干裂惨白的嘴唇也张了张。
吴蒙立即冷笑一声:“逆——”
“……爹。”
后一个字一下子哽在口中,吴蒙竖起眉:“你叫我什么!?”
吴剑秋慢慢转过脸看他,胸口起伏,嘴唇翕动,好半天说不出话。吴蒙又往山顶看了一眼,见还是没什么动静,就直盯着他,等他开口。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跟娄何走吗?”吴剑秋说了这话,又慢慢吸入一口气,胸腔里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那我之前问你的,你想起来了吗?我问你,谁姓曾?”
吴蒙神色收敛,闭口不言。
“我的乳母姓曾,你还记得吗?”
“她走了之前,我都只当她是乳母。是娄何告诉我,其实没有前面那个字……我又去找,才知道,她也上了棺山。”
“你能想明白了没有……我为什么……跟着娄何走了?”
吴蒙看着他,缓缓吸入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哦,是因为这个。”
“哈哈,真是……好一个……”他忍不住笑一下,又摇摇头,“我之前想的没错,真是……畜牲一般。逆子,你知道人与畜牲,不同之处在哪里吗?”
“畜牲只知道凭着本能行事,而人,懂得礼仪教化,能用教化克制本性。不是你的东西,因为礼仪教化,不要取。心中生出淫欲,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要按捺下去。血缘亲情,血缘亲情?呵呵,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并不将这种畜牲一般的本能凌驾于礼仪教化之上!”
“棺城、真形教的规矩,你从小就懂。老弱病残,都该上棺山藏神养气,这是人伦天道!因为她生了你,就不行吗?你生出这种腌臜龌龊的念头,还不知羞耻!?”
吴剑秋仰面看着他,靠着崖壁晃了晃头,低低地说:“是啊……我离开棺城太久,都差一点忘了,棺城是这样子。赵奇,呵呵,放狗屁,叫什么叫……”
吴蒙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好歹,你知道叫了一声爹,我就当你稍有些悔悟吧。因为这一句,你做的那些错事,我就都不再计较了,也不送你上棺山了。”
他抬起一只手,往后退开几步,将指尖遥指吴剑秋的胸口:“但你叛教在先,如果能浪子回头,我能向原谅娄何一样原谅你。可你又祸乱棺城,残害同门,这就已经是我不能饶恕的死罪了。你死之后,我给你超度亡魂,叫你去往幽冥再世做人。下一世,你要好好记得,什么是礼仪人伦!”
吴蒙指尖一点清光吞吐。但就在将要发出时,忽然听见头顶的天空之中传来一声闷响。他心中一惊,立即抬头去看——
漫天灿烂星斗的苍穹顶上,不知何时汇聚了一片缓缓转动的阴云,几乎将整个棺城囊括其中,正凝聚为一片压得极低的巨大漩涡。
那漩涡当中,无数金色电蛇游走、隆隆作响,映得那云层忽明忽暗,仿佛成了一只乌金色的巨大眼眸,正俯瞰世间苍生!
下一刻,可怖的威势自天顶猛然压下,棺山顶上的树木一阵呜呜作响,仿佛鬼啸,随着平地乍起的狂风齐齐低了头,而后枝干爆裂之声不绝于耳,又裹挟着大片烟尘土石,从山顶滚滚地抛洒下去!
这是——劫雷!?
……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要在棺山上渡劫?!
第138章 一粒金丹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
吴蒙心中忽然一片明悟,低头去看曾剑秋——
可是这个——
逆子!
奸邪!
又已不见踪影!!
他们在拖延时间……山顶有大祸!
吴蒙顾不得再去找曾剑秋了,身形拔地而起,两个纵跃就跳上山顶——
高台下方的真形教修士们都被天顶的劫云惊骇得远远退开,各自施展法术将自己牢牢钉在地上,神情惶然。
地面飞沙走石,而天顶的大漩涡正对的下方,那巨大的五岳真形图底下的李无相,此时已站起了身。
他的发髻都被狂风吹得散乱了,一头白发在风中狂舞,身上宽大的道袍烈烈作响,没有去看天上的劫云,而是在俯瞰台下的修士与吴蒙,神情桀骜凌厉,就这么一瞬间竟叫吴蒙觉得,此人身上有一种睥睨之态!
他明白曾剑秋他们要做什么了——
台上这东西,应该是个妖物!
他们弄来了一个原本就快要渡劫的妖物、叫他窃取真形教愿力,然后引下劫雷,要毁掉棺山上的这件真器!
吴蒙立即顶着狂风向前走出几步,厉声高喝:“你是哪个妖王的部属,为什么要帮剑宗与真形教为敌?!六部玄教与诸位妖王都有协约,你家妖王是要毁约吗!?”
“你就是吴蒙?”他听李无相哼了一声,“我听说你招纳了个叫娄何的剑侠,是不是?告诉你,那个剑侠是我家大王的死敌!他既然来了棺城,我就毁了这棺城!”
娄何?死敌?什么意思?
吴蒙愣了愣,却已来不及多想了——因为天顶那劫云之中,金光已愈发耀眼,巨大的漩涡眼中雷光低垂,仿佛一颗巨大的雨滴即将落下!
“你们退下!”他不再和台上这妖物废话了,转脸去看身边的修士,“那两个剑侠就在这山上,去把他们找出来,格杀勿论!不用理会这妖物,他在劫雷之下必死!”
不管台上这东西的真身是什么,看这天上劫云的气势,渡的应该是四九金丹劫。
六部玄教的修士用不着渡劫,因为有大帝真灵庇佑。三十六宗的修士与剑宗剑侠在金丹时渡的是人劫,也不会有这种异像,只有妖鬼之属,在成就金丹时才会渡金丹雷劫。
要是在别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这混账偏偏选在了棺山上——五岳真形图真器在此,是会镇压外邪的,那这妖物要渡劫就是难上加难,看着是抱了死志,非要毁掉棺山不可!
娄何惹了哪个妖王?竟然叫他差遣了个快要结丹的大妖横渡寂幽海来到中陆寻仇?
跟灵山当中,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个妖王有关系吗?
此时天顶忽然传来一声轰鸣,像是一记警钟,叫真形教修士们都回过了神,立即向着林中远远退开。
吴蒙却没退,而又向前走出两步,抬手请出了袖中笏板,叫它悬在身前。
“不知死活的东西!”他高声喝道,“你想毁了棺山?那我今日就叫你死在这第一道雷下,用不到第二下!”
他将手掌猛地在五岳真形图上一拍,这图是悬在空中的,受了他这一记掌力不但没有掉落,而嗡的发出一阵轰鸣——
这轰鸣却也不是他面前这块上传来的,而是从李无相头顶那枚巨大的真器上传来的!
那巨大笏板陡然放出耀眼白光,却又在下一刻收敛,全汇聚到了李无相的身上——只听见咔嚓一声响,他的双脚深深陷入石板之中,一直没到膝盖!
原本飞扬的白发与道袍一瞬间紧紧伏贴在身上,被巨大的压力拉扯得下坠,发出延绵不绝的布帛撕裂声。
一道禁制,借着真器威力在他身周成形,禁绝一切术法!
吴蒙再次厉喝:“我倒要看看你现在怎么渡劫,能撑得过几下!”
话音刚落,天地之间一片炫白,第一道劫雷落下!
吴蒙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聋了,除了这一声巨大轰鸣,什么都听不见!
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劈啪作响,焦臭味充斥天地之间,他的面前出现无数条金白缠绕的电蛇,全被面前的笏板挡住,叫他看起来仿佛身处一个雷笼之中。
他数不清雷声响了几次……是一次还是七次?
然而他面前那笏板上,就在这么一瞬间,竟崩出了细纹——这仅仅是被劫雷波及!